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梒一窘,“嗯”了声。
他方才对谢华说自己以前便会做豆腐捞,其实是在扯谎。他的家庭古板端谨,最奉行“君子远厨疱”那一套,自然不会有机会让他做饭。也是这次谢琻病了,他才想起要亲手做点什么吃的给谢琻开胃。可怎奈这双擅写佳词妙诗的手在一堆厨具中却笨拙得不行,不是烧糊了锅就是切到了皮肉。他红着脸,在家中厨子的指导下尝试了十几次,才勉强做出了一碗尚算成功的豆腐捞。
谢琻含笑接了过来。却见碗中汤汁橙金浓郁,切成丝的豆腐散若流云,又辅以虾米、榨菜、木耳、葱花、辣油、香油等十余种佐料,闻起来喷香扑鼻,让人食指大动。谢琻拿起瓷勺尝了口,果然酸中带辛,有滋有味,最适合病中没胃口的人调理脾胃。沈梒又给他带了碗白米饭,也是粒粒晶莹饱满。谢琻就着饭,一会儿一碗汤便见了底儿,吃得是通身大汗、精神气爽。
“真痛快!”他吃完最后一口,放下勺舒畅地叹了口气,“好久没吃得这么开心了。”
沈梒给自己冲了杯香茗,此时缓步跺过来,将杯子递给他漱口:“你吃完了便好,我也该回去了,今日还有公务要办。”
“别走嘛。”谢琻连忙拉他,“就翘一次班吧。陪陪我,在这里躺会儿。”
沈梒无奈:“你这些日子偷闲偷得可够多了,竟还要我和你一起么?”
但他赖不过谢琻的耍赖,只好依言脱去了外衣,和他一道躺入了帷帐之中。
床帏是厚实的锦缎做成,拉上后床榻内昏暗一片,只能依稀看到旁边之人大概的轮廓。两人靠在一起,气氛十分安静宁和,徐徐聊着家常。
“固骧的婚事定了?”沈梒问道。
“嗯。”谢琻将他的头靠在自己的胸膛前,挑起他一缕墨发用五指梳着,“已禀报了皇上,那边也有意,估计再过段时间便会赐婚了。”
谢琻给固骧公主安排的是与他们同科的一名进士,沈梒曾与他一同供职翰林院,所以彼此也认识。此人名列一甲,也算才华横溢,却不算有什么经纶济世之才。与治理国家、辅佐帝王相比,他更擅长写诗作赋,吟读经典。再加上他出身自京城小有名气的书香世家,从小锦衣玉食长大,脾气宽宏、平和,不娇纵,也不爱争抢。就算是同科中出了谢琻沈梒这等天纵奇才,这人也从未心怀妒忌或刻意攀附,始终保持着个不近不远的距离。
清贵,有才,脾气好,出身不差,却又没什么太过高远的追求。这样的人,定是公主的良配。
沈梒听这二人即将修成正果,也不禁低笑了起来:“那便好……来日良辰,我定会送去贺礼。”
谢琻知道,沈梒是因拒绝了端嫔抛来的姻亲所以一直对这对母女心怀愧疚。虽然心中明白,他却还是忍不住打趣道:“其实若是你现在去找姑母说你愿意娶固骧,她定然会眼睛都不眨地把那位仁兄换掉。”
“休要胡说。”沈梒一眼便看出他又在钻营着吃酸醋,平静一笑道,“公主自有她的良配……况且,我不是也有你了吗?”
谢琻喜得乐出了声,紧紧搂住他,在他耳畔热乎乎地问道:“这么说,你也是我的良配了?”
“不然呢?”
“十里长街红妆,洞房长停喜烛。”谢琻笑嘻嘻地蹭他,“我的良人什么时候也能来把我娶走呀?”
沈梒笑着不答,谢琻又不依不饶地蹭过去非要他给个好日子。沈梒本想让他别问了,但想起前阵子两人刚因将来之事吵过一次,此时如果不答难免又会留下心结。被谢琻逼到无奈了,他只好随口扯道:“洪武二十九年吧。”
现在才不过二十七年。谢琻听了不禁有些失望:“还要这么久?”
沈梒清咳了声,低笑道:“家中寒贫,需得这么长的时间去筹措聘礼,方能来娶贵子。”
谢琻本是与他开玩笑,此时听沈梒认真答了,心中也不禁升起股热意,仿佛在两年后的某一日,他们二人真能携手在众人的祝福下共入喜房,从此生当分席、死亦同室。他怔怔地想着,又忍不住追问道:“那日子呢?洪武二十九年的什么时候?”
沈梒想了想:“十二月?”
“那么冷?莺花三月,浓荫七月,金秋九月不好么?”
沈梒抿嘴笑了笑,似有点不好意思,低声道:“你我二人……定情之时,便是大雪纷飞的时节。况且银装素裹,配上十里红妆,不是十分壮美么?”
