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看呆了,直到那男人朝他比了个“请”的手势:“劳驾。”
李却霜转过身,像根木头地往前走。
男人与他并肩而行,身后赶车的成了另一个,一样的铁面罩,最普通的布衣也掩饰不过身上钢铁般的肃杀。
“公子是这儿的人?”男人笑着问,李却霜点了头,“我姓林,你可叫我林大哥。可以告知如何称呼吗?”
李却霜说完名字,挠头道:“你怎么主动介绍自己,我又不和你做生意。”
林大哥道:“我们会在这儿停留很长一段时间,说不定哪天还要频繁打交道。出门靠朋友,何况你这样善良热心的少年不多,结交一下总是好的。”
李却霜尚未回答,车内突然传出一声低笑——那声音清晰传入李却霜的耳朵,他浑身都短暂酥麻,整个人要被牵着走了似的轻飘飘地,好像快飞起来。他情不自禁扭过头,车帘盖得严严实实,才突兀地惊醒:那是个男人的声音。
见他诧异,林大哥解释道:“那是我的主人。”
简单的几个字让李却霜思绪放飞,面前气度不凡的男子只是个仆从,那车内的“主人”该是什么样子?
“却霜,可以这么叫你吗?”林大哥在他眼前打了个响指,没有任何肢体接触,李却霜无端有点面热,“城内是不是有个镖局?”
提到镖局,他的思维总算清晰:“你们来找镖局?也是,往西走的商队只要路过银州,九成九都需要镖局护送——你们往西域还是北方?现在北方不要去,蛮子快南下了。”
“要过几天才知道。”
李却霜“哦”了声,明白这队人不是自己惹得起的,收了要与他攀谈的心思,专注把人领去客栈。
摆平掌柜、入院内安顿时他都跟着,可那车上的人却始终没下来。
林大哥走到他身边,从怀里掏出一个物件递过来:“却霜,谢谢你帮我们的忙,一点小东西不成敬意。”
李却霜接过,展开一看差点吓得把东西摔了:那是一枚白玉做哨子,蝉的形状,连翅膀上的纹路都纤毫毕现,他不知细节也能肯定并不便宜!
“这……这我不能收,太贵重了,我爹知道非打死我不可。”
“没事儿,你拿着,往后或许还得你帮忙呢。”林大哥又笑了,他长了一双笑眼,表情带着能惑人的力量。
他握住李却霜的手,让人收下那枚哨子。不容置疑的动作,带着薄茧的手掌,相触时仿佛过了电,李却霜低着头默默地将哨子揣进兜里。
林大哥声音温温柔柔的:“对了,还想跟你打听个人。”
脑海中警铃大作,李却霜扬起脸,对方态度分明春风和煦,他反而手脚都开始发凉,磕磕巴巴道:“我……我不一定认识……”
“你认识镖局的人,那应该听说过。”林大哥笃定道,“有个叫贺兰明月的是不是在这儿?”
那一瞬间,李却霜后退一步脱口而出:“你们来寻仇?”
林大哥听了这话不恼,慢条斯理道:“我们不是仇家,是故人。他见了我主人也许会很高兴,也许会愤怒,但这与其他人无关。听你的口气是认得了,那他现在何处,你愿意指一条路么?”
反正贺兰明月不在城里,李却霜瞟了眼客栈的后院门,不知何时被那些铁面罩把守住,他差点万念俱灰,握紧了手:“贺兰哥哥不在这儿。”
马车内开始咳嗽,接着有女人在安抚,李却霜刚想看那边,听见林大哥道:“不在?小孩儿最好别撒谎,就算你今天骗了我们,我明天也照样能找到他。”
“你找他到底为了什么?”
“无可奉告。”林大哥盯着他,“谢谢,却霜,你是个好孩子。”言罢,那双星辰般的眼里闪过一丝悲悯,手指伸向腰间的刀。
李却霜浑身动弹不得,惊愕地睁大了眼。
车内忽然说:“住手。”
出鞘一半的横刀重新收回去,车内人轻轻叹了口气:“这小孩儿认识他的,放人走吧,我不想让他更恨我。”
一切重归平静,李却霜不知他如何走出的院门,又是怎么走回了家,他满脑子都是那个声音,那声笑,还有最后一闪而过的刀光——
他才意识到自己刚在鬼门关前走了一遭。
客栈院中,马车里的人还没下来。
方才笑容和煦的护卫表情立刻冷了,目光与神情都盛气凌人。他守在马车边,隔着一层帘子,内中传出了带着笑意的声音:“林商,看不出来你还挺会哄孩子?”
