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里熄灭的光是从前对他的疼惜,以往每次裴子西生病最难受的就是他,好像只要他一病了,他的心就会跟着揪起,他有孱弱的身子,非要人疼才好,他一病了,他就害怕失去他。
他比别人更心疼裴子西,是因为他知道他应该得到更多的疼爱。
他一直都知道裴子西的身世,知道他本也是金尊玉贵的皇族,她的母亲曾是名动天下的美人,灭国后他被先祖皇帝抱到皇宫。
第一次见到裴子西的时候,裴虞就觉得他格外漂亮。
他的美貌自小便有,一直得天独厚。
上天不曾薄待他,其实他的命本是很好的,本是荣宠万千,但物极必反,天下本容不得完美的东西,如他一般。
被先祖皇帝带到皇宫后的他险些殒命。
他毕竟是前朝的血脉,帝王多顾虑,为了长远打算,先祖皇帝命人给他配了折损身体的药,若是他熬不过,便丢一条命罢了,他熬过了,就得这一身病骨,但好歹活下来了。
他不是天生体弱多病,裴虞自小就知道这个格外漂亮的孩子像精美的瓷器一样易碎,整个皇宫的人都知道他的金贵——这一点很好,先祖皇帝不曾苛待他,他还是如从前一样耀眼,是所有人心肝上记挂的小殿下。
裴虞没有别的兄弟姊妹,就算是有,也还是会被掩盖光华,只让他注意到他。
他很在意裴子西,心疼他,呵护他,想要补偿他——或许不能说是补偿,只是觉得他不该受那些罪,他就该要好好的,现在他这样易碎,他就应该要给他更多关怀更多怜爱,让他一直都要好好的。
从稚子到少年,他的身边陪着的人只有裴子西,蓦然回首他已在心间。
情窦初开时,自然而然地梦到他,像所有少年青涩地爱慕着少艾淑女一样,藏在心底偷偷的喜欢。
“以后我做了皇上,要让子西养尊处优一辈子,要住在最好的宫殿,几百个宫人日日围着照顾你,比现在更娇贵。”
少时情啊,丝丝扣心,缠绵心头,那么干净而柔软,合着心头血揉在一起,美好得像诗词,怎么可能忘得掉。
不知道裴虞还会不会愿意见他,深梦里的裴子西还在担忧,许是思念多了,便在恍惚间听到那熟悉的声音在耳边响起,好像他就在身边陪着他。
——子西,活下去,好好活着。
——你会平安百岁的,只是没有我而已。
不……阿虞,不能这样,为什么你不会陪我了?
梦里枕着柔软,一只手似乎在抚着他的侧脸,裴子西努力想要睁开眼,眼睫颤动得厉害,最后被耳边一句万分柔和的“睡吧”给拽入更深更沉的梦。
再次睁眼时裴子西是被小孩子的啼哭声给惊醒的,愣愣地望着虚空。
“王爷看着好多了。”
那只探额头的手离开,裴子西这才随着声音看过去,却见床头站着一个宫女,端着一碗药。
但是她并没有急着让裴子西喝药,而是退开了些,另有一个抱着孩子的妇人到近前来,笑意吟吟:“王爷病了多日,孩子倒是生气能祛除病气,王爷可要看看孩子?”
