董慈那时肯舍了独苗,转而扇着翅膀落在李稼书的肩上做和平鸽,为的就是他失道寡助。他是个不常去后厨放人间烟火的人,不晓得缸里的米也会用光的,还以为米就是拿米缸当妈妈,是被缸生出来的,等到真要他做饭持家了,他才发觉自己连缸也丢了!
好在,李稼书应允了董慈助他连任,董慈才又闻出了米饭香。可董慈哪里晓得,自己才与李稼书手挽手料理了方达曦,杯里的华雄酒仍温,李稼书转脸就要自立门户呢?
除了武松英雄,谁也不该养了虎,而不去预料养虎的患。
方公府里忽然响起一声枪响,方达曦起身撞翻了杯里的牛奶,才要追过去,吴嫂就抹着泪扑了过来。
吴嫂:“大爷,您快去劝劝呀!市长送您的阿克哈马皮上生疮,给咱家那匹蒙古老马过上了,小爷杀了那匹阿克哈!”
方达曦听了这话,忙勒住了自己嘴上的缰绳,码住了步子。
方达曦:“随他,随他。哎,吴嫂,您会做小馄炖么?”
吴嫂:“啥?”
阿西在玉兰树下搭了躺椅,眼皮上落了片玉兰的绿叶子,正好遮光好助眠。方达曦来瞧时,他还在睡。
因闻见方达曦身上的须水香,阿西伸手撤了面上的玉兰叶,一睁眼正对着方达曦的脸快砸到自己的脸上。
阿西:“兄长瞧什么?”
方达曦敲了敲怀里的钱包。
方达曦:“执月,陪我出去吃小馄炖,吴嫂不会拌香菇河虾馅儿的。”
阿西瞧了眼院子,几个小仆还在赶着日头,晒被单。
阿西:“这个点,摊老板还没出摊呢。”
方达曦:“那咱们就再慢慢走过去等老板出摊。走走走,陪我!”
方达曦已经兀自往外院门走,阿西只能跟着。兄弟二人还是走去的小六角路,方达曦不敢跟阿西坐家里的车,怕他要想到别的,心里头凭添难受。
九道江里近些日头像打好的生鸡蛋,蛋清与蛋黄分不清爽,泥和水搅在一处很有些混。江水里的小黄鱼因此迷了生的路,肚皮朝上,昏昏欲睡到下一世了。
方达曦与阿西去小六角路的途中,偶有人来道谢。
“民心”是个恋爱中的少女,善变,又极易被煽动。当下的时节,太多人逃难至沪城,以至沪城如今蹬在高位下不来的除却影星,便就是房价与租金了。
政室厅管不住民生,倒是申帮的人约谈了几十家房主,杀鸡儆猴才稳住了房价。因此,方达曦的名声在受了此中益处的百姓那里,又好了些许。
几张冥钱就着江风刮了过来,是个在平京刺杀侵略军将领与汉奸失败、遭了枪伤逃回沪城的小义士出殡了。
按祖宗的规矩呢,丧葬一类就该清早出城办完,可沪城最近丢了性命的人过多了些,以至小义士的棺材到了下午也没能成功出城去。
可见,沪城不是丹书铁卷,是个逃过来的人就能保证只生不死。
沪城实则只是个旧时代的新嫁媳,因脾气太好,太好说话,而总要接纳与受气。
九道江桥头卖玉兰花手串的的阿婆,对着膝盖头上卖不出去的玉兰花,垂着泪。方达曦和阿西送了董大头过去,叫她别难过,她膝头的玉兰花他们全买了。只是阿婆指着出殡的队伍,哭得露出了满嘴缺口的牙。
阿婆:“咱们国家为什么没有大人站出来护住他们,却要他们护我们呢?我难过,为的不是我自己,为的是他们。他们都是孩子,死的怎么不是我们这些没用的老东西?”
阿西因此撇开了头。年老、残缺、病痛,任谁瞧见了,都想回避。
譬如你去南边喂麋鹿,手里喂出的第一张鹿饼,多数是给了青春、健硕、灵动的小鹿。而不是已毛发稀疏、褪了色的老鹿。
成人的“退缩”与“不敢反抗”是江水泛滥,是海啸山崩,咆哮着冲向下游,淹没国人的家园与田园,使老人不能寿终正寝,使小孩胎死腹中。
方达曦无法替掌管生死的神明做抉择,只低头将才买下的玉兰手串扣在阿婆和阿西的腕上。
方达曦:“这多好,阿婆跟我弟弟一起香。阿婆,没事儿。有人站着呢,也总有人会站出来的。”
方达曦的话令阿西越听越懊丧,他不是方达曦,也不热爱方达曦以外的人民,以至不愿方达曦为不相干的人“站出来”。
阿西:“兄长,走吧,我饿了。”
小六角路上的馄炖出了摊,方达曦认了三碗。见客人吃的欢畅,摊老板也替那些进了客人肚子的馄炖觉着自豪。
阿西瞧着他肩头落了一只萤火,也没摘下。
方达曦:“笑什么?”
