穆昀祈进了这门自不能将烦绪挂脸上,只得勉强松松嘴角,与众人寒暄。少顷茶来,坐下啜了口,嘴角顿返苦笑:“那唤‘满儿’的小婢还在罢?”
几人怔楞,倒是金芙一听会意,笑回:“茶味淡了罢?小婢近时始学烹茶,技艺未精,官家见谅。”
众人皆笑。
郭俭忖了忖,另生主意:“说来阿渺若是搬到后街,彼时独居饮食不便,不妨令阿满得空常去照料。”
“荀渺要搬离?”穆昀祈闻之诧异,看向郭偕:“上回他欲求外任,此隙又要搬离,却知是出了何事?”
郭偕坦然:“据臣所知,荀渺一向有求外任之意,不过为历练计,至于搬离臣家中,或是借居日久,他本腼腆,总觉欠臣情分,难为过意而已。”言罢向郭俭夫妇:“朝官皆有随从衣粮,他独居亦可自雇小厮随从,因此倒不必忧心衣食之事。”
郭俭苦笑:“阿渺脾性如何汝却不知?即便有那闲钱,他却能随意花销?”
倒也在理,郭偕只得改口:“那便见势再言罢,彼时若果真如你所见,便烦劳毕婆得闲前往替之张罗,满儿才来,去了恐添乱。”
郭俭自应。
寒暄一阵,已至二更,邵景珩催促归返,穆昀祈显不乐意,然架不住众人劝说,只得屈从。
一路无事。
跨入西院门,穆昀祈顾不得歇口气便到处找猫扬言要回宫,然而通往前院的门未关,此处无影,补丁自是去前边寻不争了,一猫一狗此刻也不知何处逍遥。夜半三更一场空忙,穆昀祈难免颓丧。
“陛下乏了罢,进来饮盏茶歇歇。”窗前闲坐之人悠然点茶之余,好言奉劝。
身疲体乏,穆昀祈只得暂咽这口气,闷闷入内。
饮下一盏温茶,心气稍平,穆昀祈闭目倚进椅中似养神。
“夜深,陛下还不歇么?”盏声落下,人声轻起。
穆昀祈鼻中一哼:“房钱尚未付清,岂敢多留?”
“戏言而已,官家却当真?”彼者轻言慢语。
这般轻巧,索性受辱的不是他!穆昀祈心下腹诽,却懒出言。
那人继续:“坊间烟花地,陛下不宜久留,且说那锦纯年岁不大,却存心机,我不欲见你招惹是非而已。”
穆昀祈睁眼:“纵然招惹是非,又与你何干?”
新斟盏茶奉上,邵景珩并未理会这等毫无成算的挑衅:“不早了,陛下再饮盏茶,早些歇息。”
然而不知此话又如何开罪了官家,见之拂袖:“自小你就这般,说好些是因循守礼,说坏就是刻板无趣!”投去的目光三分不甘、七分郁恼:“你就不能偶也恣意一回,有话直言?但说你彼时为何砸烂那玉钗,仅是厌恶那女子的轻薄之举,还是因……”
“臣不喜陛下近女色!”打断他,言者终是收起一脸薄云淡日的闲定,眸露几许无奈意,“我不愿直说,乃知依陛下脾性,今后但有不如意,恐便会以戳我软处为乐罢?”起身近前,撩起其人垂在额前的几绺发丝:“臣非圣人,不善隐忍,果真一再受激,还怕有一日因忍不得而伤及无辜!”
目光相触,穆昀祈笑得无忌惮:“然我却果真想瞧瞧,景珩怒起之状呢。”清眸一转,笑意转邪:“说来万一有一日,我果真触怒了你,你会如何?”
“臣倒不希望有那一日。”那人似叹,一双漆黑的深眸定住任面前人探索:“陛下顽劣时,实也与孩童无异。对顽童,自是打骂皆不宜,遂只得小惩大诫,譬如关上两日吓一吓,或也就顺服了。”
“然朕并非黄口小童。”转到床沿坐下,穆昀祈解下腰带扔一侧,一抖眉梢:“自不会任人恐吓捏拿!”言才落,恍见头顶暗影下行,下一刻,脊背已贴床。
四目相对,温热的气息互相交染。
那双漆黑的眸中一闪而现丝悍意:“那便试试。”
窗棂轻响,外间风大了。虫声渐隐,唯恐夜雨。
嗟乎,本是良夜,奈何摧残。
第七十二章
天已将暮,雨云未开,远近楼台皆笼罩在一片朦胧的雨幕中,耳边淅沥声不绝。
由小巷穿出,往前是沿街那一排民宅的后院,毗邻者十来户,一线整齐排列。于初来者而言,每家的后门看去大同小异,实难区分。将伞往上抬了抬,荀渺放缓脚步,暗自数着道边的门数,至第五扇前停下,取出钥匙开锁,快步入内。
小院不算宽敞,好在整洁。东西相对两间小屋,西边是厨间,东边大些的便是荀渺日常起居处。屋中略乱,因搬来才几日,未及好生拾掇,不过明日旬休,可趁隙收拾一番。
进屋换了身衣裳,荀渺心绪暗落:这雨已连下三日,也不知明日可能停,箱子里的书都已发潮,再不晾晒还恐上霉……正乱忖,忽听外间狗吠,胸中一股无名火起,从窗中探头便骂:“吾尚还未吃呢,你急什么?”