说着已经把怀里的孩子送到了裴子西眼前,他看了一眼,确定正是裴烨。
“他……”
乳母似乎知道他想问什么,便先开口答了:“是皇上前两日刚寻回来的,特意让奴婢抱来给王爷看看,王爷不用担心,孩子现在好的很,没什么差错。”
一时间裴子西不知道该说什么了。
这样新鲜稚嫩的生命,让人一看就能破开深霭寒冰,他的哭声笑声就是最好听的声音,把他放在自己身边,裴子西莫名觉得心里什么东西忽然就松动了……尤其是一想到这个孩子,是自己的。
即便是他从前多有抵触,但现在病中心境不同,他陪着自己竟然倍感亲切。
“王爷要仔细瞧瞧吗?”见裴子西一直看着孩子,乳母便把他小心地放到枕边睡在裴子西身边。
孩子也已经没有再哭了,也不乱动乱爬,十分听话的躺着,睁着那一双乌黑纯质的眼看着裴子西。
裴子西也回视他,两双眼睛你看我我看你,半晌裴烨张口嫩生嫩气地喊了一声:“父皇。”
分别这么久,他竟然还记得他。
他从前很少见裴子西,同他很生分,但是偶尔也会这样喊他。
裴烨第一次这样叫他的时候还是陈末年引导的,当时并无感触,如今这样一喊,也不知道怎么的就触到了裴子西心里的那根弦,眼泪一下就忍不住了。
第19章 远贬邑安
裴子西哭得很伤心,这么久郁结在心里的东西都随着眼泪一起带走,还是不够,他还是想哭,伸手抱着小小软软的裴烨哭个不停,比孩子还爱哭。
他好像忽然明白了裴虞为什么把他送到自己面前,还有他的阿虞,梦里对他说的所有他都还记得,活下去。
他却哭得越加厉害了,但又不肯出声。
旁人看他哭成这样,纷纷沉默地站着,也没有人去纠正提醒“父皇”二字如今已经不适合他了。
哭累了,就该睡了,然后醒来就要乖乖喝药好好养病。
至于阿虞……阿虞已经不想见他了。
他的身体好些了,殿里的人也不再刻意闭他耳目了,他听说陈末年至今也并未被抓获,找回来的只有裴烨,听说皇上追封了季蕴尊号,赐下大礼将他尸首运回长京厚葬了。
裴子西住的地方一直都静静悄悄的,他也不能外出,若非偶有这些消息传入,简直就要像是与世隔绝了一样。
日子过得死寂,无波,好像一眼就能望到尽头,疑心要一辈子困在这暗无天日的皇宫。
只是这也很快成了奢望。
*
“人既然已经找回来了,斩草要除根,皇上应该早点下令才是,免得节外生枝。”秦将军是北川的人,这一路领的兵除了季老将军的人,剩下的都是他的,就现在还有不少驻扎在长京城外没有撤退。
所以他说话格外有分量,也算是能代表北川了。
“还有废帝,皇上是不是也该给个说法,总不能一直把人关在皇宫吧,要我说还是杀了好。”
这已经是他第二次提起这件事了,上次被裴虞挡回,这次明显有几分警告的意味。
裴虞神色不变,淡淡道:“这不是秦将军应该管的事情吧,现在朕是天都的皇,废帝之事应该是朕说了算。”
“我这也是为了皇上好,这人如何处置皇上您迟早要给个说法出来的,不能让我皇失望才是。”
秦将军并没有强逼的意思,提起好像真的是好心一样,但语气有几分轻慢的无所谓,“现在这些事我是管不了了,
再过几日北川特派的使臣就该过来了,到时候我也该走了,敢问陛下给我皇准备的谢礼可齐全了?”
秦将军是想激他,这话却并没有让裴虞有自觉受辱的反应,他依旧是波澜不惊,好像听不出对方的任何讽刺一样,淡淡道:“已经备齐,将军离开的时候便可带回。”
借了一次兵,北川要的报酬还真不少,金银不计其数就算了,冠冕堂皇的说是派遣使臣过来辅政,其实不过是想在天都朝中安插自己的人,分去权柄,为以后做打算。
北川狼子野心昭然若揭,两方都是心照不宣,日后鹿死谁手,到底谁最终坐稳这皇位,就要看各自的手段了。
现在忍他们些放肆时日,日后他自有收拾他们的打算,裴虞说完之后让人把秦将军请了出去。
对于裴子西,他早就打算,不管是对外还是对自己,这个结果都是必然。
*
裴子西不想离开长京,不是因为长京有多好,而是因为这里有一个人。
就像他曾想去青州一样,只是因为裴虞。
但是这次是裴虞要他走。
以前他去封地,可以随时回来,裴虞也会去看他,可是这次他是被流放的那个。
“天都大局初定,又有北川虎视眈眈,许多事情皇上夹在中间也是难做,王爷不要让皇上为难。”
裴子西不肯接旨,传旨的太监说完,再次把圣旨递过去:“王爷还是接旨吧。”
若是这样的话……裴子西接了圣旨,他不想让裴虞为难,若是为了大局那他不该任性,只是暂时分别而已,以后……总能再见的。
他相信裴虞,相信他能从现在处处被北川掣肘的泥潭里走出来。
莫名的,裴子西想到了当初在陈末年手底下的自己,不过裴虞跟自己明显是不同的,他有自己的权势人脉,他果决,沉稳,智慧,有勇有谋有手段,他能够撑得起这一切。
陈末年怀疑他,但是裴子西并不会,他相信他守得住江山。
江山守住了,裴虞气消了,原谅他了,那应该就是他们再见的时候,需要多久呢?五年十年?多久他都等。
是的,阿虞不会不要他的,他只是暂时在生他的气,就像从前一样,一定会原谅他的。
但是现在他想在临走前再见一面裴虞,为以后长久的分离存一点思念的芯。
可是裴虞没时间见他。
开春了,裴子西的病也养好了,也到了去邑安的日子,临走的前一晚裴子西辗转反侧夜深难眠,脑子里乱得很,想了很多,想得他心里越加难受了。
不行,就算是再难受再舍不得他也要听话,不能让阿虞因为自己觉得为难,由此被北川拿捏。
几个月没有踏出过这间软禁自己的宫殿一步,外面的阳光有些刺目,春寒料峭裴子西身上还系着冬日御寒的披风,身后只两个宫女别无其他,带的东西也不多,确是轻装简行了。
失意之人看这皇宫总有萧索之意,如今他要离开,长长宽宽的宫道就显得格外清冷。
等到宫门口他要登车离开时,又有一道圣旨忽然传来。
裴子西动作一顿,眼里都是惊讶,那瞬间许多念头在脑中闪过,最后浮出的是“阿虞要让他留下”这个不切实际却又万分渴求的想法。
但事实却让他觉得这一切不真实,是他听错了,还是本就是假的?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废帝裴子西先愧社稷,枉为皇室宗亲,即日玉牒除名,贬为益阳侯,遣去封地若无召令不得回京,钦此!”
