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何我与谢琻的感情,在众人眼中看来却只落下了“耻”“辱”二字呢?
天下有多少男子始乱弃终、流连花丛,又有多少女子□□后院、抛夫弃女,为何世间千千万万的薄情男女都不曾被世人称作“耻辱”,而他和谢琻却要背负这二字的骂名?
他们没有对不起任何人,也没有做错什么……世人凭什么要骂他们?
与你们和干?沈梒哀怒到了深处,愤愤想道,大不了——大不了与谢琻一走了之,找一山清水秀处隐居下来,二人伐木渔鱼定也是快活的。
然而此时,在内心深处却又有一声音响起——可是,那你和谢琻的抱负呢?
他们曾一同观番邦巨象游街而过仿若异界神物降临凡世,也曾并肩看似火朝阳升起于无边草原的尽头。他们曾彼此许诺,要携手让这锦绣河山再绵延百年,也要将中原军旗插遍北方再让草原燃起星星之火。
也正是因为这些承诺,他们才能彼此相知,兮兮相惜,从而相恋。
因此一役便轻易放弃这些承诺的他们,还是那时爱上彼此的他们吗?
沈梒恍惚辗转着,忽又想起了那日在酒楼初次听到关于他二人的留言时,谢琻手提凶器下手毫不留情,眉眼之间尽露凶相。然而当沈梒站到他的面前,他二人的目光相撞之时,谢琻却只是定定地看着他,方才狼虎般的杏目里此时却尽是哀伤。
别放弃我,那双杏目仿佛在说。
良青,别因世人而放弃我。
在沉醉的迷蒙深处,沈梒反复回顾着那双杏目的目光,反复被那双目的哀伤所刺痛,辗转反侧尽是彷徨。
对不起让之。
他心想。
我应该当时就拉住你,告诉你我如你一般亦不会退缩。可你知道,我其实内心深处太过怯懦,怕悠悠众口、怕那些缥缈虚名……所以我当时没拉住你,让你伤心了么?
给我点时间,让之。
他爱上的那个男人乃是京城琅玉,性若烈火、质似金玉。
而只要有这个男人在,他便也能拥有无限勇气。
……
“公子?公子?”
沈梒猛地从梦中惊醒了。
天色已然大亮,而他还躺在桂树下的竹椅上。酒后身体的乏力感还在,他的眼皮仿佛有千斤重,极不情愿地睁开来将他的神智带回了人间。
“公子!”小书童还在锲而不舍地推着他。
“什、什么时辰了?”沈梒头痛欲裂,喉咙更感觉被砂纸打磨过千遍。
“公子,已经下午了。”小书童歪头看着他,“我、我看你一直躺着不动,就想来叫叫你,看你还能不能醒过来。”
沈梒有些哭笑不得,一头栽回了竹椅上,低声道:“真是谢谢你了。”
小书童见他虽面色惫懒,但好歹无碍,便托着腮在椅子前蹲了下来,兴致勃勃地盯着他:“公子,你想不想谢大人呀?”
沈梒揉太阳穴的手一顿,半晌瞥了他一眼:“你今天要识的字都识完了?”
小书童一撇嘴,嘟哝道:“公子都不教我了,我识着好没意思……公子,可你都不关心谢大人这两日在干什么吗?”
沈梒叹了口气。提起谢琻,他心中有些酸涩,还有些羞惭,但这些情绪却又无法在一个小孩子面前表现出来,只好无奈敷衍道:“你难道知道他在干吗?”
没想到小书童脆生生地应了声:“是啊!”
沈梒一惊,皱眉看了他一眼。
却见小书童笑嘻嘻地,用手比划了个巨大的圆圈:“昨天晚上谢公子做了个好大好大的大事!早上整个京城的人都传遍啦。”
沈梒心中一悸,忍不住坐起了身,惊疑道:“他、他又干什么了?”
这个混世魔王,又干出什么不合伦常理法的事情了?
谁知小书童却只是托着腮,笑嘻嘻地看着他,眼中满是骄傲崇拜:“谢大人办了件可厉害的大事呢!大人若是好奇,出门打听一下就知道啦。”
沈梒心中焦急,匆忙瞪了他一眼后便披衣离开竹椅,快步走向室内准备更衣。
而在他身后,小书童笑着咧嘴站起了身,扭头冲不远处躲在廊下往这边瞭望的老仆比了个“成功”的手势。随即他俯身,将散落在地上的那几张家书全部揣入了怀里,才一溜烟从院子里离开了。
————
昨夜。
雎台依旧是一片莺歌燕语。
因与北部草原的战争爆发,最近雎台都不敢再供胡女了,而是进了一批鲜儿嫩水灵的水乡女子。一水儿的如墨长发,凝脂般透亮白皙的皮肤,螓首蛾眉,巧笑倩兮,美目盼兮。又仿古制穿了对襟大袖襦裙,裙长曳地衣袂飘飘,细腰被皂带束得不盈一握,看得人心神俱醉。
宴席中居上坐着的却正是邝正的得意门生胡铭,他旁边的是魏国公世子,两侧与宴的均算得是朝中达贵,众人一致具推崇魏国公世子与胡铭坐了首位。
席间不断有下座之人上来敬酒,胡铭来者不拒,不到一个时辰时间便喝得两颊酡红,醉态蒙现。却见他一手搂了个最出众鲜亮的水乡姑娘,肥掌不断在那蛮腰上揉搓,惹得姑娘娇啼阵阵。
酒到尽兴处,胡铭一扭头却见旁边的魏国公世子竟选了个成熟丰韵的歌姬作陪,不由得哼笑道:“世子的品味怎地还是不变?在场如此多仙草般的江南女子,世子都不心动么?”