吠声戛止,檐下的黑狗双耳一耷拉,丧气蔫蔫趴到窗下舔毛。
撑伞往厨间走去,耳中听着黑狗随在后踢踢踏踏的脚步声,荀渺终又不忍:喜福跟着自己,着实也是委屈,成日被关在这巴掌大的院中,虽说不至饿肚子,然终究餐餐不过些残羹冷炙,与当日在郭家的景况不可同日而语。
一说到郭家……满腹的酸楚苦辣便似倒灌的泔水教煮沸般翻腾不止!
郭偕朝秦暮楚,一朝生了贰心便对自己弃如敝帚,听闻自己要搬离竟丝毫不加劝阻(更莫说喜福了),可见当日所谓“真心”不过是信口雌黄而已,实则其人不过一无情无信之登徒子!
“咚咚”,院门被叩响两下,一人之声在外高唤“阿渺!”。
是郭俭。荀渺转身去开门,心下却怀愧:搬来这几日,实是多得郭俭夫妇帮衬才得安顿,心下自感激,只长时受人恩惠却无以图报,又令他难安。想来也是两相矛盾:一则独居寂寥,日子难打发,便盼他常来,一道吃酒闲叙,好解些惆怅;然长时这般又怕过分扰人,况且郭俭来时素不空手,不是携酒便是带食,令人难为过意。
今日也不例外:开门便见来人一手撑伞,一手提了个包袱。
“这两日雨水颇勤,金芙怕你衣裳不够换,遂请丰大娘子将你那三件夏衣赶制出来,我取回便送来了。”郭俭一面进门,一面解释。
接过包袱鼻头一酸,荀渺一时竟难出言,只默默闷头在前引路,进屋才勉强掩去眸中的水光,向彼者道谢。
郭俭自不上心:“举手之劳,何足言谢?且说大哥一再叮嘱要多帮衬你……”
“会卿?”荀渺虽是手中正忙,听那二字却即刻抬头:“他令你照护我?”
郭俭急掩嘴,心思一转,道:“实是我娘一再叮嘱要好生照料你,大哥来代为传话。”
贺大娘子……荀渺心头又是一触动——同床共衾大半载,竟不如牌桌共戏三五回!早知这般,当日便少截她两胡又何妨?终得皆大欢喜,也算报大娘子素来关切之恩!好过至诚至真、诚惶诚恐,甚是自轻自贱,只为一心对一人,孰料到头来只得一句“传话” 望“帮衬”,却能不寒心?
低头继续手头事,心潮几起几浮间,难免又轻看自己一回:但那人尚存一分良知,却会听任自己搬离?更莫言到此这几日,他连一面都未露过,可见薄情之甚!因是到底,只是自己一厢情愿,作茧自缚,才教人轻鄙了去!
眼角的湿意才去,喉头又发哽,一时沉默,只听郭俭随处说道。
坐了一阵,天黑下来,郭俭起身告辞。荀渺正为待客不周而烦恼,自拦下他:“天色已晚,二哥若无事,不妨与我一道外出饮上两杯。”
郭俭婉拒:“你初来乍到,还是打点家务为先,吃酒何时皆可。且说酒楼花费过高,下回我自买了酒食来,你我家中对饮也是一样。”
此是不愿烦他破费!荀渺心知,无谓一笑:“二哥无须为我忧心,我如今薄有积蓄,足够花销。且说人生在世,纵然积些薄财,一意纵侈虽不可取,然偶尔行乐总不为过,否则似我这等碌碌之辈,即便穷尽一生积累万贯家财,却又何益?”
乍听此言也在理,且看彼者心诚,郭俭便也未再推却。
这般说定,荀渺令郭俭先坐,自去厨间取出昨日的冷饭残羹将喜福喂了,即携客出门。二人一路到了金梁桥。
郭俭沿途指点,然所荐不过几家名不见经传的小店,看去并无过人处。荀渺不置可否,且行且看,忽而一指道边门庭高阔的三层酒楼:“就此处罢!”
“景楼?”郭俭面色一变:“此是周遭最贵的酒楼之一,这一脚跨进去,没有三五百文想是出不来!”
三五百文,一夜花销?!乍闻此荀渺倒也一怔,略微犹豫,然转思来,郭偕看轻他,多也是因他穷酸悭吝!且说钱财终究身外物,所谓千金雇笑,既来寻乐,何必吝财?一念既通,便笑:“二哥放心,我已带足钱,今夜定令你尽兴而归!”言罢拖着彼者往内去,“二哥不必多虑,当初我初来乍到,身无余财,自须俭省些,如今时过境迁,既薄有积蓄,也当及时行乐!”
