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伯父用心,这柄剑的意义……实在令人受之有愧!”高景手持剑柄,拖开半截,细细打量后兴奋道,“孤喜欢极了。”
豫王半掩口道:“平日里本王不外乎风花雪月,替人造剑是第一回 ,得了景儿这句喜欢已心满意足——对了,这人,你以后也留下吧,皇弟问起,说是本王送来替你侍剑的便是,如此一来,他便不会怪罪。”
高景笑道:“伯父周到。”
身侧的人仍保持着弓腰姿态,豫王往他背上一拍,借口有事便离开。他余光瞥见回廊上黑影一闪,似有所感,笑意更深。
高景随手将剑交给明月,见他忙不迭接了,缓缓道:“贺兰明月,一年未见,孤没想到皇伯父真能割爱。”
明月恭顺道:“什么割爱,殿下谬赞了。”
高景眉梢一挑:“你是陆怡的属下,自然归影卫队中。皇伯父将你送来,恐怕不止是侍剑那么简单……别紧张,孤不问,你好生待着便是。”
“是。”明月答道。
见他仍弓着腰,高景突然叹道:“这姿势难受得很,你站直罢,孤看不习惯。”
明月闻言立时照办了,嘴唇微动似是想说什么,开口却是:“多谢殿下。”
神色踌躇,放在过往绝不会入他的眼,可今次高景却难得起了耐心:“你可有难言之隐?”
明月抬起头:“殿下……对奴有误解,殿下所想……此次为您侍剑,是奴主动提的,并非陆卫队长与王爷的思量。”
“哦?”高景来了兴趣,与他往北殿居所走,“你为什么想来?”
“那日宫中一见,殿下天人之姿……奴不敢忘。”
“虚伪!”高景佯怒,却是掩盖不了眉梢眼角的笑意——他还没到喜怒自控的年岁,心底所想便诚实地展现在了每一分表情中。
明月跟在他身后半步之遥:“殿下,在您之前,从未有人关心过奴的死活。”
高景脚步一顿,心中嗤笑荒唐至极。可他偏生对这等言语十分受用,或许自小便在众星捧月中长大,偶尔释出一点善意,别人就能铭记终生——这突如其来的感恩说着荒谬,高景却因此心头一软。
“孤随口说的,也是因为你救了孤。”高景侧过半边脸,瞥过那英俊的少年,忽然笑了,“也罢,你开心便好——今后别‘奴’啊‘奴’的,孤听着耳朵不舒服。”
明月从善如流道:“属下遵命。”
星光闪烁,回廊半盏灯光映在他面上,衬得皮肤越发白皙,似有雪色。可与那些眉心贴着花钿、云鬓高耸的舞姬不同,这人虽未长成,却不似女儿家,并无半分阴柔气。
北殿回廊昏沉的灯光下,高景看清了那双如琉璃般通透的灰色眼睛。
“对了,那一把剑。”他目光闪烁,“你喜欢么?贺兰,你喜欢孤便赐给你。”
“属下不敢!”他倾身要跪。
高景呵斥道:“不许跪!”
他连忙又笔直地站好了,手指无意识地拂过腰间的剑柄,听见高景轻言细语道:“孤明白皇伯父的意思,你无需担心,只回答一句,喜欢么?”
贺兰明月略一思索,只稍颔首,不作答。
高景知道了他的意思,更加觉得这人有趣。夜宴的郁结一扫而光,他抬手轻抚一把那人如玉侧影,指尖触碰他眼睑,见灰色双曈中映出自己。
语气暧昧,高景轻声道:“这柄剑便叫做燕山雪,配你再合适不过。”
北殿夜宴未歇,重臣纷纷告退,剩余的只有皇室贵族,甘醇美酒下肚已有几分醉意。侍女站在门边,侧耳听前来的侍卫说了什么,花容失色,匆匆跑进殿内。
她整理好衣裳莲步轻移,斜倚在高潜身边,交颈姿势,任旁人看了都以为是个投怀送抱。高潜抚摸侍女鬓发,沉声道:“何事?”
侍女低低道:“方才豫王送了二殿下一把剑,一个人。”
“知道了。”高潜懒洋洋道,“剑不是重点,豫王兄送的这个人,去查清楚什么来历,届时再同本王禀报。”
“不必多查,奴婢认得他。”侍女在高潜身边多年,已是心腹,“奴婢见过他一次,五年前的豫王府。”
她话说半截高潜已经全然明了,半醉的眼猛然清醒,玉杯落地:“是他?”
侍女道:“可需要告知陛下?”
豫王想要做什么,这念头盘旋心中不去,高潜难得放松又蓦地紧绷。他身有恶疾,一旦劳心费神便会发病,这时一激动,突然咳出声。
乐声遮掩不了他的慌乱,上首的皇帝转过身来,见高潜脸色发白,立刻关切道:“潜弟怎么了?可是酒菜不合口味?”
