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平帝道:“方才看我大齐儿郎威风凛凛,意犹未尽,便先来武的吧。呣,只你一人恐怕无趣,昭儿,陪你四皇弟演练演练。”
太子夏昭坐于右侧首位,当即起身领旨。
骑射对决,每人发一弓十箭,箭头专门做圆,以射中对方次数多者为胜,若哪方提前被击落马下,比试则立即停止。
夏昭与夏焉暂退更衣,牵马再出来时,夏昭一身玄甲,面容骄矜意气风发;夏焉一身银甲,面容精致神色沉静。席间众人眼前一亮,纷纷议论——
“太子殿下瞧着成熟多了,想必武艺亦更胜往昔!”
“原来四皇子真如传闻中说的一般好看!尤其穿上这一身,哎呀,真是好漂亮的少年人!”
程熙低眉饮酒,颇无奈地笑了一下。
又一人道:“四皇子及冠了吧,该论终身大事了,这等福气,不知会落到哪个姑娘头上。”
程熙笑意一顿,将酒杯攥紧。
再一人道:“四皇子是什么体质?也许要配男子呢。”
“配男子”三字令程熙心头倏而一松,酒杯送到唇边,正要一饮而尽,又迟疑起来:是了,夏焉是何体质?建平帝是神龙,那三位皇子有神龙有玄武,夏焉不会也这么巧吧?不过就算是玄武,只要他们……
周围骚动,他从胡思乱想中抽神,抬眼看,夏焉与夏昭骑战马跨弓箭,分立一边。
阳光下,夏昭胸有成竹道:“先让你几箭?”
夏焉反问:“太子哥哥瞧不起臣弟?”
夏昭眉头不快地一蹙,夏焉再道:“太子哥哥若瞧不起臣弟,臣弟自会向父皇请旨,不与太子哥哥比试;若太子哥哥没有瞧不起臣弟,还请不吝赐教。”
夏昭一愣,显是没想到一向好吃懒作的夏焉居然会这样说,当即朗声道:“好!今日为兄便教一教你!驾!”大喝着催马冲向夏焉。
夏焉仔细观察夏昭的动作,一手紧紧持缰,小心谨慎地策马周旋。
夏昭身为太子,从出生起便是万千宠爱于一身,自小文学武艺都由天下名师教授,虽然倨傲骄纵,但亦聪明明理,平日更是十分用功,胜过夏焉这等临时抱佛脚的可谓不费吹灰之力。
这一点夏昭清楚,夏焉清楚,在场众人都清楚,大家也都明白建平帝想看的并非结果,而是夏焉究竟洗心革面了没,以及对阵之时他如何抉择、能坚持多久、有多少潜力。但对夏焉来说,今日决心站在这里认真比试,其余所有人怎么想他都不在意,他甚至不是为了自己。
而是为了程熙。
战马对决,时而绕圈僵持,时而侧首冲锋,夏焉瞅着空当发了两箭,一箭被夏昭轻松避开,一箭偏得离谱,引得众人哄笑。夏昭却一箭未发,显是想找个时机一招将夏焉击落马下,漂漂亮亮地取胜。
渐渐的,夏焉喘息加急,额角落下汗来。老实讲,正常情况下,他恐怕永远也无法射中夏昭,想寻得机会,唯一的办法就是铤而走险,既然夏昭想击落他,那么……
一咬牙,夏焉将弓甩向身后,策马提速,不管不顾地向夏昭直冲过去!
程熙放下酒杯,身子前倾,席间众人亦发出意外的低叹。
夏昭看出了夏焉的意图,自信一笑,游刃有余地收缰后撤,诱使夏焉来追,接着突然回身加速,一勒马缰,战马前蹄高扬,对着夏焉当头踏下!
夏焉倒吸一口冷气,抿唇勉强制住马儿!马儿长嘶一声,急停时荡起满地尘土,惯性使他向后翻去,眼看即将落马,他拼尽全力撑住脚蹬,躺在马腹一侧奋力抽箭拉弓,屏息松手,“嗖”一声射向夏昭!
夏昭带着扬蹄的战马勉力一侧,箭矢擦着耳畔而过!
席上众人再次惊呼!夏焉脚下一松,彻底脱蹬,整个人从马上摔下!
又是一阵更大的惊呼!
要输了。
夏焉心中暗想。
明明他对输赢毫不在意,但不知为何,争斗之中,他渐渐冒出了从前从未有过的好胜好强之心。那样的心情,让他在这懵懂茫然的二十年中,首次感受到了自己胸中滴涌的热血,首次感受到了自己也正真真实实地活在这个世上。
要输了啊……
也许、也许以后他真地可以好好练习,再与人比拼争胜!