林商当即单膝跪地:“属下知罪。”
车内掀开帘子的一条缝,半跪的的护卫立刻靠过去,听他道:“人多容易招来不必要的麻烦,留一两个嘴严的,其他人回关内去。”
“是,陛下,属下立刻去布置。”
“现在这局势叫陛下不合适,换个称呼吧。”
林商颔首:“是,少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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见面倒计时1/1
第52章 玉门山嶂几千重(五)
“不好了!不好了!——”
李却霜跌跌撞撞地跑回镖局,正赶上他爹和谢碧都在,他连口水都没喝,撑着膝盖喘粗气,稍微喘匀了呼吸,抬头便是一句:“有人来找贺兰哥哥了!”
谢碧不知想了什么,脸色一变:“就说不在!”
李却霜道:“我是说了不在啊,但总觉得那些人不会轻易放过……银州就这么大,能干什么?如洗哥你快拿个主意!”
他说得颠三倒四,谢碧也没听懂,一脸懵圈望向李辞渊。李辞渊到底比两个小年轻有经验,无奈地抄起手臂:“你慢点儿,遇到谁、问了什么、长什么样坐什么车在哪儿住下了,好好回忆。”
李却霜按着太阳穴,生怕错漏了任何细节,刚说完在客栈住下,镖局守门的老伯拿着扫帚站在门外:“大当家,外头有人找此间管事的。”
李辞渊随口问:“男的女的?”
通常来镖局做生意的都是男人,这次老伯却说:“是个漂漂亮亮的大姑娘。”厅内三人都愣了,老伯开了句玩笑:“大当家,你也走桃花运啦?”
李辞渊看向谢碧,对方一耸肩示意与自己无关。他干咳一声,把挽上去的袖口放了,稍微整理了下仪容才往前院走。
他刚离开,后头爆发出两人前仰后合的笑声,谢碧捂着肚子:“哎哟,这事儿好玩了。”
李却霜笑了两声又开始犯愁:“如洗哥,找贺兰哥哥那几个人怎么办?”
谢碧倒了一壶茶,闻着香,悠悠道:“慌什么?他现在不知道在哪儿,联系不上,也不定何时才回来。我们找不着,那几个人就能找到?”
李却霜一听觉得在理,一颗心终于放回肚子里了。
前院,李辞渊手足无措,挨着凳子坐下清了清嗓子:“来……来给这位姑娘看茶。”
银州城里的女人大都是草原上长大的,泼辣,干练,就像段六嫂,男人出门在外时能顶整片天。豪迈有余,温柔不足,平日阳光灼热晒得鹅蛋脸上红扑扑的,看久了虽是别样的美,但男人总会幻想小桥流水人家的江南闺秀。
面前的女子看不出年纪,比十**岁多了一分韵味,又比二十五六更添几丝纯情,娉娉婷婷地站在那儿,一袭鹅黄色的衣裙并浅色披风,发髻整齐,耳垂点缀的珍珠如同锦上添花。
她含着笑,问:“能坐么?”
“啊?啊……请,请坐。”李辞渊差点没跳起来。
他都说不清自己有多少年没接触过这种姑娘,对方好似说话都是软绵绵的,大声些都能将对方吓着了。
待到那姑娘落座,李辞渊放轻了嗓音:“姑娘怎么称呼?”
“娘家姓单。”姑娘掩着嘴饮了口茶,漆黑的眼含情脉脉,“家里主人叫我阿芒。”
提到“主人”,李辞渊回过了神,他切入正题道:“单姑娘来咱们镖局是为做生意?自家商队还是私人物品?”
阿芒道:“不与大当家做生意。大当家可记得半年前往碎叶国的商队中有一个南商?”
李辞渊想了想,道:“确有其人,我记得是姓季。”
“季老爷能平安回到润州,多亏了富通镖局那两位大人保护。”阿芒福了福身,道,“只是分别得匆忙,有一样暂托二当家保管的东西忘在他那儿了。今次小公子恰好路过贵宝地,顺便替老爷讨回来,不知大当家能指点一二么?”
镖局中只知大当家姓李,二当家姓贺,至于其他称呼没人在意,故而也传不开。
她说得面面俱到,再加上商队确有其人,李辞渊虽心下疑惑,见着礼数周全的女子暗想:霜儿说的找明月那些人,难道就是他们?
“啊……是什么东西?”
阿芒为难道:“这,主子的嘱托,我只是转述而已,个中细节又怎会知道?”
李辞渊不敢贸然吐露贺兰明月下落:“今天……犬子在城内遇到一队陌生人也是寻找二当家,他受了不少惊吓。这会儿我见姑娘是讲道理的人,可否能透露您与犬子见的那群人是什么关系?”