和上次一样,传旨的太监把圣旨递他到面前:“益阳侯,接旨吧。”
是真的。
原来一切都等在这里,裴虞给他的一剑等在这里。
这次就算是裴子西没有接旨,也有人把圣旨塞到了他手上:“益阳侯该走了,皇上令您即刻启程,不得耽误。”
他是并非皇室血脉,可是他们是亲人,一直是最亲的人,如今他却将他除去玉牒,削了他的王爵,斩断了他们最后一丝牵连,裴虞这是在同他划清界限,在将他推开,在否定他的身份。
怎么可以这样,他们明明是至亲。
“我要见皇上。”呆了许久,裴子西追上要走远的传旨太监,“我要见皇上!”
太监转身,还是那副样子:“皇上说了,不必相见,侯爷请启程吧,皇宫不便久留。”
不必相见……皇宫不便久留,这是要赶他走,裴子西忽然像是恍然大悟,原来之前的不闻不问已是恩赐,如今才是绝境。
只要裴虞愿意,他有千百种法子让他痛苦,裴子西此刻忽然感受到了裴虞对自己的怨恨有多深,已经不仅仅是生气了。
他没有非要缠着留下见裴虞,怕裴虞更加厌他,也怕自己见了他就哭,如果现在他听话些,那裴虞是不是会少怨他一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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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此同时,广翊宫内。
“父皇的死,是否与你有关。”
陈秾月一直被关在这里,便早就想到会有这样一天了,今日裴子西刚走裴虞就来兴师问罪,她也不为自己辩白,很干脆:“是。”
她和裴虞,算是有杀父之仇了,自裴虞入主金銮殿的时候起,她就猜到了会有如今一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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邑安很久以前称谓是益阳,他现在是益阳侯,不过封地还是邑安,去邑安的路很远,马车里不断回望的裴子西很快就看不见长京了。
那枚独山玉的坠子最终也没理由送出去,一直被他挂在脖子上,攥在手中,一路颠簸,像握着自己那颗已经不会跳动的心,努力让它不要死去。
邑安居南,路程行了大半舟车劳顿,湿冷的春寒里裴子西又病了一场,后面一路都是昏昏沉沉过去的。
路上梦到从前裴虞带他偷偷出宫听戏的时候,戏台上经常唱只恨生在帝王家,说帝王家有多少辛酸不得已,但是他对裴虞说我很幸运在皇家,有了裴虞,他才有了家人。
他们没有血缘,却像是连着血骨,裴虞就是他在这个世上最重要的人,把他从一个被遗弃的可怜人,变成那样幸福的人。
可是现在裴虞不承认他了,把他从玉牒里除名。
醒来的时候还是白日,外头春阳明媚,离长京已经越来越远了,此刻山海隔万重,异地陌上的枯枝逢春,抽了新芽,向他这个病恹恹的人展现着盎然生机。
知道陈秾月被处死这个消息的时候,裴子西刚到邑安,刚下马车一身风尘还未整理,就这样愣在了侯府门前。
府邸还是从前那座,李管家早早出来接应,见人愣着站在那里以为有什么不对:“侯爷可是累了,赶紧入府休息吧。”
裴子西没动,也没有说话,只是还有些不习惯李管家这样称呼他,想起什么似的抬头去看匾额,果然从王府换成了侯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