电光石火间,他思绪纷乱,余光里白影一闪,下坠的腰突然被托住,身体转为轻盈,像踩上云朵登上天梯,节节扳直一路向上,最终稳稳落回马背!身后的力量温柔而强大,有力的臂膀将他圈住,代他握紧马缰……
顶着怦怦心跳期待地扭头,果然是程熙!夏焉周身发热,心中一动,一张嘴,尚未来得及说话便先大口喘息起来。程熙笑了,抬手揉揉他的脑顶。
众人一片诧异,对面夏昭勒马而立,眉梢一挑,薄笑道:“程熙,什么意思?”他与程熙自小玩到大,是很好的朋友,因而并未动怒,反而觉得有趣。
程熙手执缰绳抱拳,“太子殿下可愿再行赐教?”
夏昭悠然道:“可以是可以,但二对一,本宫亏了。”扭头向席间道:“阿梦,来!”
右侧席间坐着位身着浅金,面容极为漂亮的男子,正是太子侧妃韩梦柳。
宫中侍从将夏焉比作白芍药,便是因为首先将韩梦柳比作过红芍药。此人不仅形貌夺目,身世经历更是传奇,加之性情不羁无一不通,在宫中显得颇为扎眼。
他比夏昭大了八岁,却叫夏昭心甘情愿非他不要,那一段情极为坎坷,好在如今总算修成正果。
韩梦柳起身,笑着叹了口无奈的气,而后抖擞精神,出列驾马,身姿如松,面容如玉。
夏昭伸手与他一握,转头看向北面,请示道:“父皇?”
建平帝道:“朕兴致正好,尔等随意。”
韩梦柳便道:“既然如此,何不玩得大一点?”
程熙抱拳,“请侧妃殿下示下。”
韩梦柳随意一笑,“上兵器吧。”
夏焉顿时有点担心,扭头看程熙,程熙手掌按上他的肩,轻拍道:“放心。”
兵器呈上,夏昭与程熙用枪,夏焉与韩梦柳依旧持弓。程熙环着夏焉,贴着他耳畔叮嘱:“稍后你来控缰,直冲侧妃殿下,毫无章法也可,其余的交给我。”
夏焉内心狂跳,绷着脸与韩梦柳驾马对冲,看韩梦柳悠然自如,看程熙与夏昭枪来枪往,听兵器撞击与战马踏地,在满腔热血中对程熙敬佩赞叹,在奔袭躲避中感受到自己难得地活了起来。
他起先不大明白程熙的战术,但现在理解了——第一,与韩梦柳近身,避免他趁机出箭;第二,除自己之外,其余三人武艺均极为不凡,普通套路奈何不了他们,毫无章法才有一搏之机;第三,专攻韩梦柳,可引起夏昭分心,让他决断失误。
三马追逐,战局混乱而焦灼,夏昭一时心急,施展轻功从马上跃起,横枪一扫,程熙起身站于马背迎击!
身后依靠不见,战马剧烈摇摆,夏焉更加紧张,韩梦柳趁机后撤数步,上身挺直,抡臂开弓,眼神凌厉,一箭直取夏焉面门!
“铿”!
程熙将夏昭挡回去,枪尖紧急一转挑住马缰,对夏焉大喝:“松手!出箭!”
夏焉慌忙松开缰绳取弓拉开,眯眼对着韩梦柳射来的一箭一放!
两支圆头箭矢“嘭”地撞在一处,韩梦柳那支击落了夏焉那支,去势未消,拂过夏焉所骑的战马马头,带起一缕鬃毛!
程熙立即抬枪去挡,夏焉却抢先一步抬起双手屏息一握,生生阻住了那支直击眉心的箭!
程熙:“!!!”
三马暂停,万籁俱静。
数息后,席间爆发出巨大的呼声!
建平帝抚掌道:“好!精彩。”
热闹声中,夏焉心有余悸地看着距离自己眉心仅一寸的箭矢,惶然再看周围,眉头舒展,吁出一口长气。
韩梦柳气息平缓,道:“算是平手吧?”
夏焉立刻回头看程熙,露出肆意的笑容。
程熙以微笑回应,再揉他脑顶,向韩梦柳道:“不敢,多谢侧妃殿下手下留情。”
韩梦柳望向夏焉,笑道:“四殿下努力而真挚,我想无论是谁都不忍令他伤感。”
程熙一怔,夏焉也一怔,心想原来韩梦柳只是随意玩玩,并未认真。若他认了真,若那枚箭是真正的箭……
夏焉不敢再想,平生首次心生敬畏。
夏昭首先下马,而后去到韩梦柳身边,握住他的手牵他下马,无比恩爱。程熙也从马上下来,同样伸手,示意夏焉来握。
正兴奋的夏焉突然觉得有点怪,想握又不好意思,可他现在没力气了,若是不握,他就得趴在马背上慢慢挪下来,这么多人看着,也太丑了。
于是他一咬牙,握住程熙的手,抬腿从身前一绕,跳下时脚蹦得有点疼,龇牙咧嘴了一下,程熙立刻问:“还好吗?”