强烈的欢喜和浓情涌上了谢琻的心头,他不禁低下头来去细密亲吻着怀中人的额角,低声笑道:“夫君说得有理……后年的十二月份,记得来娶我……”
一片柔情蜜意之中,二人又依偎着嬉笑低语了会儿,又都困了,靠在彼此怀中坠入了梦乡。
第35章 蕉雨
屋内一片寂静,唯有沉水檀香的香炉在袅袅升起了青烟。
不知过了多久,窗外开始连绵下起了雨。
雨势渐大,淋漓的雨珠从滴水岩上滚落,敲打在窗前的芭蕉叶上,发出清脆的如珠落玉盘的声音。
隔窗知夜雨,芭蕉先有声。(《夜雨》白居易)
在这雨后湿润的气泽和音律之中,沈梒率先醒了过来。
外面的天似更昏暗了些,沈梒迷蒙睁眼,一瞬间竟不知今夕是何夕。而谢琻依然紧紧搂着他睡得香甜,像枕着肉骨头的大犬,也不知他哪儿来的这么多瞌睡。
沈梒推了推他,轻声道:“起来了。”
谢琻挣扎了下,终于缓缓睁开了眼睛,清醒的那一刹那似乎也有些懵:“这、我睡了多久啊?”
“不知道,现在少说也是晚上了。”沈梒揉着有些痛的额角,“我真的要走了。”
谢琻披衣要下床:“我送你。”
沈梒连忙拦他:“外面正下雨。你还病着,别出去再着了凉。”
“我这些日子只是懒了些儿,根本没病那么重。况且喝了一盅豆腐捞,又饱睡了一觉,现在早好了。”谢琻穿起了衣服,“人都躺散了,我出去送你。”
他说着便束起了腰带,然而还未等他坐下穿起鞋袜,却忽听门外由远及近响起了一串脚步声。
谢琻手一顿,抬头面上闪过一丝疑惑之色。却听那清晰的脚步声伴着雨敲芭蕉的清脆来到了他的门前,随即有人抬手轻轻扣了两下房门,一个女声道:“三爷,可还在睡?”
谢琻一惊,顿时脸色大变。
沈梒不明所以,探头轻声问他:“你不是让院子里的下人散了吗?”
谢琻紧绷着,侧头来低声回道:“这是我娘的侍女,不是我院子里的!”
沈梒不知他因何紧张,只是皱眉道:“你让她有事晚些来吧,等我走后。”
谢琻僵硬着脸,摇头道:“不是,她从来不——”
却听门外之人已用手推门道:“三爷,我进来了?”
“别!”谢琻急声喝止。
二人对视一眼,皆是惊惧不已。沈梒飞速拉过外袍披上,急声低怒道:“这到底是谁!怎么说进你房里就进你房里?”
“是我娘的侍女也是我小时候的乳母。”谢琻一把拉住他,“你别慌,他们都知道你今日来探病了,就算在我房里也是正常——”
沈梒怒道:“我这样子也算正常?!”
的确,方才睡了一觉,沈梒的里衣都被狗熊似的谢琻弄皱了。早起好端端地束在头顶的发髻也已完全散了下来,荆簪也不知去哪儿了。更要命的是,午后偷眠了一觉后,沈梒白皙的面孔上竟染了几分浅淡的绯色,如春意熏海棠,看起来艳色得很。
任谁乍看,都不会相信他只是来坐在谢琻床前探病的。
“三爷?”外面的人极疑惑,又扬声叫了下。
谢琻恼了,嚷了声“稍待”,回头一把拉住沈梒往衣柜拖去:“你先躲躲。”
沈梒不可置信地瞪大了眼:“你让我躲柜子里?我是什么!淫词艳文里偷情不成的情夫么!”
看过很多淫词艳文的沈大人表示,自己这辈子都没受过这样的侮辱。
谢琻怒道:“好啊不躲也罢,你现在便跟我出去告诉他们咱俩是睡在一张床上的。我可不怕,就看你的态度了!”
“……我躲在榻里吧。”
谢琻看他抱着自己的鞋钻入床帏后,仔细将帷帐拉扯严实,才长吸了口气,大步走过去一把拉开了门。
门外站的是个三十多岁的女子,年纪倒不是很大,面貌体态却十分矜持端严。她侯在门口,一眼看见来开门的谢琻,便微微皱起了眉:“你慌张些什么?”