“此言甚是!看汝年纪不大,却深谙为人存世之道啊!”人声带笑自后来,显是听到他方才之言。
回头,荀渺见几步外停着一蓝盖马车,一灰须老者正撩帘探头。乍看之便觉面熟,却一时想不起何处见过。
老者在家仆搀扶下下车,盯着二人打量片刻,却也露讶:“老朽怎看你二人似面熟?”转向郭俭:“尤其这位……”
郭俭揖下:“宋相公好记性!郭某去夕曾往相公府中送过斗蛙与斗虫,着实与相公有数面之缘。”
老者竟是宋衍!
经这一提,宋相公也抚掌:“是郭驸马!老朽眼拙,万望恕罪。”又问知荀渺是朝官,便笑:“听你二人言下,正寻处饮乐?既这般,今日便由老朽做东,一道入这景楼饮上两杯如何?”
他既言出,二人自恭敬不如从命。
入内选了间雅室坐下,荀渺与郭俭不敢妄自呼索,宋衍遂一应代劳。一阵酒食上齐,看有店中名酿“碧光”三壶,以及冷热精臃各类肉食果蔬不下数十碟。宋衍又命歌伎献唱助兴,自与二人听曲谈笑。推杯换盏间,郭、荀二人拘谨渐去,气氛随之热络。
酒过三巡,宋衍旧话重提:“方才在外听你二人论及行乐,既不吝财,老朽于此倒浅有心得,实则这世间乐事本多不胜数,并不限于酒楼妓馆间。”
正是酒酣耳热,二人忙自求教。
老者嘴角勾出一抹玄机:“尔等可曾赌过?”
赌?郭俭略茫然,却还是点头,掰起手指:“斗虫、斗鸟、斗彩衣、斗妆容……”
荀渺接言:“牌戏……”
老者摇头:“此些皆寻常,毫无新意。斗虫斗鸟,靠的是慧眼如炬择取良种,再加训练以促斗性、养技巧,场上一招见势,强弱分明;牌戏则凭技巧,一局下来形势便了然,全无悬念可言。博弈之趣,本在两可之间,应天由命,由此胜者惊喜,负者惜憾,终在’意外’二字,此方是’赌趣’精髓之所在!至于汝等所言种种,皆少这一分意趣。”
不想区区博戏,竟还存这许多讲究!
郭俭追问:“则依相公,如何赌法才算不失意趣?”
此显中老者下怀,看他拈须轻笑:“所谓意外,便是随机而取、就地而博!譬如……”老眸一转,伸手指向正抱琵琶轻拢慢捻的歌伎:“轻易些,就赌一赌此女芳龄几何?”
荀渺侧目细打量那女子片刻:“吾看总也不过十七八。”
老者不满意:“究竟是十七呢,还是十八?”
“这……”荀渺不敢断言。
老者拈须:“老朽赌十九!”
当下问来,果不其然!郭、荀二人拍案叫绝,兴致既起,便央老者继续作猜。
拢袖正坐,老者悠悠然:“老朽与人做赌,从不空耍,方才已破例,若继续,便须下注了。”
郭俭忙点头:“相公意下,如何下注?”
老者忖了忖:“看你二人初试身手,且耍小些,二十文一注,如何?”
二人自无不愿,当下各自拿钱,便问赌题。
老者早有腹稿:“实言告尔,老朽常与人赌猜年纪,于此算有心得,寻常猜来便十拿九稳,遂方才一赌,于你二人并不十分公允,且不作数!新开此局,便取一你我三人皆生疏之题。听闻近处的瓦市近时有西域舞伎献艺,吾等便围绕舞伎下一注如何?”看闻者无异议,便命人去请舞姬。
又一曲终,西域舞伎也到了,乃一褐发白肤、隆鼻深目的窈窕女子。荀渺正暗下称奇,便闻老者出题:“此一局,就赌此女今日穿了几层衣裳!”
荀渺虽觉此题太过简单,却还是仔细向那胡女身上打量去,明眼可见其外罩一件轻薄淡色纱衣,内是大红裙裳,余则便不外显了。忖来已是六月天,且说舞女着装轻便才易施展,遂是笃然报数:“三层!”言罢看郭俭。
其人微微犹豫后,一咬牙:“两层!”
老者啜了口茶,依旧悠悠然:“五层。”
三人皆猜罢,老者便令随来的妇人将胡女引入内室验看。少顷,妇人出禀,道是五层,宋衍再回言中!
这般热天竟穿五层,如何想都不合常理!荀渺回瞥郭俭,见他也是一脸懵怔。
老者倒不多辩,即命胡姬献艺。
琵琶声起,胡姬几个旋身转到室中。皆说胡舞精妙在一个“旋”字,当下看来是果真:但见,回雪飘飖转蓬舞。左旋右转不知疲,千匝万周无已时!而令人意想不到的是,转着转着,竟还开始脱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