夏焉将红扑扑的脸抬起,见程熙身姿挺拔眼眸如星,想起方才他俩抱在一起并肩作战的情景,脸更红,撤开手道:“没、没事。”
四人行礼,建平帝道:“看来只要努力,还是可以的。”看向程熙,龙颜更加和悦,“小程爱卿没叫朕失望,自己出类拔萃不说,老师也当得很好。”
程熙谦恭谢恩,席间赞叹连连,直对景澜与程有夸家教好。
正热闹间,后宫席位上丽贵妃排开众人道:“小程大人实在是个优秀的少年郎,皇上,不如趁此机会,将臣妾上回跟您提的事情定一定吧?”
建平帝蹙眉,“上回?”
丽贵妃一脸喜色,“嗯呐,就是臣妾跟您提过的,小程大人与臣妾侄女兰儿的婚事!”
话音一落,满座哗然。
第14章 诬陷二连击
众人低叹,演武场上,程熙面无表情端正立着,夏焉眉头微蹙,轻轻撇嘴,余光瞟他几眼,心头的热烈消了下去。
建平帝舒展的龙颜转为谨慎,端茶抿了一口,道:“是了,你的确向朕提过,这听来是件喜事,但究竟是喜非喜并非朕说了算。朕一向不爱插手臣子私事,尤其姻缘大事,总归要看他们自己的意思。若有意,朕赐婚是成人之美,若无意,朕赐婚就该遭人唾骂了。”
夏焉眼珠转了转,心想只这一语恐怕不能完事,果不其然丽贵妃又道:“皇上说得有理,皇上放心。”看向坐在她身后的苏兰儿,微微一笑,“小程大人与兰儿早有交往,自然是有意的。”
周围再次炸锅,所有目光投向程熙,夏焉更是吃惊地扭头瞪着他。
建平帝露出一抹诧异的笑,问:“小程爱卿,可有此事?你是否早与兰儿姑娘互通情意,是否想要娶她为妻?”
千人注视,重重压力,程熙略想了想,深沉神色转为从容,提步上前一躬,不亢不卑道:“回禀皇上,绝无此事。臣从未与苏小姐通过情意,更从未想过娶她为妻。”
一语仿佛往本就不平静的湖面上落了道响雷,层层巨浪中,席间窃窃私语,君后轻声嗤笑,丽贵妃与苏兰儿错愕而羞愤。
其实她俩对此事并非十拿九稳,之所以当众提出,一是因为苏兰儿对自身尚有几分相当盲目的自信;二是因为坊间传言程熙喜欢大家闺秀,年岁也已不小,就算他不着急,家中长辈也会急,匹配贵妃侄女不仅门当户对,甚至还有些高攀;三是因为程熙一家与太子交好,看似不可能与二皇子一系攀上亲戚,但也正因此,为避结党营私之嫌,娶苏兰儿是最好的平衡。
除此之外,最最重要的则是因为她们觉得程熙是君子,当着建平帝、后宫众君秀、朝廷众大臣、以及军中众将士的面,再怎么也不会让苏兰儿一个未出阁的姑娘下不来台。即便不能痛快答应,也能让在场的大伙儿对这桩婚事有个印象,然后以为着、起哄着,这事就八/九不离十了。
然丽贵妃心思细腻条条道理,终归只是后宫争斗的小把戏,她永远无法明白,并非所有人都如她一般拘泥于如此狭隘之地,在她自以为算无遗策,却听到了程熙如此直接干脆的拒绝而内心勃然大怒之时,亦永远不会明白,不是程熙突然不君子了,而恰恰是她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
君子坦荡,仗义直言,大丈夫,便是言行发乎本心,贫贱不移,富贵不淫,威武不屈。
如此难堪,丽贵妃理所当然地急了,道:“程熙,你简直胡言乱语!难道你没有与兰儿私下相会过吗?!”
程熙从容道:“臣与苏小姐的确单独相会过,但皆是苏小姐向臣请教文章义理,并且是在光天化日之下,朗朗宫苑之中,言语之间只与学问有关,绝无半分逾矩。”
丽贵妃秀眉一挑,“你是状元之才,何等聪慧机敏,一个未出阁的姑娘频频找你……”一顿,改口道,“频频与你相会,说是讨论文章,此中深意,难道你不明白?见过一面再见第二面,便是你给兰儿的信号,你莫要装傻!”
“贵妃娘娘,臣,真地不明白。”程熙平静道,“臣以为切磋学问乃人生第一乐事,无论男女,无论贫富,哪怕贩夫走卒,甚至流民乞丐,但凡想与臣讨论文章,臣皆兴高采烈,一视同仁,能多加讨论,不断精进,自然更好。与苏小姐研讨之时,臣之双目与内心全在文字之上,从不曾乱看乱想,故而至今不知苏小姐年方几何是美是丑,穿何衣裳梳何发髻。如贵妃娘娘所言,臣可能是真傻吧。”
两旁席上“噗嗤”低笑,景澜无奈地按按额角,程有面色尴尬,连建平帝都端起茶盏掩饰,夏焉意外地张嘴看着镇定得不得了的程熙,座位上的苏兰儿则快要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