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了很久洵追才捂着脸说:“好刺眼……”
“嗯?”话说的没头没尾,晏昭和一时想要找话回复都成问题。
洵追将捂住半边脸的手腾出来,在晏昭和手上写道。
“刚刚有个小和尚冲我笑。”
晏昭和理解洵追什么意思后笑出声来,他握住洵追的手腕笑道:“让我看看你。”
洵追疯狂摇头。
“没什么,寻常百姓都是这么笑的。”晏昭和安慰。
“真的吗?”
“你自己多笑笑就知道大家都是那样笑的。”晏昭和补上一句,“发自内心。”
“以后要是有人也这样冲你笑,不要害羞,你要是也回以对方同样的笑容,说不定能够交到一个新朋友。”晏昭和又觉得自己像小皇帝的长辈。
洵追沉默了会,他抬头后晏昭和依然在低头望着自己。
他咬咬唇,脑海里回忆着刚刚那个小和尚的笑容,僵硬且努力地使嘴唇的弧度变大,但很快又抿着唇拉下脸。洵追正欲叹气果然自己做不到,但晏昭和用鼓励的眼神看他时,他又觉得应该再试试。
火烧云将夕阳的余光赐在少年的侧脸,脸颊上细小绒毛都清晰可见。洵追的笑容根本说不上灿烂,强行勾唇使他此刻的笑容有些搞笑,洵追自己都这样认为。
可晏昭和还是认真地看着他,洵追被这样的目光盯的无处可去,眼睛躲避着晏昭和,下意识蜷起手。
第十四章
在他眼中,男人充满侵略性的脸和那双平静偶尔含着笑意的眼睛逐渐放大。清风即将扫过他唇瓣的时候,他感觉到了一丝温润,温柔的令他诧异。
温润并未持续太久,一触即离。
洵追愣愣看着晏昭和的脸再由近到远,晏昭和轻抚少年单薄的唇瓣,“以后再多笑笑吧。”
应该是硬的啊,洵追低头用手按按自己的下唇。
晏昭和那样的人,不该这么软和。朝堂上的舌战群儒,下令时的生杀予夺,见过刀光血影的人。
嘴唇为什么会这么软。
怀着疑惑,洵追认真问道:“可以再来一次吗?”
晏昭和根本没想到小皇帝语出惊人,他闷着笑意说不可以。
“为什么?”
小皇帝丝毫不吝啬自己宝贵的声音。
“因为是幸运,幸运只有积攒才能拥有一次难得。”晏昭和解释。
洵追不明白,可他追问晏昭和,晏昭和闭口不言。放软性子要答案要不到,当即便恼火翻脸,丢下晏昭和回房休息。
饭后溜达是晏昭和提出的,洵追吃完饭打瞌睡,晏昭和怕他现在睡下晚上又闹腾,所以将他赶出去遛弯清醒顺便消食。洵追带着脑海中怎么也擦不去的灿烂笑容回来,又被晏昭和搞得一头雾水闹情绪,也就不管那些数不胜数的不许,一头扎进床铺抱着被子睡了过去。
小皇帝不怎么能吃饭是真的,但他真的能睡。一夜安枕根本没失眠,早晨还听到鸡叫爬起床来看日出。
看完日出他还将剩下的经文抄完,家丁来送早饭时告诉洵追,王爷有事昨晚出去了,现在还没回来。
洵追不以为然,晏昭和行踪不定,他现在又没有特别需要他的地方,走就走了。
他又见到了那个笑容灿烂的小和尚,小和尚兜用衣服兜着许多果子,见到洵追笑着问他要不要吃点。
“这是山上我们自己种的果子,前年栽的,去年没怎么结果,今年长势特别好。”
洵追不吃外来的食物,都要奴才们试过才吃,他不好拒绝小和尚,便只拿了一个握在手里。小和尚走后他将果子在手里来回抛着玩了会,然后将其放在桌子正中央扭头做自己的事去了。
下午也不见晏昭和回来,晚饭之前洵追披着斗篷在家丁的护卫下在寺门口来回晃了好几回,直到遇上这里的住持才停下。
住持的长得慈眉善目,笑呵呵问洵追在等什么。
洵追偏头,目光仍旧落在住持身上,站在他身后的家丁立即道:“我家主子还没有回来。”
晏昭和这次带出来的两个家丁都比较伶俐,虽及不上宫中那些伺候洵追许多年的,但对洵追来说还算顺手。
“不知道小施主在寺里住着还习惯?”住持问道。
洵追对住持做了个合掌的动作,表示很好。
“王爷既然带小施主来住,小施主多在附近走走,这里虽远离繁华不及京城有趣,但胜在环境清幽风景好。”
洵追没心思与住持说话,住持又问洵追来寺里上香了吗?