世子大马金刀地居于座上,任怀中美人给他喂葡萄,懒懒地道:“平得前后皆是一般样子,有何乐趣可言?”
胡铭隐秘一笑,乐道:“世子不知么,这便是京城风尚啊。无论男女,都流行这般容貌秀丽,体态风流的模样……正所谓是 ‘岸芷汀兰,郁郁青青’么。”
在场的人都知道他在说什么,纷纷嗤笑了起来。
唯独魏国公世子没笑。他撕咬了一块牛肉,边大口咀嚼便含糊道:“流行什么管我屁事。老子打娘胎里出来便喜欢胸大屁股翘的,几十年没变过了。”
有座下的人想要凑趣儿,便笑道:“若都如世子一般几十年不变也还好……就怕今天喜欢水上划船的,明天却又爱上了旱陆上犁地的,水旱两通啊。”
这说的是谁又很明显了,众人都吭哧吭哧地笑开。
然而魏国公世子却摇头道:“谢让之不可能是那走旱路的。”
如今竟还有人不信?胡铭不可思议道:“世子你还没听说吗?那日在中秋节的御宴上,分明有宫女看到他二人——”
魏国公世子举起了根油腻腻的大鸡腿,“咣咣”敲了敲胡铭的桌面:“人家俩亲嘴儿你亲眼看到了?”
胡铭今日穿了件绢白衣服,此时心惊胆战地看那红烧鸡腿在自己的衣袖上方挥舞,汁水欲滴:“我、我没看见。”
魏国公世子又指向其他人:“那你们有看见的?”
众人忙纷纷摇头。
“这不就对了?”魏国公世子哼笑着指了指自己,“我可看到了。我和谢三那是从小泡女人到大的,他那席上坐过的美貌姑娘可能比你们吃过的米还多,我还没说你们走旱路呢,你们又有什么资格说他?”
众人皆是哑然无言。
胡铭被噎了一下,不甘道:“那沈梒与谢琻一向交往甚密,再看沈梒那模样任谁也不能不多想几分——”
“你多想了就是你多想,可别带上我。”魏国公世子道,“沈梒那模样的确是娘们儿唧唧的,看着是跟个卖身段的一样,但人家再娘们儿好歹也是弄出了军田改革的状元郎。反观你又是什么东西?”
“你——”胡铭大怒,却又不敢多言,只愤愤捏住了袍角。
他再如何春风得意,也不过是借了他老师邝正的风头,而他自己本人不过是京城里一抓一大把的五品小官。
可魏国公世子不一样。他承的是世袭的爵位,他老爹手里握的是实打实的军功,就算世子本人再如何招猫逗狗不争气也比区区胡铭金贵许多。
屋内正僵持之际,却忽听屋外一阵急促脚步声响起,随即一垂簪婢女一头撞入了屋内,惊慌道:“大、大人——”
“慌什么!”胡铭本就一肚子的气,此时可算找到了个发泄口,“没半点儿礼数!怎么办事儿的!”
那婢女惊魂未定,正要再说什么,却听廊上又是一阵沉重声音由远及近而来,有点儿像脚步却又像什么东西在地上拖拽,还伴随着些许挣扎呜咽之声,听起来格外得可怖。
众人面面相觑,都正惊疑不定见,却忽听一声骤然裂响,屋内娇弱婢女们皆纷纷惊叫——却见拉推的木门已被人一脚踹得粉碎。
而轰然崩碎的门前有一人长身而立,面色阴郁眉眼含煞,再映着背后的无边夜色,恰如半夜前来敲门的恶鬼一般。
却正是谢琻。
第42章 箭剑
却见他面无表情地立于门口,一扬臂将手中拖着的东西“咣当”一声撂至了厅中央。惊魂未定的众人定睛一看——那竟是个被捆成了粽子的人,此时正如蛆虫一般在众目睽睽下疯狂扭动翻滚,被麻绳堵住的嘴发出“嗯、啊”的痛苦之声。
座上的胡铭吓得面如土色。他的兔胆也只敢在背后埋汰两句谢琻,当着这混世魔王的面儿却是大气都不敢出。倒是旁边的魏国公世子啃着油腻的鸡腿,正兴致勃勃地瞧着厅下的人,似乎是打算看戏了。
“大、大胆!”觉得谢琻再如何放肆也不至于当众找他麻烦,胡铭终于壮起胆子喊了声,“你这是要干什么!这人又是谁?快放开他!”