阿西:“兄长身上落了一颗星。”
方达曦:“是不是觉着我到哪里,哪里就有光?”
阿西:“兄长就是光吧?”
第17章 四更山鬼吹灯萧
方达曦笑着起身,将肩头的萤火送去头顶的玉兰枝上。
摊老板:“这些小东西,也不知晓不晓得咱们的战祸,晓不晓得当今是是太平,还是不太平呢?据说,陪都的死人都埋不完了,陪都人抬脚走路,没走几步就要被绊倒,地上全是没埋好的死尸!那可都是咱们国家的人啊!如今,陪都的人都要光脚走路,说是光着脚踩人,比穿着鞋踩人,容易得到原谅!仗要果然也到了沪城,不晓得还要死多少人呢?到时候,咱这买卖肯定是不能做了,找个深瘴山林往里面一钻,等仗打完了,再下来!可仗,什么时候才能完呢?咱们国家强盛的时候,也没像那些外来的强盗样啊!咱们太太平平,就过自己的日子,没打扰他们,也没抢他们的钱和地啊!”
摊老板又给方达曦和阿西都多盛了一碗。
摊老板:“两位再吃一碗,白送!瞧您们好胃口,我也得意。最近沪城也乱了,都没人肯这么好好吃饭了。”
方达曦:“好!”
阿西:“还没饱呢?”
方达曦手指陪都:“吾将斩龙足,嚼龙肉。使之朝不得回,夜不得伏。自然老者不死,少者不哭!”
阿西瞧见方达曦说这话时喉头在抖,这令他觉着这顿馄炖也吃错了,他实在厌恶世间的人为何有那样多,这样多的人,又惹出这样多的麻烦!设或大家都找个深瘴山林钻进去过生活,不被旁人拖累,也不拖累旁人,不拖累方达曦,那才好!
阿西:“兄长,我真不想你做英雄。力拔山兮气盖世、忠志之士忘身有什么好呢?好一些的结局是迟暮,多的是自刎乌江,被贼鼠相蹂践争。”
方达曦:“执月觉着我是英雄?”
阿西:“做英雄有什么好?天塌下来,顶天的英雄,能伸手捞上天鹅?”
方达曦:“天鹅我还真想要,可我就是个做黑事的。执月,世道要是太平,哪会有英雄,谁也不需要英雄。世道要是太平,谁不愿挨家东山高卧,磕磕瓜子,书书诗佛,给你画画玉兰?是了,我还欠着我家执月一副玉兰呢,你那副,我一直没补完。”
阿西抬头去看头顶的玉兰,心底无可如何,设或他该拿棒将方达曦敲晕拖进深瘴山林、武陵桃源?设或,果真随不了自己的心愿,那就触类旁通,陪着他完成他的心愿吧。
总归两个人一起挨着就是了。
阿西:“那副玉兰么?不急的,兄长想要的山水,我也能帮兄长画,帮兄长补的。”
保利钟响前,方达曦与阿西往回走,在九道江桥撞上个少年将卖玉兰花的阿婆摁在地上捣,瞧着他胸口的校徽是东联大的。
方达曦土匪似的冲了过去,抬脚就将东联大的学生给蹬地上去了。
方达曦:“小混蛋你手往哪儿伸呢!”
学生:“你谁啊?哪轮得到你……”
方达曦:“我是你大爷!”
方达曦的拳头又砸过来,学生见状要跑,却被方达曦掐着了后脖。
方达曦:“跑什么呢?我要打你,你就不要跑,你也跑不了!”
方达曦四下瞧了眼,瞧中了桥边一处卖烟斗的商铺,拖着学生就过去了。
阿婆被阿西扶着,追着方达曦与学生哭喊不许再打,可天灵盖顶着气的方达曦哪肯理会呢。
方达曦将腕上的手表和怀里的钱包都丢给了烟斗店的老板。
方达曦:“借贵地用,一会儿的损坏要还不够,老板明个就去静蝉路方公府支。出去吧!”
烟斗店老板晓得方达曦,晓得申帮的黑手这会儿是要拿人,他也不敢劝,忙拿了方达曦丢过来的预支赔偿,与店里几只近乎孤品的洋货烟斗,逃了出去。
学生瞧着方达曦的脸色,只觉是阎王从地底爬了出来,蹿着就要往店外头逃。方达曦忍他跑了三四步,才将人又拖了回来,掷在地上。他转身反锁了烟斗店的玻璃门,将店外围观的百姓与跟来阿西与阿婆阻隔在了店外。
方达曦:“我他/妈不是叫你不要跑了,崽子聋了么!”
