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声音着实好听。
他还没来得及细想,便又坠入了另一层梦境。
待他再次清醒过来时,浑身酸痛,头胀欲裂,胸闷且恶心,全是酒沉宿醉后的感觉,梦里那皂角香和念读声仿佛都是他一场幻梦。
谢琻盯着头顶的葱绿销金床帐,转了下目光,又看到了朱漆镂花床头,确定了这是自己的房间。
那昨天……
门“嘎吱”一响,自己的小厮端着热茶进来了,一见他坐在床头便道:“爷醒了?这有茉莉浓茶,要不您喝点儿醒醒神?”
谢琻紧皱着眉接过来灌了口浓茶,茉莉的清香勉强压下了他喉头隐隐的作呕之感,这才开口缓缓地问道:“昨夜……我是歇在家里的?”
“不是啊大人。”小厮答道,“您是今早让人送回来的。”
谢琻不禁捏紧了茶碗,“魏国公世子送我回来的?”
“也不是啊大人。昨儿个小的们都以为您在魏国公那里吃酒,晚了还派人去接,谁知扑了个空,才知您半晌就走了。”
那小厮顿了顿,似想起什么极为好笑之事,想笑,但一看谢琻紧皱眉头的难看面色,又不敢笑,只得忍耐着轻咳了声道:“您、您是让翰林院的沈大人送回来的……沈大人差人来说,家里贫寒,没有马车,管邻居借了个——咳——拉牛粪的板车,用驴牵着将您拉回来的……”
“咣当”,谢琻将茶碗重重扔在了桌上。那小厮吓得一激灵,赶紧低下头去,再不敢偷笑了。
谢琻脸上乌云密布,紧皱着眉也不知在想什么,半晌后道:“沈大人还说什么了?”
“……啊?”
“我问——”谢琻怒道,“——沈大人除了说他用拉牛粪的板车送我回来,还留了什么别的话没有!”
“没、没有啊大人!”小厮惊战道,“咱们都没见着沈大人的面,是他家那个老仆送您回来的,还恰巧被二爷看见了,二爷说——哎爷,您干什么?”
谢琻掀被下床,三两下脱了身上的衣服摔在地上,伸手又扯了件新的穿上。小厮赶紧上前帮他穿衣系带,三两下收拾停当,却见他一阵风似的过去开门,大步冲了出去。
小厮暗叫一声不好,赶紧取了大氅跟在后面。主仆二人一人走一人追火速出了二道门,恰好撞见了也往外走的谢华。
谢华还穿着官服,脸色熬得焦黄,似是刚刚彻夜议事回来换了身衣服,此时又要出门。职方司本就是兵部最忙的衙门,这两天因为邝正的事情更是催得他心力交瘁。此时一见谢琻火烧屁股地又要往外冲,顿时没好气地叫道:“干什么去!今儿个不是休沐吗?”
谢琻随口跟二哥打了声招呼,继续往外走。
“站住!”谢华哭笑不得,“早上被牛粪车拉了回来,现下又要去哪里丢人现眼?”
谢琻有些不情愿地站住了脚,沉声道:“有事。”
“你有个屁事。”谢华骂了句,挥手让左右侍从退开几步,低声问道,“你又要去找沈良青?”
谢琻皱眉,啧了声。
谢华瞪了他一眼,道:“多事之秋,你还是少去找他的麻烦吧。就是昨儿个,元辅在西苑里碰上了沈梒,还专门叫住他审了一句,问他与你还有没有往来。”
谢琻突然问道:“他怎么说?”
“沈良青还能怎么说?他说你是世家子,他是寒门客,以前种种都是传言,你们早断了联系了。”
谢琻铁青着一张脸,抿着唇没说话。
谢华看着他的模样,知道这倔驴又钻牛角尖了,抬手打了下他的额头,骂道:“你怎不知沈良青的用心良苦?他深入虎穴,正是招邝正一派戒备的时候。你与他又是同科,以前关系还不错,若是此时他露出一星半点儿袒护你的意思,便是连累你,懂不懂?偏你昨夜还上门去找人家的事,不是白费了人家的一片苦心吗?”
谢琻嗤笑了声:“你怎知他是深入虎穴,不是认贼作父?”
谁知谢华摇了摇头,正色道:“沈良青断不是这样的人。”
他看谢琻满脸的不以为然,不禁叹道:“你这小子……自沈梒入翰林院后,写了不止一篇奏疏,痛陈吏治败坏与军政改革,写得字字玑珠。这样的人,会与邝正为伍?”
谢琻皱起了眉:“他写过……我怎不知道?”