宽袍大袖捂住嘴,高潜摇手道:“不碍事。”
“朕早叫你不要喝那么多的酒,眼下若有什么事,叫皇兄心中如何过意的去!”皇帝皱着眉斥他几句,吩咐左右,“去,将孙御医找来,就说稷王有疾——不在就把人抓入宫,无须别人,要快!”
“怎好劳动……”高潜正欲拦人,忽地心口阵痛,一张嘴又是连声咳嗽不止。
他慌忙掩住脸色,咽下口中那点铁锈味的血腥气。皇帝已经坐到了身旁空座,亲自替他斟一杯热茶:“来,潜弟慢些喝。”
高潜手中捂着那杯茶,面沉如水,望向满脸担忧的侍女,动作极轻地摇了摇头。
第7章 银烛秋光冷画屏(二)
贺兰明月自短暂的梦中醒来,片刻茫然后才发现他所居之处已不再是王府那间狭窄的厢房,昨夜种种便悉数前来——
“阿芒姐姐,带下去好生安置了,明日孤要他陪着孤进学。”
“你瞧他这模样,似曾相识,可孤实在想不起来……”
“明月,你饿不饿?孤叫人给你拿些吃的!”
他在高景满怀期待的目光中只吃了一碗玉粒粥,不明白这位殿下莫名其妙的殷勤,心中自有思量。
这一年内他时常试探,从豫王府中人的嘴里听了不少关于高景的事。不少人与他有过一面之缘,只说是个喜怒无常、性子古怪的皇子。
因是当今最年长的皇子,高沛宠爱着,日后说不定能入主东宫。这一层关系非比寻常,无人敢怠慢。长此以往被宠着,高景虽念书过目不忘,脾气却十分骄纵,几乎无法无天了,北殿仆从稍不顺他心意便动辄打骂。
有人又道,曾经一个小宦官很受他喜欢,可一天替殿下捶背时力气大了些,高景当场大怒,叫人拖出去活活打死。说到这儿,那人拍了拍胸口,忧心忡忡道:
“这样的殿下,当真做了太子,还不知道会跋扈到什么程度呢……”
贺兰明月当时不置可否,只觉得高氏皇族人人皆是倨傲骄矜之徒,相比之下,高景并未有那么可怕。而今他守着自己喝粥,大半夜的不睡觉,非要看他点头应了一句“好”,这才心满意足地走了。
无论如何与那人口中的暴虐少年联系不起来。
贺兰明月躺在北殿女官阿芒亲自为他安排的榻上,彻夜难眠。
这恩典是他求来的不假,豫王就没有自己的考虑了吗?一年之前的场景历历在目,他至今想起那个眼神都不禁满额冷汗。
“我将你送给殿下,你去了要听他的话,可也要记着,谁才是你的主人。”
他记得自己叩头时膝盖一疼,只知道答“是”。
但毕竟那座牢笼不在眼前,贺兰明月暗道:殿下再如何阴晴不定,也只是个十五岁的半大孩子,与他相处,胜过成天在王府提心吊胆,挨打挨骂。这么一想,困意又重重袭来,他揉一揉眼皮打了个哈欠。
天光乍亮,卧榻前的屏风映出一个身影。
贺兰明月本就没睡熟,眉头轻蹙,手伸向枕边的那把“燕山雪”。指尖自江山绘刻上一点,那身影突然出了声:
“贺兰,你醒了么?”
昨夜那个侍女——在北殿很有些地位,高景唤她“阿芒姐姐”——说着话,一边脚步声越过屏风。贺兰明月一听,登时翻身坐起:“阿芒姑娘,我……”
他只着一件中衣,因为睡觉不规矩,衣襟散乱,慌张地拢过。
但动作尚未完全稳妥,阿芒已转过屏风。她见少年满面通红地坐在榻边,掩嘴一笑:“怕什么,姐姐伺候殿下自小长到现在,又不是没见过——你既醒了,眼下时候还早,我这就叫人来替你梳洗罢。”
贺兰一愣:“……这是要?”
阿芒轻轻击掌,门外穿梭而入数人,隔着丝绣屏风依稀可辨手中拿着不同物事。一字排开,规规矩矩地站在那儿,总令人浮想联翩,架势有些诡异。
榻边坐如针毡,贺兰明月无辜地望向阿芒,对方轻笑:“别怕,殿下昨日不是说了要带你进学?可是要见人的,替你拾掇好看些,免得丢殿下的脸面——啊,莫忘了,出去有人问到,就说你是北殿摇光阁的侍从,其他多了一句都不要提。”
她说话极快,眼见少年神情茫然,无奈叹了口气,自行接着说了:“你听清没?”
