颜烛也坐起身:“灯会要晚上才能看,不着急,早上想吃什么?”
茯苓下床去找外袍,道:“都行,有鸡蛋就行。”
吃过早饭,茯苓盯着桌上的笔墨纸砚看,“我们来写对联吧!”
颜烛稍有些惊讶:“你会写对联?”
“之前没写过,”茯苓让凝霜拿了一叠红纸进来,开始研墨,“我从前没写过,不过可以试试嘛,小五呢?他今天不用读书了吧,让他也回来玩。”
颜烛点头:“好。”
五皇子很快就带着花猫来了,这时候茯苓刚好写完一副对联,自信满满地展开给他看。
只见上联写道:猪拱门如意。
下联写道:鸡鸣岁吉祥。
茯苓满意地点点头:“怎么样?”
“韵通,寓意好,”颜烛认真道:“字也越来越好看了。”
一个错字也难没有,笔画也能看得清了,进步……确实很大。
至于用词用字如何,这并不在茯苓的考虑范围内。
茯苓看向五皇子:“小五,你觉得呢?”
五皇子:“……”皇兄,你还记得平日是如何要求我的吗?
五皇子同时感觉到了颜烛的目光,他盯着那笔画凌乱的对联看,磕磕巴巴道:“挺、挺好。”
茯苓道:“那横批就叫万事如意吧。”
颜烛点头,在红纸上写下“万事如意”四个大字。
等纸上墨迹干透,颜烛对身边的凝霜道:“把这对联贴在御书房门口。”
茯苓不住地点头,完全不觉得自己鬼画符一样的字,和颜烛如铁画银钩般的字放在一起有什么违和之处。
所以他自然也不会知道,之后来御书房面圣的大臣见到这副对联,心里是个什么难以言说的感觉。
第84章
火树银花合,星桥铁锁开。
暗尘随马去,明月逐人来。(注)
除夕夜京城处处张灯结彩,各式花灯绚丽夺目,直让人看花了眼。
路上人很多,灯火灿烂,许多买吃食和小玩意儿的摊子,热闹非凡,茯苓和颜烛手拉着手走在一起也没人注意,远处的糖油糍粑飘散着清甜的香气。
颜烛付了钱,将还在冒热气的糖油糍粑递给茯苓,问道:“从前没去逛过庙会吗?”
茯苓眼睛发亮,他接过糍粑,拿起上面的竹签,叉起一块来,放在嘴边仔细地吹了吹,第一口却喂进了颜烛嘴里。
茯苓笑了笑,下一块连吹都不吹,直接塞进嘴里,道:“以前也来过,但没这么开心。”
从前茯苓身上还背着血仇,去哪里都不得不带着面具,不知道什么时候就得面临生死。
那时候,就算庙会再热闹、再好看,茯苓就算置身其中,也觉得与这繁华人间格格不入。
颜烛猝不及防被塞了满口的糍粑,他微微低头,将嘴里的糍粑咽下去,带着红糖的香气,轻轻地亲了茯苓一下。
如蜻蜓点水,颜烛牵起茯苓的手,一双星眸温柔似水,在夜色中荡起一圈一圈涟漪,点点灯火映进他的眼里,茯苓在那灯火里,看见自己的影子。
从前的一切都已经过去,从今往后,连黑夜都灯火通明。
茯苓弯起眼睛冲着颜烛笑,伸手环住颜烛的腰,把脸埋在他怀里,茯苓听见了颜烛的心跳声。
在喧闹的人群中,颜烛的心跳声仍旧清晰可闻。
颜烛也了露出笑意,将茯苓抱住。
不知是哪里穿来一阵声响,人们惊叹着,纷纷抬头向上看。
漆黑的天幕中绽开一朵朵绚丽夺目的烟花,颜色种类繁多,照得本就亮堂的街市恍如白昼。
茯苓和颜烛同时抬头,他们相拥着,站在街市上,满眼都是璀璨的烟花。
茯苓从前没有在京城过年,他从来没见过这么声势浩大的烟花,那双柳叶眼里满是不可思议,星星点点都是光。
烟花对于颜烛来说,不算什么稀奇之物,他很快便低头,目光看着身边的人,眼神有些复杂。
茯苓如今尚未及冠,正是意气风发的少年人,将他锁在深宫里一辈子,何其残忍。
何况……颜烛舍不得。
足足持续了半个时辰,当最后一朵烟花谢幕,茯苓还有些失神,他听见颜烛问道:“好看吗?”
茯苓点点头:“好看。”
“这天下还有很多好看的东西,很多好看的风景,比烟花更好看……”颜烛的声音很轻,可是落在茯苓耳边却很清楚,“年后,你走吧。”
这一句话就让茯苓彻底回了神,“你……你说什么?你要赶我走吗?”
