状似疯癫的高泓被两名狱卒拖走时一直在笑,他好像彻底失去了理智。从前流连醉逍遥时醉卧美人膝的豫王,不问政事只懂花月的闲散皇亲,这都是高泓精心准备的画皮,岂料一朝事发,画皮下,是借刀杀人的手。
高泓没说谎,他只用言语就说动了血案的发生,又在二十年后成功夺权。
可如今谁都知道了,唇舌与权术能煽动一切。
他到底为了什么才如此疯狂呢?
说着只要登位便什么都不在乎,与谁都能合作,或许高泓自己都没发觉这早就成了他最悲哀之所在。
那天之后又审讯其他人,贺兰明月走出大理寺时夜幕四合。
高景累得不行,单手撑着额角,他见状掐一把高景的肩膀后听见那人“哎哟”一声,指向天边:“今天的星星很漂亮。”
高景抬头看了眼,嘴角含笑:“也是。”
“那我走了。”贺兰明月示意武成殿的方向。
“今晚去明堂吧?”高景试探问他,见他没有立刻反驳,又道,“过些日子就是大朝会了,等他们把诏书拟好……没人会说什么,你就当陪陪我,成吗?”
换作前些时候,贺兰明月断断不会同意。但今日他听闻父辈往事如尘埃落定,再不会起波澜,又想到那些江山永固的约定并未实现而那年意气风发的青年一个早逝,一个被病痛折磨十数年后终于也撒手人寰——
青山依旧在,故人已不存,承诺也好,情谊也罢,到头来只有星空亘古不变。
约定都成了空话,他感同身受推己及人,都是怅惘。
“好么?”高景见他良久不语又试探着问了一句。
贺兰明月如梦初醒,情不自禁对他露出很温柔的笑容:“好,都听你的。”
第95章 佳人相见一千年(一)
明堂灯火如昨。
记忆中总是被仰望的建筑,现今以半个主人的姿态入内,贺兰明月难免不适应。他看着所有宫人有条不紊地忙碌,自己却不知所措。
此处是连接后宫与前朝的宫殿,背靠御花园的绛霄亭,寝阁庭院的圆窗与远处寿山凤池如画般协调。寝阁全部收拾过了,按高景的喜好布置一新,贺兰明月见那些为了他腿脚方便的低矮床榻与桌案,笑说有点前朝遗风。
“你再仔细瞧瞧,我不信你看不出像哪儿。”高景张开手臂让阿芒更衣,嘴巴却不消停,“都是照摇光阁制式做的,添了些物件而已,眼熟吗?”
其实是眼熟的,贺兰明月一开始没敢确认。
他没回答,径直在靠近庭院的那侧坐下,随意支起一边膝盖蹬掉了靴子。
背后人声渐渐退了,高景道:“你们都下去吧,阿芒守在外间就可以,朕真要什么便喊她,别都挤在这儿。”
片刻后,似乎都离开了。
去大理寺也没穿朝服,但那衣裳板正比起朝服也不遑多让,高景在塞北随性惯了,眼下骤然要将自己塞入站立如松的严肃中,多少有些拘束。在前朝没办法,回了明堂,他当做自己地盘,所以穿得也随意。
深色长袍只单穿了一件,发冠拆下,高景伸手自己束了束:“你看什么呢?”
“花。”贺兰明月简单说道,“好似桂花开了。”
庭院边的空气中已经有一丝桂花气味,桂花都是先皇帝留下的,他没有特别的喜好,惟独觉得丹桂馥郁,故而多种了些。
高景笑道:“从前父皇不喜花香,这个从南楚差人贡来的树种香气不那么冲,难得能入他的眼。当时一并十株丹桂,父皇送了一双给王叔,余下的就全栽在此处了。”
“难怪那日去含章殿也是差不多的气息。”
言罢听身后传来布料摩擦之声,贺兰明月回过头,见高景正跌跌撞撞膝行过来。
为着他行动方便,明堂的寝阁铺了柔软地毯,床榻又矮,从那边到临花园的圆窗很近。他的膝盖受刑时没有被伤得太狠,后来也是最先恢复的,此时撑着能站立行走,跪着朝他过来却依然叫人惊讶——这姿势,作为皇帝,太不堪了。
“不像话。”贺兰明月说了句,立刻从背后被高景抱住,抵着后颈亲吻。
高景在他耳垂轻咬一口:“我就不像话。”
言罢没别的了,只是抱着他不动。
贺兰明月感觉他那身软袍宽松,只一根腰带,稍一低头就看见露在外面的纤细脚踝,不由得挪开了视线:“你不是有话要对我说吗?”