谢琻嘴角勾起一丝凉凉的冷笑:“胡大人不识得他是谁?”
胡铭捏紧了桌角:“自是不识!”
谢琻“唰”地抽出佩剑,众人乍见兵器都是一阵倒抽冷气,然而谢琻却只是剑尖一垂,轻巧挑去了地上人塞在嘴里的麻绳,顿时一阵杀猪似的嚎叫喷涌而出。
“胡——胡大人——救命啊!救救下官!我、我——”
胡铭吓得面如土色,不住地往椅子深处缩:“放肆!你是谁叫我作什么!”
地上那人狂仰着头,一张脸长得通红赤紫,极力扭动着叫道:“大人!胡大人!是我啊——刘潭!我是翰林院的刘潭!”
这被捆成了个腌猪肉的人竟是个有功名在身的翰林?所有人都不由得一惊。这实在是太过大胆……可再回头看一眼始作俑者,的确在这位爷身上也没什么事儿算得上是大胆了。
胡铭一听“刘潭”二字,脸色顿时一僵。他咽了口吐沫,跟炸毛了似得鸡般昂直了脖子,虚张声势叫道:“一派胡言!我与你从未见过,你叫我救你干什么——”
“哦?胡大人不识得他?”谢琻勾起一丝冷笑,“那我帮大人熟熟脸!”
却见他一把拎起地上的刘潭,任他疯狂嚎叫挣扎,大步上前将这坨“腌猪肉”一把掼到了胡铭面前的案上。
只听一阵杯碗羹盏掉落稀碎的巨响,侍女吓得尖叫着四散奔逃,胡铭亦白着脸抖着腿想要溜走,却被谢琻扬手一剑,“咣”地将他名贵的绢白衣领钉在了椅背上。
“胡大人哪里走?”谢琻的嘴角还勾着那抹笑,仿若地狱索命的煞星,语调极阴冷冰寒地缓缓道,“这亲还没认完呢。”
胡铭破口大骂,疯狂想要挣脱却不得。而谢琻一脚将他面前的案几踹翻,又一踢刘潭让他跪立于案前,自己则闲散地走至堂下,信手摘下了一把摆在屋中做装饰的雕纹檀木长弓。
所有人均吓得瑟瑟发抖,不知他意欲何为。
却见谢琻如弹琴般五指一拨弓弦,似遗憾般叹道:“这弓放得久了,弦也松了,准头应该是不大好的了……所以刘大人那——”
刘潭早已涕泪长流,再没有半分翰林大人的威风,只知混乱呜咽着求饶。
谢琻五指缓缓扣上了弓柄,另两指拨弦搭箭,蓦地回身箭尖直指厅上二人——
却见箭芒尖利,铁煞银光,而绷如满月的弦后双瞳似虎狼犲豹,戾冷无情,正欲蓄势而发!
谢琻张弓瞄准,箭尖在跪地痛哭的刘潭和其后慌不择路的胡铭间缓缓游移,凉笑着道:“——我问一句,你答一句。别逃别动,好好帮胡大人回忆回忆你们一起干出的那些肮脏事儿……我这箭可是不长眼。”
胡铭被长剑钉于座上,冷汗早流了一箩筐,嘶吼道:“来人!来人!你们都是死的么,快去叫人——”
“第一个问题。”谢琻微微眯眼,拉弓瞄准了刘潭的发梢,“宫中传出流言之人,与你什么关系?”
“我、我说!”刘潭吓得魂飞魄散,竹筒倒豆子似得招认道,“那个内监的表哥,是我二房小妾的亲兄弟!”
谢琻嗤笑一声,手轻微一扬,二指骤然一松——乍见寒芒似破空裂锦,在刘潭的惊声长嚎和众人的呼叫中“唰——”地没入了案几之上。那箭羽之力未泄尤在微微颤抖,而箭身则离刘潭之面只隔寸许。
刘潭似丢了半条命似得大气接着小气得喘,半晌一阵腥臊味传来,他竟被一箭吓得当众尿了裤子。
“刘大人别急着如厕啊。”谢琻漫不经心地笑着,又搭起了第二箭,“你听说了这谣言后,转头又告诉了谁?”
刘潭早已半死不活,哀声凄哭道:“是他!我都告诉胡铭了!他早就想找把柄整沈梒,一早就拉拢过我,那天我把这事儿跟他一说他就喜得跟什么似的,直说我立了大功以后元辅定不会忘记——”
“刘潭!”胡铭骤然怒吼,“闭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