“你知道我不是这个意思,”颜烛顿了顿道,“你不该一辈子困在宫里。”
茯苓道:“颜烛,我是真的心悦你,我可以为了你……”
“我也是,”颜烛打断他,指腹轻轻抚过茯苓的脸,“我也是真的心悦你,所以我舍不得。”
舍不得见你为我委屈求全,舍不得见你受到束缚,舍不得你眼里那灿若星辰的光从此消逝。
茯苓沉默下来,目光依旧停留在颜烛身上,他看见颜烛眼里有深深的不舍。
烟花已经完全消失,天上有一轮弯月,地上灯火通明,处处都是光亮,天上却只有这一轮月牙,散着淡淡的光华。
茯苓想走吗?自然是想的,天下乐事美景如此之多,他之前便想,等所有事情都结束,他大仇得报一身轻,定要四处游历,快意江湖。
从此无拘无束,无所顾忌,路见不平便拔刀相助,碰到有趣的人便结交,遇到好看的风景就留下,做一介逍遥游历人间,看遍天下山水奇景。
良久,茯苓才开口道:“可我舍不得你。”
颜烛笑了笑,道:“记得我说的话吗?我们会永远在一起。”
茯苓有些惊愕地抬头:“你要和我一起走?但这怎么能行……”
“相信我,”颜烛轻声道,“我不会让你等太久的。”
颜烛的神色认真又专注,茯苓把头埋在颜烛怀里,好一会儿,才闷闷道:“嗯。”
颜烛笑着低头,去亲他。
唇齿间都是红糖和糯米的香气,身边走过什么人,天上有没有烟花,人们在说着什么话,茯苓已经完全听不见也看不见了,他只记得这个温柔绵长的吻,带着甜味、烟火气,还有火光的温度。
这个吻,足以让他把今日的一切美景,全都铭记在心里。
上元节过后的第二日,茯苓牵着黑马乌云,穿一身黑袍,身后背着龙牙刀。
这一次,他身边没有暗卫,偌大的城门下,他牵着马,当着所有来送行的人的面,他径直走到颜烛面前,拉着颜烛的衣襟,印上一个吻。
守城的守卫,后面的李忠、丁淮乃至五皇子,都没有出声,只是静静地站着。
颜烛毫不避讳,专注地加深这个吻。
今日以后,他们天各一方,不再朝夕相伴,耳鬓厮磨,茯苓在江湖上四处游历,行侠仗义,看尽天下美景,做一个逍遥侠客,颜烛则在朝堂上杀伐决断,惩奸除恶,为一代盛世明君。
一吻结束,茯苓弯起眼睛笑了笑,道:“我走了。”
说完,他翻身上马,身下黑马嘶鸣一声,如风驰电掣般向城外奔去。
马上的人将墨发束在身后,发丝在风中纷飞不定,潇洒又恣意。
茯苓本该如此,他本该这样自由自在,做一个侠客,畅游于天地间。
“之前他走的那一次,我明知他会回来,可还总想拦着不让他离开,我心里虽难过,但更多的是纠结,”颜烛望着那目所不能及的远处,缓缓道:“现在他真的走了,不会回来了,我却不拦他了,我心里也万分难过,然而只是为他不在我身边而难过,他若活得自在快乐,也值得了。”
颜烛眼中俱是不舍,他站上城墙,久久地远眺着,最后却释然地笑了笑。
那一人一马渐渐只剩一点墨痕,消失在城外远之又远的另一边。
茯苓第一个去的地方,是冬青镇,这里和三年前其实没有太大的区别,茯苓在街上上走着,却有一点若有似无的陌生之感。
他所熟悉的人都不在了,这再熟悉的地方,也慢慢地在记忆中褪色。
原来他所以为难以渡过的难关、难以逾越的困难,难以忘却的痛楚,难以放下的一切人和事,都已经成为了过去。
他的恨意、他带着血色的记忆终于还是散了,只剩下那一段温暖的时光,带着馒头的清香和鸡蛋的温热。
“茯苓?”
“”茯苓一回头,他身边站着一个老头,穿一身粗布棉衣,端着一碗馄饨,正眯起眼笑。
“李叔?”