谢琻暗骂她眼睛尖,往侧让了一步闷声道:“没什么。”
这位张氏乃是谢夫人的陪嫁丫头,自小看着几个谢府少爷长大的。谢夫人出身豪门世家,性子柔弱烂漫,身子也不太好,生了孩子后极少能分出精力来照料,故而她这位陪嫁的张氏便从小看管他们到大。其他几个比较听话的兄弟们还好,独独谢琻自小便调皮得上房揭瓦,没少挨张氏的胖揍训斥。就算是此时已经长大,见到张氏还是存了几分畏惧之心。
张氏曼步而入,口中道:“夫人打发我来瞧瞧你,每日里就窝在榻上,这病怎么好得起来?男孩子家身子骨硬朗,没得再躺软了,还是应该多起来走动走动。”
谢琻随口应了,一步不落地跟着她入内。
张氏没注意他的异常,只是一看屋里的模样,登时气不打一处来:“你看你这屋里,像什么样子?邋遢埋汰到了极点,房里的小子们都是怎么伺候的?听说上午的时候沈大人还来探过病?你这屋子的模样让他看了去,不得让人家嫌弃你?”
谢琻心中暗道,沈大人不仅不嫌弃,还和我在这邋遢屋子里滚了不知道多少番儿呢。
张氏一把拉开了竹帘,口中还在叹息:“三爷,您也该长长心了。您看您每日里跟沈大人一起,怎地从来也没学过人家高洁稳重的风范?成日里还像个长不大的孩子似的。”
谢琻:“……”
帷帐里的沈大人:“……”
张氏则也是越说越郁闷:“你看看沈大人,在朝堂上有多讨皇上喜欢就不说了,在私下里也是受尽京城女子追捧。你看着明面儿上的,已有你姑母和杨御史想把女儿嫁给他了,这私底下的还不知道有多少人想与他结亲——”
“谁?”只听进去了最后半句的谢琻顿时警惕了起来,“私底下还有谁想与他结亲?”
张氏气得打了他一下:“你操心人家做什么?能不能管好你自己?整日里就知道让夫人替你操心,你看看,这大白天的床帏还拉着,成什么体统——”
“别!”谢琻猛地窜上一步,一把拦住了张氏要掀开床帏的手。
张氏愣住了,被他这一声大喊惊得半晌没回过神儿。
“怎、怎么了?”张氏有点儿懵。
谢琻不着痕迹地将她逼开两步,侧身挡在了床前,故作镇定道:“张姨,我都这么大的人了,你上来就掀我的床帐,这不太好吧?”
他语气虽镇定,在身后捏着两片帷帐的手却十分僵硬。而在一片布之隔的背后,沈梒伏在一堆锦被之中,紧紧闭着息,连大气都不敢出。
两人对视,三人噤声,屋里的气氛一时诡异到了极点。
张氏皱眉看着自己一手养大的小公子,却见他目光有些躲闪,神色略有些僵硬,没过半会儿脖颈至侧脸处竟烧起了一层薄薄的——红晕?
张氏先是一愣,随即立刻恍然大悟。
……看来这小少爷在帐子里藏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东西啊。
她倒没第一时间想到谢琻藏了女人,因为谢府一向门风严禁,几个少爷跟前伺候的没有一个丫头全都是小厮,外面的女人更是不可能进来。
唯一有可能的,便是小少爷不知从哪儿搜罗来了些私下里看的□□或者什么稀奇古怪的玩意儿藏在了帐子里,此时不好意思让身为长辈的自己看到。
想到此处,张氏也多了几分理解。男孩子长大了,有了自己的心思也正常,只要不走歪路就好。而自己与他们虽一向亲近,但眼看着连最小的少爷也都是二十多岁的人了,有时不避嫌也真的不行。
想到此处,她清咳了声,退开了一步:“好吧。”
她顿了顿,又似意有所指地道:“白日里,还是别总躺在帐子里。躺多了……伤身。”
谢琻:“……?”为什么他总觉得张氏的这句“伤身”似别有深意呢?
索性张氏并没再多留,叮嘱他多起来走走后便离开了。
谢琻将她送走后,忙关起房门抽身回来,一把掀开了床帐。却见帐子里的沈大人安然而坐,眉眼弯弯,竟似在偷笑。
“你以前究竟有什么前科,让你乳母这般误会你?”沈梒掩唇,轻声嘲笑他,“三公子到底闹出了什么花活,连 ‘伤身’都搞出来了——”
谢琻气得一把上前钳住了他,摇晃道:“要不是为了掩护你,小爷怎可能被这么诬陷,你还嘲笑我……依我看,还是现在就出去把事儿说明白了——”
沈梒被他弄得连连喘息,笑着求饶道:“好了好了,不说笑了,快放开我,我要走了。”
他匆忙下床,这次收拾好了衣冠又整理好了发带,待照镜一切无恙了方提上食盒往外走去。谢琻跟在他的旁边,为他推门打帘,同时轻声道:“埋在你那棵树下的桂花酒,应该已熟了吧?明日我去你那里,你我将酒坛一同起了来喝怎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