“你能知道?几篇奏疏都被他老师李陈辅按下了,只是几个关系亲近的人,才私下传阅了下。后来他便按他老师的意思写了几篇青词,顺理成章地选入了西苑。”谢华叹道,“李陈辅其人,明明出身寒门,却能于宦海沉浮几十年不倒,的确厉害……以卵击石乃是莽夫之为,他是要教自己的学生埋线千里,厚积薄发呢。”
谢琻沉默了下来,目光沉沉望着远方,忽然道:“我走了。”说罢大步出门而去。
谢华追着他跑了两步,喊道:“你现在就别去给人家找事了……谢让之!”
谢琻抢了匹马,打马出谢府,一路穿城而过,寒风兜头,扬蹄踏雪,不到一盏茶时间便到了东交大街。他在沈梒门前勒勒马,飞身而下,“咣咣咣”敲门。
不一会儿,木门开了一条缝,露出了老奴慌张的脸:“谢、谢大人?”
“良青呢。”谢琻俯视着他,“我要见他。”
“大人不在家啊。”
“今天是休沐!他还不在家?”
“好像是宫里叫,大人一早便匆匆入宫了……”老奴偷眼看着这魔王的脸色,有点儿害怕,却还是硬着头皮转述了他家大人的话,“大人还说,让谢大人没事儿不要来找他了。寒舍简陋,没有好就好茶照料贵客。”
谢琻面无表情地盯着他,直把这老奴看得浑身发毛,两股战战。
“对了,大人还说,有东西要转交给您。”老奴拍了拍脑袋,匆匆回屋,不一会儿拿了个叠得四方的绢纸递给了谢琻。
谢琻接过来打开,扑鼻而来便是一股幽浓的梅花香,随即一杆枯梅掉了下来。那梅花应该折下来有些时日了,殷红的花瓣已经干成了黑褐色,一碰便碎成了粉末,徒将浑身的浓香沁入了纸上。
谢琻心头大震,抖着手摊开了绢纸,却见一行端美秀颐的颜体字迹写道:
“城南梅好,摘一枝送你。余心盼来年。”
那时还是去年,还未下雪,两人打马路过城南之时曾见一林梅树,料想寒冬料峭之时定是梅香清冽,便约定了一同来赏梅。
只是过了年关,便出了青词的事情。沈梒后来好像还让人来约过他,但当时他正在气头上,并没有赴约。
没想到沈梒却自己去了。
还给他摘下了一枝梅花,一直留到现在。
“大人?”
老仆看着谢琻的脸色变化不定,捏着纸的手指都青白了,不住颤抖,生怕他又像昨晚一样突然就犯病了一头栽倒。
但今天这位却正常的很。半晌,谢琻长出了口气,珍之又珍地将这张纸叠了起来揣入怀中,转头对那老仆道:“告诉你家大人,他的意思我晓得了。”
你若想伏脉千里,我也未必不能守待云开。
待来年。你的约,我一定会赴。
第9章 松风
沈梒被选入西苑写青词的事情在众寒门文客之间尘嚣日上,原本崇敬他人品高洁文笔绝佳的人们因为此事而深受打击,纷纷掉头斥骂沈梒苟富贵而忘本心。待到洪武二十四年柳梢抽芽的时候,整件事愈演愈烈,在民间甚至流传起了嘲讽沈梒的打油诗——“荆州兰,富贵兰,哪山屙金长哪山。”
然而也有少数依旧在维护沈梒的人,他在荆州的开蒙老师秦阆便是其中之一。
某日于秦阆的清谈会上,座下有人提及沈梒青词一事,随即质问秦阆为何会收此等虚伪市侩的小人为座下弟子。谁知秦阆冷笑一声,鄙夷道:“尔非鸿鹄,自然不见千山。”
在所有人都还没弄明白秦阆口中的“千山”到底是什么前,整件事情便悄然出现了转机。
首先察觉的是皇宫近侍们。以前洪武帝摆驾西苑,去他豢养的那群大师真人处炼丹听经时,总喜欢叫邝正随侍左右。但不知道从哪一天起,伴驾的人变作了沈梒,而邝正已经有小半个月没有被召入宫中了。
紧接着四月到来,春雨瓢泼。电闪雷鸣了五六日后,污水倒灌了城东,淹了一大片民房。本来这事儿没殃及到任何达官显贵,自然也传不到洪武帝耳朵里。可是好巧不巧,天子近臣沈良青偏偏就住在水患的重灾区东交大街上。
据说沈梒只是在陪皇上下棋的时候随口提了一句,洪武帝便下旨彻查,结果发现今年本应修缮沟渠、防治水患的银子根本没用到正地儿上。这下可好,之前要在西苑南边新建宫殿的事儿尚未落定,工部、礼部、顺天府又因为污水倒灌的事骂作一团,加上督查院众御史推波助澜,弹劾的奏折满天飞,朝野上下一片乌烟瘴气。
