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安没说那马小远的妻子本是在府上的丫头的,去年马小远为她赎了身,还是宣和亲自放人出府,他只应一声:“是。”
马小远仍旧为宣和赶车,只是进出身边跟的亲卫多了。他本以为自己小命到头,没想到居然还有将功赎罪的机会,妻儿更是直接被送到了王府别院。
只是每日里战战兢兢地在一干亲卫眼皮子底下护送王爷出入,林公公从前对他和颜悦色,如今看着他的眼神只剩下高高在上的防备。
皇帝等了许多日,终于等到宣和,他额上淤痕仍旧未消,他生的白,青紫色的淤痕便触目惊心起来。
这痕迹一看就不是新伤,他已然想到了有人在他昏迷的时候对宣和下手。
皇帝压抑着心中的怒意:“你这伤怎么回事?”
宣和像是没有注意到他的表情,随意地说:“自己磕的。”
他一向说话算数,既然周二傻给他磕过头了这事就算过了。
“若有人为难你。”
“若有人为难我,自然有仇当场报,回家找爹,这也太丢分了。”
这一句回家找爹,让皇帝笑逐颜开,说来奇怪,他有六个儿子两个女儿,却唯独喜欢没有血缘关系的宣和。
陛下昏迷多日消瘦不少,因而有幸吃到了贵妃炖的鱼汤,午膳时,贵妃让人送了汤来。
宣和一点都不客气,一人喝了一大半,瘫在座椅上揉了揉肚子。皇帝眼睁睁看着鱼汤见了底,自己却没用多少,气笑了:“王府里短着你吃是怎的了,上这来同朕抢。”
宣和不以为意:“府上厨子哪里能跟我娘比。”
皇帝摇摇头,也不和他计较。
他忽然昏迷,朝中有阁老们在,没出什么岔子,只是这事一出,立储一事怕是避不开了。
和朝臣打交道二十余年,自然知道接下来朝臣定然会劝他立储,若不想面对一干老大人的死谏,他该做出个姿态来。
午膳后,方公公端了果盘上来。餐后水果,这是宣和的习惯。
宣和捻起一颗葡萄扔进嘴里,三两下吐了皮,皇帝见他吃得开心,状似随意地问:“宣和最喜欢哪个哥哥?”
第9章
接连几日穿着厚重的大朝服参加各种祭典,到了初四宣和终于得了空,带人下皇城的护城河玩起了冰嬉。
护城河与一般的湖面不同,绕城一圈,天然就是个赛道的样子,不过从前两年的情况看,这赛道也就是定个起点标记各自的滑行长度——基本没人能走完全程。
按前两年的情况看,围观的人不会少,宣和让人提前准备了冰嬉鞋,如果想试试也能下来玩。两边河岸都已经搭好了棚子,还有摘星楼提供的点心盘子。
这冰嬉原本在京中并不多见,当年宣和让人做滑冰鞋的时候,描述了半天,匠人才恍然大悟:“您说的是冰嬉吧?”
这是北边传来的活动,京中多半是杂耍团的把戏。贵妃只当他是哪里见过了才闹着要玩。年幼的宣和才不在乎是哪来的,能玩就好。他想玩,自然有人去满足他的愿望,皇帝叫人围了一块冰场出来让他玩,几双精致的冰嬉鞋连夜制好送到各位皇子那,他连玩伴也有了。
宣和顺着提前架好的梯子下了河,换上冰嬉鞋,脚下稍一用力便一到了一丈开外。
他手上系着红色的丝带,滑动时冲城墙方向挥挥手,所有人的视线都被他吸引。
他玩这个从来不追求速度,一切以大出风头为目的,怎么引人注意怎么来,一块丝巾从岸边飘落,被风带着到了宣和身边,他顺手一捞,将丝巾抓在手中。
往岸边看去,姑娘们都羞涩的看着他,也瞧不出来是谁掉的,宝郡王如今也到了议亲的年纪了。
宣和吹了声口哨,倒着向后划,忽然被人从身后撞了一下,他没少同人玩闹,此时反应极快,反手抓住了身后的人,不过这样一来两个人彻底失去平衡摔在冰面上。
谢沣胳膊被宣和抓在手里一时没有挣开,就这么给他当了垫背的。
失重感传来的时候宣和觉得这感觉有些熟悉,不是在冰面上摔倒的感觉,而是有人垫背的感觉。
似乎,小时有也发生过这样的事。
那年他在宫中捣鼓出冰嬉,几位皇子都带着伴读一起来玩,几个孩子玩虽说平时关系都不大好,但也没有什么深仇大恨,很快就玩在一处,出了一身汗宣和才想起来谢淳不在。
大概小孩子都很乐于教人,宣和自己还半生不熟就装出一副“我是高手”的样子要指点谢淳,语言表达不清他还动手示范,结果就是两个人一起摔在冰面上,谢淳反应快,给他当了垫背。
当时他没多想,只以为是七哥护着他,他一惯是被人护着的,自然觉得在寻常不过,然而此时想来,或许是因为,他们一起摔倒,而受伤的是他,谢淳恐怕要受罚。
他一个养子,比皇帝对他却比任何一个亲儿子都要上心,确实挺招人恨的,也不知谢淳……
“沈宣和?”