阿芒端着茶杯差点摔了,惊讶道:“还有旁人?我与公子是自行前来的,就一辆车一个护院跟着……令公子恐怕弄错了吧。”
她轻言细语却十分肯定的口气,李辞渊疑惑片刻,见实在没有异常,松了口吻:“实不相瞒,我们镖局走南闯北惯了,对陌生人难免有些警惕,为防寻仇。”
故意把“寻仇”二字咬得重,阿芒却置若罔闻,轻轻笑了:“远日无怨,又有护卫之恩,怎会对他不利呢?”
她说得诚恳极了,李辞渊终于放下戒备:“他不在城中,我们也联系不上。”
“哦?”阿芒眼神发亮,“不打紧,大当家可知去了哪个方向?”
“边境的河谷牧场。”李辞渊大概说了位置,“那地方由二当家独自开辟出来给附近的牧民放羊放牛,他偶尔夏天也到那儿散心。可那片牧场前后地形复杂难以得知准确位置,何况现在蛮人开始活动,几位若是不急,就在城里等一段时间他就回来了,此时贸然去边境恐有性命之忧。”
阿芒轻轻颔首:“多谢。”
她得了消息,站起身同李辞渊告辞,转身离去后,她好似忽然记起了谁的叮嘱:“大当家,能问一句……这些日子,他过得好么?”
“嗯?”李辞渊不明所以,接着笑了,“你瞧咱们银州城现在称不上繁华但大家的日子也有声有色,都是他的功劳,姑娘以为他过得怎样?”
阿芒闻言郑重朝他施了一礼,这才提着裙角离开。
目送她消失在门口,李辞渊笑道:“这小子,真是有两把刷子,走到哪儿都有姑娘喜欢!”他把剩下茶水提起来,往后院找李却霜算账了。
天似穹庐,笼盖四野。
出银州城往北五十里有一处谷地,蜿蜒河流从中淌过,所经之处水草丰茂,适宜畜牧。草坡平缓,狭窄地伸出去前后共有约十里地,再往远处靠近柔然领土的地方,便能看见阳光下明亮的黑水。
草坡上,几顶白色的简陋帐篷错落,不少身着胡服、牵着马的牧羊人或坐或站在帐篷附近。眼下到了饭点,有两人生火热饭,弄好后,个高的那个推推个矮的,指向河边坡上躺着的青年男子:“快,给二当家送过去。”
个矮的端过去时没打扰他,放在旁边的一块石头上就走了。他知道对方能明白,何况不远处卧着一条懒洋洋的狼。
躺在草坡上的青年双腿叠在一处,手臂撑在后颈下,面上盖了张布遮挡正午时分太过炽烈的阳光。他头顶盘旋一只蓝黑猎隼不时发出高亢的鸣叫,显然为能出来放风欢喜,而那条狼一动不动,眼睛极亮。
贺兰明月没睡着,他这么躺着能听见流水的声音。
他为了寻求内心的解脱才来到河谷,这里安静,没有复杂的事需要操心。他成天除了骑着马巡视一圈,更多时候就躺在草坡上放空发呆。
大自然有某种治愈的力量,心上旧伤,身体残缺都能在这儿找到答案。
如谢碧所言,他就快要“走出来”了。等结束这一次的放牧回到银州城时,贺兰明月相信他能够继续往前走。
昨日有一队柔然人路过牧场,嚷着要他们给柔然上贡。这说法新鲜极了,且不说此地虽在边境到底是大宁领土,规矩立得前言不搭后语,颇有种“不送东西就开抢”的风格,贺兰明月不愿和他们起冲突,送过去二十只羊。
牧场说出去大家共用,谁都能进来,归根结底是他的产业。不止是牧场,还有镖局——李辞渊是不会和他抢的——王府那块地皮,包括银州城他授意下开设的大小商铺,年底都要给镖局交一笔钱。
李辞渊在银州很有些公信力,他说贺兰明月帮忙打了水,解决了银州最困难的问题,又提出建议把铺面分给所有人,老百姓就服了他。
铺面,也是早些年陇西王府的遗产。贺兰茂佳死后贺兰氏一族彻底搬出了银州城,只剩下些老人还坚守着祖产,多亏于此,他这些年能衣食无忧。
羊群损失二十只,还不知道那些柔然人会不会再来,如若再来,又当如何……
贺兰明月闭着眼睛想,细数手头有多少兵,当他意识到近日新加入镖局和李辞渊民兵队的人数已经足够形成一支小型军队的时候,突然慌了。
银州一线四百里都是三不管的地方,他若想,确实能够形成自己的武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