“什么?”高景旋即笑了两声,手指撩-拨他的喉结一路往下,挑开衣领后又迅速收了回来,“现在算是明白啦,有些话,我万万等不了你先想到的。”
贺兰明月不解,只当他是许久未与自己亲近。喉间**未散,身后贴着的温热躯体又令人情-动,遂不由得偏过去拥抱他。
高景短促而兴奋地叫了声,随即笑了:“你看你,也不是什么正经人!”
贺兰明月脸颊发热,忍无可忍地吻住了高景。
自上次之后,以往都是蜻蜓点水般的触碰,偶有唇舌交缠也只稍稍深吻就放开,左右避着人,晚间又不宿在一处。没有深吻却不觉得满足,这时夜幕低垂,烛火明灭中相拥,贺兰明月听得高景喉间一声轻哼,脊背窜过火花似的。
经久不曾亲近,贺兰明月被他按着猫一样地舔,察觉软袍下的躯体迅速发热,不由得先推了一把高景找回理智。
“不成,你不是有话对我说吗?先把话说了……”
高景一愣,旋即往前倾身栽倒在贺兰明月怀中:“我没有话要说,故意找个理由把你留在这儿。”
他笑得越发灿烂,贺兰明月短暂的窘迫后捏住高景的鼻子。呼吸不畅后高景被迫微张开嘴,贺兰明月弓腰吻住他。
“不成不成,不能在这……”高景推着他,整个人已经完全倚靠在贺兰怀中,“我看不清了,在这儿一会哪个巡夜的指不定能看见……你抱我去里面,明月哥哥,你身上什么味道,好香啊。”
贺兰闻言疑惑地低头牵过手腕嗅:“什么?我没有闻到。”
“不知道,许是我太久没被你抱了,一贴着你都要按捺不住。”高景亲吻贺兰明月颈侧,他大胆而放-浪的表白入耳不觉没有体统反而说不出的受用。
贺兰明月撑起身抱住高景,勾着他的膝弯。
高景顺从搂着贺兰明月的脖颈。
走出两步,他眉心一皱,旋即轻轻地笑了:“小景,你比以前要重些了。”
不似奚落却有宠爱之意满溢而出,好似这只言片语即刻能冲淡他们阔别的岁月与过去那些波澜。高景被他说得竟然眼眶有些发热,抵在贺兰肩膀,抽了口气,声音低低地沉下去:“成天动也不动……可不就是重了。”
“但还抱得动。”
贺兰明月笑着,将他放在那张矮榻上。
高景的夜盲经过塞外一遭,不知怎的要减轻一些,但仍是看不清,只有朦胧轮廓让他能确定贺兰明月近在咫尺。那些影子和不停跳动的光斑诚实地反映着两人之间的温度,高景伸手抓了抓,立刻被贺兰握住了。
他又闻到了那股很清很淡的香味,带一点苦,他笃定就是明月身上的。
有点像雪,但雪洁白无瑕,不会这么苦。
也许都是他的幻觉,他把所有对贺兰的思念与依恋都化为了有形物。他看不清,尝不到,只能触摸和闻嗅,清苦的香味就这么丝丝入扣地将他温柔包裹,虽然不甜不黏,比起春日温暖更像带着点冷淡的新雪,像风吹柳絮,像月色溶溶。
他想这就是贺兰明月了。
“你是不是……”高景想到了便犹豫着开口,“这几年,其实也很累?”
贺兰不知他为何这么问,心里仿佛突然软了一小处绵绵地塌陷。他不爱诉苦,也觉得喊累喊痛都没什么意义。这时见高景迷茫神情,贺兰明月情不自禁能说出实话:“虽然累点儿,比起在宫内其实稍好一些。”
“我知道你不喜欢皇宫。”高景沉闷道。
贺兰明月不语。
这些年经历的浸润进了他的每一点细微表情,高景虽然现在看不清,却也感同身受,知道对他而言现在的结果并非苦尽甘来。
“明月哥哥?”高景喊了声,被握住的手力道紧了紧。
贺兰明月没回答他,安静地脱下自己的衣服。
高景固执地反抓住他按住胸膛,那颗心脏正为他剧烈跳动。他迎着贺兰明月,知道他们此刻想的是一样的事。
“现在可以吗?”他说着,心跳更快了。
夏天尚未走远,天阶夜色凉如水,风拂过时草木摇曳隐约夹杂虫鸣。
丝被遮住两个人,贺兰明月侧躺着搂高景的腰,四目相对片刻又吻到了一起。平城中那次敞开心扉又夹杂眼泪的相拥后,他们还没有过如此静谧的时刻。
(……)
他抚摸那颗朱砂色的痣,眼尾的睫毛蝶翼般地闪。
贺兰明月心里忽然就像被浸入一汪温水漾起涟漪,他不自禁地望向高景,揉了揉对方的膝骨:“我常在想,随便换了哪一步说不定也不必如此。”
“……什么?”