“沈宣和——”
宣和从回忆中醒过神来,发现谢沣还在被自己压在身下,刚想起身又听到他喊:“沈大宝贝,你躺够没?”
宣和曲起的胳膊肘没有撑到地上,而是直接给了他一下,谢沣痛呼一声急忙求饶:“宣哥,宣哥我错了。你大人有大量,快起来吧。”
其他人见他们半天不起,也都围了过来,正好听到谢沣那一声沈大宝贝,差点就是一个原地摔,都去看沈宣和的反应。
都知道这位爷最讨厌被人这么喊。
宣和倒没多计较,杵完人就自己站起来了。谢沣被人拉起来还在摸着肋骨说宣和狠,众人笑他活该:“你明知他听不得那个。”
当年众皇子陆续成年离宫建府,宣和也年岁渐长,在后宫住着终归不方便,便是常人家的孩子也没有到了十五六岁还跟娘住一个院子的。
皇帝给他封王建府,一开始也是要封亲王的,但是朝中老大人死活不同意说没有先例,于是皇帝就吩咐翰林院的人去翻史书找先例,最后退而求其次给他封了个郡王。
大雍的郡王封号历来是二字,众人都以为宣和也是如此,没想到竟然是同亲王一样的单字。
还是皇帝亲自拟的宝字,可见一片拳拳爱子之意。
然而那个年纪的少年都急着证明自己长大了,这封号很是叫他这一干狐朋狗友们笑话了一番。尤其是谢沣,他是皇帝的亲侄子,梁王次子,同他一样的郡王衔,不像旁人那么怕他,张口闭口沈大宝贝。
后来他喊一次宣和就揍他一次,反正他自认习武之人,不会还手,他这才消停了。
一通嬉闹过后个个都出了汗,宣和带众人回了郡王府,泡澡。
谢沣舒适地喟叹:“咱们宝郡王,连王府也是宝地。”
宣和抄起水中浮木上的橘子就向他砸去:“吃你的吧。”
众人在水中吃吃喝喝许久,不知是谁提了一句:“我怎么觉着,这冰面离河堤越来越近了?”
“你这一说还真是。”
最后他们讨论一番得出结论,护城河,该清淤了。
宣和赞同地点点头,众人就知道工部开春第一件事就该是清淤了。
年假里头本就走动多,冰嬉之后众人有了回请的理由,王府上的请贴就更多了。
宣和上门去,人家就先给他赔罪:“我爹/我伯父/我大哥要我来的打听打听,对不住。”
打听什么?自然是立储一事。
谢沣幸灾乐祸:“谁让你得圣心呢。”
他还给宣和出了个注意:“去护国寺住上几日,一来躲了京中的人,这二来嘛,”他挤眉弄眼,“这些日子去上香的小娘子可多。”
宣和一开始还不以为意,笑他满脑子女人,次数多了他也烦,开始考虑着事的可行性。
他先打听了一番护国寺的素斋味道如何,确定能下口才让林安准备出行一事。
临行前又招来宋钱交代一番:“近来你多照看,我去护国寺住上几日,元宵回来。”
宋钱虽然只是个商人,但跟在宣和身边多少也知道些事,打趣道:“王爷出去躲躲清闲也好。”
“避开什么?我是真心圣上祈福。”
宣和说完就上马车走了,宋钱站在王府门前目送他,有点摸不着头脑,别家铺子都供财神,他们家不供,王爷说了,他就是财神。
明明不信鬼神,怎么如今又拜起佛来了?
娇滴滴的姑娘们为显虔诚都没坐软轿,宣和也不大好意思叫人抬着走,好在这个时节山上开满了梅花,在山道上走也而不算太难熬。
大半个时辰后,宣和站在最大的佛堂内发呆。
原书中宣和趁乱入宫在奉先殿自尽而亡,谢淳进宫之后为他收敛尸骨,将他葬在了老五的陵墓中,至于老五,作者没交代去哪了。
为了一块桂花糕,谢淳没有让他曝尸荒野,但是让他躺在仇人的棺椁之中……沈宣和忽然觉得,或许没有桂花糕也好。
不对不对,不能被剧情影响了,他现在和书中还是有很大区别的。
他的生意摊子铺得极大,明里暗里都有,若真出了什么事,隐姓埋名地过下半辈子也不是不行,哪怕就这么青灯古佛一辈子呢?