骂到了五月中旬,各方都疲乏了,却只咬死了一个吏部都水主事。这结果看似不尽人意,但很快工部悄无声息地做了几次人事调动,将邝正的门生们撤了下来。也再没人敢提西苑新修宫殿的事情了。
这时有人才反映了过来,圣心变了,天也变了。
明白过来味儿的众人,开始觉得之前骂沈梒是不是骂得太难听、太草率了,似乎沈良青此人不仅不见利忘义,反而十分懂得韬光养晦、厚积薄发。
然而不管别人怎么想,沈梒自己似从未将外界风雨放在心上过。他依旧平静地往返于东交大街的寒门与西苑之间,每日随驾于洪武帝身边,不是写词便是下棋。
他不谄媚,不结党,不营私,对上对下依旧是谦和有礼。自四月初到五月中旬的春雨倒灌一事,他似乎只参与了事件亦始的一环,之后种种发酵便都置身事外。直到五月底六月初,所有事情尘埃落定,洪武帝才开口赏了他一套新宅子,这似乎是他在整件事中得到的唯一好处了。
之前因写青词而将沈梒拒之门外的京城圈又有些蠢蠢欲动,想将他重新拉回来。然而作为京城王贵小霸王的谢琻却迟迟没有动作,众人一边猜测着这两人是不是还隔阂着,一边耐下心来、暗暗观望。
直到七月份,洪武帝下旨摆驾避暑山庄,六部内阁等机要大臣们随侍,也一并带上了沈梒和谢琻。
————
洪武二十四年。七月初三。
端嫔扶着內侍的手一路从北山丘的林间板路绵延而上,于石径尽头越林而出,四方开阔,清风乍凉。此处乃是避暑山庄内的一个小登顶,眺目望去,脚下青绿松林如波,远处湖光飒爽。自北方吹来的长风越过牧场,夹着草屑泥土之息径直吹入人鼻腔,立于这儿比在密不透风的宫墙里不知要舒爽了多少倍。
端嫔叫了声“好”,转头对谢琻笑道:“让之,此处绝景,不愧为 ‘万壑松风’。”
谢琻立于姑母的身后,远眺着景色没有说话,他似乎有些心不在焉,不知在想什么。
此次摆驾避暑山庄端嫔也是随侍宫妃之一。她前些日子总是心绪不宁身子无力,此次洪武帝专门特许了谢琻伴驾,顺便来探望一下自己的姑母。
端嫔喜欢此处风景,便想携谢琻在这小登顶上的万壑松风堂坐下歇息片刻。谁知到了门前,却见几个内监守在外面,一见端嫔仪驾便匆忙迎了过来,低语了两句。
“沈大人在西侧殿?”端嫔一讶,眺目望去,果见西侧殿的两扇窗开着,里面似有人的样子。
内监答道:“是,大人是在这里候驾的。”
端嫔虽对这位赫赫有名的才子有几分好奇,但一方面宫妃不宜见外臣,另一方面她知自己身后的这个魔王侄子和沈梒并不对盘,若两人此时见了面,又闹出什么不快碰巧让洪武帝看见了,未免太过难看。
端嫔打定主意,便笑道:“既然如此,我们一行绕路便是。”
谁知一旁的谢琻却忽然开口道:“姑母,东侧殿还空着,我们去那里歇息便是。”
“这……”端嫔犹豫了。怕贸然在这里等着,一会儿会惹洪武帝不喜。
正僵持间,忽从山下又上来了个小内监,跑至端嫔前回道:“万岁爷听说主子往这边走了,便让您也在万壑松风候驾,一会儿一并见。”
有了洪武帝发话,端嫔便放下心来,带着一众人入了东侧殿内。这边安置妥当之后,在西侧殿内的沈梒便过来问安了。
他虽是外臣,但遇见宫妃该有的礼数还是要有的。此时便在屋外跪倒,向里面的端嫔请安。
端嫔隔着屏风和大门,只影影绰绰地看到一个修长的身影伏地行礼,问安的声音清越柔缓,不急不躁,让人很有好感。
她也是有自己的打算的。端嫔自己膝下无子,只有一位固骧公主,再过两年便要满十五岁了。洪武帝很喜欢这位公主,端嫔便想趁这两年提前讨个恩典,不让女儿远嫁了。那如果想在京城里的青年才俊里选驸马,又有哪位会比这才貌俱佳、前途坦荡的沈梒更合适呢?
心下如此想着,她开口笑道:“沈大人不必多礼了。来,赐座吧。”
当即有内监在屏风外摆了一张春凳,沈梒落座。
端嫔盘算着,想问问沈梒的情况,是否有定亲或婚娶,但贸然开口又不合适,便转头看向一旁的侄子。谁知只见谢琻一双眼睛直勾勾地看着屏风外的那道影子,要是眼神带刃的话,早把那绢纱糊的屏风给挠烂了。
端嫔顿时一惊——这混小子,不会又盘算着要找沈大人的事儿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