李叔笑着点头:“好久没见你了,坐下吃完馄饨吧。”
茯苓坐下来,一碗热气腾腾的混沌下肚,驱散了冬日的寒意。
李叔这三年老了不少,头发白了大半,精神却很好,他一边拿着铁勺,一边喋喋不休道:“我也好些日子没见到子安了,他还跟以前一样,老跟你过不去吗?你别介意,子安从小就这样,他其实心地不坏的。”
茯苓放下筷子,闻言笑了笑道:“我明白的,师兄对我很好,他现在应该也过的很好吧。”
师兄一定和师父、师娘团聚了,他们都是很好很好的人,下一辈一定能投个好人家。
茯苓买了些酒肉、馒头、果品,去了墓地。
当时丹穴峰之战后,颜烛已经派人将吴子安送回来,与吴恒和崔氏葬在了一起。
茯苓将买来的东西都放在墓前,又上了几柱香,端端正正地磕了三个头。
“师父、师娘、师兄,我是个扫把星,没给你们带来什么好,这辈子恩情我还不上了,下辈子……若下一辈子,我一定加倍报答。”
在地上跪了许久,茯苓站起身,看着这三块墓碑,深深地缓了一口气。
他离开坟地,顺着冬青镇往荠麦村走,不知走了多久,茯苓路过田间小道,隐隐听到有女子和孩童的声音,这里还没到荠麦村,但听女子的口音,却像荠麦村的人。
走了没多久,果然看见一个穿着粗布麻裙的女子,牵着一个七八岁的男童,迎面走来。
女子相貌平平,毫无特别之处,茯苓却觉得似在哪里见过这般长相。
“夫人,你手帕掉了。”
茯苓捡起地上的手帕,刚想递过去,却发觉手帕上绣着两个字。
那应当是一个女子的名字——林芸。
茯苓的目光定住了,他有些失神地看向女子。
女子转身,很快地接过手帕,奇怪地看了茯苓一眼,陌生又疏离,她什么也没说,牵着孩童走了。
茯苓回过神,心下了然。
这才是林芸,林勇的妹妹,那个早就远嫁的、荠麦村的林芸。
她是真正的林芸,可她不是小芸姐姐。
那个总是笑意盈盈,给他糖吃、为他讲故事,又害他家人惨死的小芸姐姐,已经为了他,死在了大漠的黄沙里。
逝者已随风而去,唯余荠麦青青,一如往昔。
作者有话要说: 火树银花合,星桥铁锁开。
暗尘随马去,明月逐人来。——苏味道《正月十五夜》
快完结了,有好多话想说,不过还是等完结再说吧ヾ(≧∪≦*)ノ〃
第85章
“您……真的考虑好了吗?”
“没什么要考虑的,”颜烛放下手中的笔,拿起旁边的玉印,沾了印泥之后,盖在了明黄色的圣旨上,“这三年除奸革弊,大小官吏、赋税、田户……该做的都做了,五皇子也大了,今年在朝堂上,许多政务见解独到,处事已能看出王者之气,有丁丞相和胡丞相辅佐,没什么可担心的了。”
颜烛起身,走到书案前,御书房的屏风后,美人图依旧丹青未改,画上的人仿佛也在注视着他,那双灵动的柳叶眼似乎有很多话要说。
颜烛眼神柔和下来,星眸里满是向往:“皇位于我而言是责任,但不是归宿,如今天下已平,我责任将尽,自然要离开。”
颜烛不再自称“朕”,而是自称“我”,李忠知道颜烛心意已决,他可看着颜烛一步一步走到今日,看他君临天下,如今竟然要将皇位拱手相让,他还是忍不住劝道:“陛下不妨再多考虑一下……”
“李忠,世人常言,皇帝是真龙天子、九五之尊,人人都想做这个位子,想要无上权力,是么?”颜烛转过身,对李忠道:“可做皇帝,就一定比做平民幸福吗?我父皇做了一辈子皇帝,看似风光,却处处都要受韩氏牵制,他宠韩贵妃宠了一辈子,要说真情,又有几分?最后驾崩也是被韩贵妃所害,走的时候身边一个人也没有,我父皇心里难道没有怨吗?朝中弊病长达二十年,他难道真的一分也不知晓?”
李忠看向颜烛,颜烛轻笑一声,摇了摇头,道:“父皇从小在宫中长大,当年也经历过夺嫡之争,有什么手段他看不出来?但他只想安安稳稳的保住龙椅,所以他装聋作哑,但我和他不同,他做不到的事我能做到。”
“我继位,并不是为了权力,是因为这天下需要太平,有个人期望我能改变不公,为江湖和朝堂求得平衡,为天下人谋生路,如今都已经实现……”颜烛把墙上的美人图收下来,一点点仔仔细细地卷好,“这三年,我每日梦中所见所念,都是宫墙之外,过去在霍山上的十年,比在宫里的记忆更深,京城我已没什么可留恋的了,倒也向往自由自在的生活,何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