学生:“等等,等等!您不想听听我是为的什么……”
方达曦:“不想!”
方达曦将学生摁在地上抽了十几巴掌,原本只是想将人教训一顿也就好,可禁不住学生鬼哭狼嚎,方达曦的怒气因此好似得了呐喊助威,要使唤手脚更加对这个没出息的学生施展拳打脚踢了。
“这就是东联大的学生!这就是我们国家的小一辈!还振兴什么希望,完蛋!”方达曦拽着学生抬头去看玻璃门外的阿婆,“瞧见没,她是你的长辈,是你的同胞!你打她?你畜生吧!”
保利钟响时,学生的一条腿已经被方达曦打断,方达曦也才肯打开烟斗店的门。
阿婆冲进店里领孙子,她对方达曦已然记恨上,拽下方达曦给她戴上的玉兰花手串,就往方达曦的脸上砸。
她的孙子向她伸手要抽大烟的钱,她供给不上,她被孙子打,那都是她家里的事,旁人凭什么将巴掌落在她的孙子身上!
阿婆:“我是要死哦,我怎么不死哦,我早害死了我的小孙,今个还要害大孙被歹贼害命啊!”
阿婆怀里抱着的昏孙子,确是东联大的学生,叫徐安,他原还有个弟弟叫徐平。徐安十岁时,便就尽显了东联大预备役的风姿,已有了绝顶的智慧,明是他失手摔死了幼弟,他却因惊惧而生出了应急的技能,顺手便就将这杀人罪名推给了自己的阿婆。阿婆哪晓得呢,只当真是自己的疏忽,才叫小孙丧了命。此后,便就任由大孙欺辱、剥削与殴打。
她也不是没想过要去死,只是自己害死小孙的罪还没赎完,她还不敢死。
她是最普罗的那一类国人了,这类的国人觉着能拿水冲淡的酸苦,大略就能算作甜蜜了。他们受了不公,只晓得在自己身上找不是与不足,仿佛以此才好接着承受接下来的不公。
他们并不晓得,身后跟着疯狗,无论你换了哪条道,都是要被咬的。错的不是人走的道,错的是疯了狗!
阿西眼瞧着方达曦又挨了阿婆的巴掌,还没别的动作,就被方达曦拉着往家走了。
方达曦:“保利钟都响了,咱们俩该早到家的,这下吴嫂他们又要睡不着了。”
阿西:“晚归也就罢了,兄长的脸上还带了铁烧饼回去。”
方达曦:“执月,别找她麻烦,这事打今晚算过去了。”
阿西:“我找谁麻烦?吴嫂?”
方达曦:“打了我的。我晓得你疼我,你比我疼。”
“原来你都晓得。”阿西心想。
阿西:“哪是我疼兄长,是我六七岁时,有幸遇到一位方先生,对我照顾有加,给我吃穿,给我名字,教我写字,教我道义,养我疼我护着我。”
方达曦:“那时我正好二十岁,那时我还以为自己要永做孤家寡人了,那时太难受了,那时是头一次巴望着,这世上的迷/信轮回鬼神附身之说是真的。我想着这些要是真的,那么我那些死去的亲人,或许就能借着鬼神的身躯,回来陪我。他们化作的鬼,绝不会害我。”
阿西:“兄长心里缺的十分,设或我能努力补两分?”
方达曦:“再多些。”
阿西:“我心里已不缺什么,只是想嘱告兄长,兄长既然养了我,认了我,就不能总想半路丢下我,兄长以后的路是炮火里的蜀道,道阻且长。兄长一定要保重自己,兄长一定要好好活。兄长要拿着自己的命为旁人站出去,我没法子。只是兄长的命也有我的一份,咱们的命是连在一处的。我的命没了,兄长的,一定还要在。兄长的没了,我的,一定是要不在了。”
方达曦:“执月,你不该为我活。”
阿西:“早说了,这世上没有什么我该不该的,也没有什么我能不能的,只有我想不想的。你为旁人活,我为你活,咱们都是一样的心。”
今晚沪城顶上的月亮格外争气,它擦了把脸,伸手拢了拢身边的星星,这就更显它的光亮与得意。它也晓得自己是为诗人、英雄、思乡客、恋旅人与海潮而生的。它在旁人的眼里,是有阴晴圆缺的,可它晓得它自个儿是完整的。
阿西:“兄长,你晓得么?月亮是因为太阳才有光的。”
今个,方达曦的车差几步就要开到三圣教堂,他打开车窗瞧见阿西与教士家的小子并在一起走着。等再认出小子手里拎着的食盒,方达曦的脑袋与眼睛,霓虹灯似的一下子就亮了。
心里想着,难怪阿西今个早上出门前,叫吴嫂多预备了一份下沙烧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