“如果你说了……那时下刀没想要我的命,可能我真的不会离开洛阳,我那时太喜欢你。”贺兰明月道,“而现在……我常在想,你受点罪也好,否则怎么会知道后悔?”
高景呆了呆,没立刻回答他,偏过头任由他的手指捏揉耳垂,才道:“我其实很不喜欢后悔,就算做了天下皆伐的事,宁可死,我也不认错。”他察觉那动作顿了顿,身体里贺兰明月还保持着亲密无间的姿势,“但是只有这一件想重新来过。你说得对,很多事原本不必如此,我那时……我那时太自以为是。”
爽快认错,痛哭流涕,对他自此言听计从没有半个“不”字——这些或许能让贺兰明月得到短暂的快乐,感觉扬眉吐气了,但那不是高景。
他会对那样的高景失望。
从现在开始珍惜眼前人也不算晚,高景的心以前被坚冰裹挟,被高墙包围,现在阻碍都没了,贺兰能看见。
他知道高景承认自以为是、想重新来过,不是骗人的。
贺兰明月突然控制不住似的一翻身把他压在榻上,折起高景的一条腿(……)伸开手和贺兰明月相拥。
眼前跳动的光斑好像也变成了一只翩跹蝴蝶,从黑暗里飞了出去。
欲-潮应着月色从矮榻缓慢倾泻,高景翻了个身钻进贺兰明月怀里。
被褥下的躯体还抱着,汗意未退,他仰起头抚摸描画贺兰明月眉眼轮廓,好似很中意那枚耳坠一般反复留恋。他的腿还搭在贺兰明月腰上,这姿势好像随时都会再次涌起那片潮水,贺兰却不推他,笑着道:“就要这么睡吗?”
“能不能不去塞北了?”高景答非所问,闭着眼,心跳却加快了。
贺兰明月没立刻回答他,好整以暇地顺着脊背从后腰一直触碰他的蝴蝶骨,像平时安抚他那匹心爱的狼那样动作,半晌才道:“不能。”
高景解释:“我知道你想攻回陇城,但这事不急在一时半会儿。起码得让他们恢复到从前西军七八成的战力才行,一战不成适得其反。”
“快则三五年,我都明白。”贺兰明月低头亲一下他的眉心。
高景沉默片刻道:“留在洛阳有什么不好?我看你急着走就是不想陪我。”
一遇到这种胡搅蛮缠的时候贺兰明月指定说不过高景,这时候难得提到塞北的话题他也有意要解开心结,柔声道:“你先不要打断我,听我说,行么?”
“行,我闭着眼呢。”
贺兰明月笑笑,严肃道:“堂兄和堂嫂还要顾守白城,不可能长久替我看护银州,没人能领军,那地方临近边界我根本放心不下……若四叔还在自然能交给他,但他故去,霜儿又还小,谢碧一个书生不能做主。眼下肃州的乱子未平,新任军督还没去陇右赴任,柔然若发动奇袭,商路又要断了。”
“嗯……有道理。”
贺兰明月捏一把高景的鼻子:“不是为了你,江山需要有人守着。西北一线,本就该我和西军戍卫。”
他说的高景又何尝不懂,只是才看见了太平的影子就惶惶然不肯叫他走。高景点了下头,贺兰明月察觉他的失落顺着那把长长的发丝:“等天下太平了我就不会常在塞北……至少冬天肯定会回来,你怕冷,腿又不好。”
“那些侍女宫人不比你仔细吗?”高景哼了声。
贺兰明月立刻变卦:“那就不回来了,省得你见我就烦。”
高景连忙按住他的嘴:“让徐辛将军去做陇右军督,然后把都督府从肃州迁址夏州。届时冉云央在邙山至落雁岭一线练兵,宇文华回临海镇守东北,关中有秦王叔,北庭有陈子成,汪孝之我打算调去润州……”
“那我呢?”
“你?”高景斜睨他一眼,“爱去哪儿去哪儿,只一点,不打仗了赶紧给我回来当皇后——就这么定了。”
贺兰明月咬了口高景的鼻尖:“这可没法给名分。”
“那还不准我就这么一说了?”高景委屈地瘪嘴,“各司其职、各行其是,天下太平了你也别让我坐在洛阳提心吊胆不踏实……求求你了明月哥哥!”
竟是握着他的手开始讨饶,贺兰明月彻底绷不住,算作默认了。
片刻沉默,夜色如水。
贺兰明月转向帷帐外那些模糊的陈设,忽然一倾身含住高景的唇。这个吻来得突然,高景睁开眼:“怎么?现在来讨好我,又想变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