也总比原书中的结局好。
宣和摇摇头,那是万不得已的选择,能风光过日子买还是风光过日子吧。他得利用自己的优势干预储位之争,确保下一个坐上龙椅的人,是他的靠山而不是催命符。
如今皇帝从昏迷中醒来,他已经在一定程度上改变了剧情,他可以改这一次,也能改第二次。
只是他在朝中实在没什么影响力,他有钱,有帝王盛宠,除此之外,一无所有。
宣和又看了一眼佛像,对住持说:“我要给佛像镀金。”
庙里自然是为帝王点着长明灯的,宣和又为他抄了一卷经,然后在金灿灿的佛像前烧了。
他见了皇帝都不跪,如今也不会跪一樽佛像,只是蹲在佛堂里烧经,一边念念有词:“爹啊,你可多活些日子吧,最好是再活上三五十年的,长命百岁,直接立个皇孙,我也不用纠结那么多了。”
宣和抄完经,捐完香油钱在护国寺里过了几天舒坦日子,直到第四天大早,府上送来了一封信,宣和看到信封就愣了,是谢淳。
读完信,他笑了笑:“我怎么把他忘了。”
这信不是凉州寄来的。
谢淳说自己今天就能到,提前告诉他。
宣和想,提前告诉我,显然是要我去接。再一思索,谢淳当初走得匆忙,京中连他的王府都没有,如今自己回来,定然是多有不便。
再者,虽然不知道他为什么回来了,但是按照原书剧情推测他在京中是没有什么势力的,若是能帮他一把……多好的刷主角好感度的机会啊,还没有被葬在仇人墓里的风险。
他等不及回府,当即就说:“备马,本王去迎一迎我这七哥。”
第10章
官道上马蹄声哒哒作响,一列百余人的队伍跨马扬鞭在官道上前行,声势颇为浩大。
离京百里处,百余人的队伍化整为零继续向京城形进,燕王回京竟然没有惊动任何人。
回京途中谢淳收到过一次京中消息,这一次显然没有那么匆忙,送信人细细说明了京中现状,京中局势已经稳住。
既然皇帝没事,那宣和定然是没事的,谢淳原本是做好了最坏的打算,如若真有万一,他便带着宣和离京。此时他在京中势力还不及宣和,但若到了凉州,自然是一切他说了算。
如今虽然知道宣和没事,但既然已经选择回来,他不会半途折返。
又是一处界碑,离京城不过二十里。距离越来越近,谢淳的神色间却全然不见欣喜,凉州不是他的封地,大雍开国以来也没有哪个未成年的皇子独自离京的先例,他是第一个。
承平二十三年,边关大捷,卫将军收复凉州之后乘胜追击又收复肃州、定安两府,朝中一片贺声。
这样的好事,自然有人想要沾一沾,时任礼部郎中的张怀空上书:三地被蛮族占领近百年年,久无教化……
万言书列了十三策,前十二策并没有什么出奇的地方,他的奏折被皇帝拿到朝上供众人传阅的原因是第十三策:派皇子亲往,以示皇恩浩荡。
张怀空只是个五品的礼部郎中,他说话实在不够看,但他岳家是理国公府,这是谁的意思,不言而喻。
一时间众人心思各异,理国公想要送二皇子过去赚个好名声,三皇子、五皇子,甚至六皇子身后的势力为此事在朝上争执许久,多方拉锯之后竟成了派皇子常驻凉州,一并行教化之责。
这一来就没有哪个皇子愿意去了,凉州离京四千里,这一去不知何时能回来。原本你争我夺的几人又相互推诿起来。
几位皇子都有母族势力倚仗,再不济,如六皇子,也有长姐为其谋划,只有七皇子谢淳,生母早逝,朝中无人,就这么不明不白地被扔去了凉州。
帝王旨意一下便无人可改,宣和被贵妃送去了慕家,他离宫的前一日偷偷来同谢淳道别,同他约好了回来一起玩冰嬉。
然而第二日,谢淳就被连夜送离京城,据说是因为钦天监算好了日子,若是那天不走,便要再等上月余。
当日封王的圣旨便下了,而他,在离开京城三日之后才知道自己被封王的事。
前方探路的人折返:“宝郡王在十里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