“……是。”贺兰明月低下头,“辛苦姑娘了。”
阿芒被这柔软过分的音调弄得温和不少:“放宽心,你初来乍到,殿下喜欢着呢,起码这段日子摇光阁无人敢怠慢。”
深意来不及细思,阿芒拉着他的手腕将人拽出了内间。生平头一次接触女子,贺兰明月颈子不可察觉地微微发烫,他尚未回神,阿芒已放开他,随后站在一旁,等着的殿内仆从一哄而上,七手八脚地伺候。
贺兰明月被他们翻来覆去地折腾,实在是前所未有的体验,不由得想起慕容赟的话:“那位殿下,我听家中人提过……喜欢的时候,无论男女,皆是任由作弄,待到新鲜劲儿过了便弃若敝履,再不过问。”
那时他尚不明白慕容赟口中的“喜欢”到底有何深意,如今一通装扮,阿芒在旁亲自监工,不时指指点点莫让殿下不欢喜,顿时有所明白了。
高景的喜欢只是最简单不过的,小孩子的占有。
像一件衣裳一个玩物,开心了捧在手里,稍有不顺便随手踢开。他的爱恨毫无原因,也看不出轨迹,唯有战战兢兢地相处。
可高景真是这样么?
他垂着眼睫,目光落在腰间一条衣带上,心道:“被抛弃,被无视,当成玩物呼来喝去……此事绝不会发生在我身上。”
若不抓住高景,进而成为说得上话的人,昔年十载寒暑的羞辱、卑微岂非白挨了?豫王府朝夕难堪,一旦离开,他再也不要回去那段日子。
他要高景离不开自己。
北殿是中宫居所,高景如今暂居摇光阁。
本朝传统,皇子成年便前往封地,可实际又并非一回事。当朝诸侯王中,豫王因和陛下交好,特许于洛城重建府邸,而稷王则因为皇帝即位时年岁尚小,加之体弱多病,皇帝不放心他离开,故一直住在紫微城含章殿中。
摇光阁坐落于北殿东南方,虽面积不大,亭台楼榭五脏俱全。最高是一座三层小楼,雕梁画栋,精美异常,登楼环视周遭风光,与皇帝的居所明堂遥遥相望。
此宫室原是先敬文帝为结发妻子所建,可惜敬文贤皇后红颜命薄,去得早了,敬文帝并未再封后,摇光阁的修筑也随之搁浅。直至当今陛下继位后数年,下令重修摇光阁。待到摇光阁修成那日,陛下大婚,独孤氏入主后宫。
这样一座颇有意义的宫室如今便宜了高景,其受宠程度可见一斑。
待到贺兰明月齐整地去到正厅,高景正用早膳。他吃得精细,每样菜都由宦官先试过方才呈上,可小殿下本人却对此颇有异议。
贺兰明月迈进大厅,听见高景脆生生的嗓音:“都说了不必这般小心谨慎,要害孤的人岂会通过北殿的小厨房,疯了不成?”
他没忍住,唇角浮现一丝微笑,正巧被高景看见。
于是对早膳的抱怨到此为止,高景懒懒趴在桌边,并不在意他的笑意到底为何。他兀自上下打量贺兰明月一番,这才满意笑道:“不错,人靠衣装。”
侍卫统一的服饰,改良自塞外胡服,衣长齐膝,束郭络带,腰线收得恰到好处,勒出少年人挺拔的躯体,显得手脚修长。贺兰明月未到及冠之年,头发扎高,长长一束垂在脑后,腰侧配着那把燕山雪,如锦上添花。
阿芒笑道:“要说殿下的眼光从来没出过错,贺兰这么一打扮,可是比殿内经年的侍卫看着都要精神,合适极了。”
“那是自然,一群歪瓜裂枣,怎好与孤的人相提并论?”高景斜睨了呈菜宦官一眼,笑意猛地收敛,“你在胡乱瞧什么!孤准你看他了么!”
宦官忙不迭地收回视线,可已来不及,高景袖子一挥掀翻面前的碗,白瓷落地碎成数瓣:“阿芒,教会他什么该看,什么不该看!”
阿芒打了个手势,殿内守卫的侍从步伐轻快,即刻将那宦官带了下去。讨饶声不绝于耳,贺兰明月只侧了一下头,神情淡漠。
许是这表情得了高景欢喜,他发作一通,心头因晨起的郁结也松快,语气放软道:“罢了,大清早的,惹了晦气……贺兰,你今日陪孤去御书房吧。”
他垂着目光,却没低头:“属下听从您安排。”
贺兰明月的声线还不像个成熟男人,带着一丝少年低哑,如风入松,听来自有一番舒服。高景托着下巴,朝他笑了笑,眼角朱红小痣仿佛也更添光彩。
“孤说什么你都是这句话。”他语带笑意,随手拿了一小碗莲叶羹赐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