洵追一愣。
住持笑道:“现在是个好时候,请小施主与我去上柱香吧。”
洵追并不信这个,但上不上香对他来说问题不大,总归是做给别人看的。
他与住持示意等一等,叫家丁留在此处,独自一人回禅房,再来的时候手里拿着一小叠抄好的佛经。
住持接过先是赞叹洵追字写得好,然后问洵追有什么想实现的或者是想为谁祈福的,一会一齐告诉佛祖。
洵追点头胡乱将住持搪塞过去,心想这住持怎么这么事多,竟还有出家人强拉着人去烧香拜佛。佛家讲究心诚则灵,可洵追半分愿望都没有,充其量能许愿今年夏天快快过去,再过一段时间还不知道这天气要有多热。
小皇帝矜贵的膝盖鲜少弯曲,他少去太后那,一年必要时才去敷衍着喝杯茶。洵追跪在蒲团上,住持也跟着一起跪下,他耳边响起住持慢悠悠念经的声音。
洵追趁佛堂内所有人都不注意的时候轻轻打了个哈切,目光放到住持手中盘地光泽可见的佛珠上。
他开始猜这是什么材质做的,放在市场上能卖多少银子。
因为身份尊贵,抄写的经文被放在最高处,洵追眼瞧着自己那少得可怜的几页纸被放在无数人厚厚一摞的经文之上,一时间觉得权力大概就是这个样子。
不费吹灰之力,就能得到更好的。
可这样的权力者祈福,佛祖真的会保佑吗?
他静静听着住持念经,身边萦绕着清香的味道,不知为何他忽然想看看世人眼中的佛祖长什么样?
可他抬头看到佛祖雕像时,那雕像就好像活了一般,正笑眯眯地看着他。
洵追张了张嘴,眼角一凉,眼泪不受控制地落下来。
他的心仿佛在这一刻变得空旷起来,变成一片寸草不生的原野。
而原野在某刻被点燃,彻底将泥土烧焦,噼里啪啦的火星爆炸声使他控制不住这份不适,不由得痛苦的闭上眼。
不知道持续多久,他回过神来时,住持蹲在他面前,眼中不尽是刚刚在寺门口看到的和善,更多的是他看不懂的可以说是佛门慈悲的一种表情。
“小施主许了什么愿望?”
洵追茫然,住持并不是真的想要他的答案,“在佛祖面前流泪的人也不少,像小施主这样只看一眼佛祖便真情流露的倒是第一次见。”
洵追喉头滚了下,“没有。”
住持浅笑,起身去案台上拿了个供果来放到洵追手里。洵追觉得眼熟,这个果子和小和尚要给他的似乎是一个品种。
“这是我们后山种的果子,佛祖保佑,在佛祖身边长出来的果子百姓吃了是有福报的。”
洵追用双手接过果子,在住持的注视下张嘴咬了口。
果子汁水肆意,丰富的酸甜将平淡的味蕾覆盖。住持问洵追味道如何,洵追将一整个果子都吃下去才闷声说还行。
晏昭和此去也没回个准信,洵追一人住在寺内新奇劲过去了到底是无聊。
埋怨说不上,但不痛快是真的。晏昭和带来的盒子里有糕点,他拿出来不一会便吃了三分之一。这糕点一吃就和宫中的手艺不同,宫中的糕点可没昭王府后厨的糕点做的清爽。精致是精致,但太甜了,吃几口就没有继续吃下去的欲望。反正宫里什么都精致,也不管使用着好不好,只要比宫外的那些作坊高一等就达到目的了。
晏昭和带来的这个小丫鬟会编草蝈蝈,家丁寻了适宜编织的草回来,洵追和小丫鬟坐在树下编蝈蝈。洵追是不会的,他看着小丫鬟编,自己也上手学,虽最后编的不怎么好看,但也算是有个消遣的玩意。
小丫鬟还会讲故事,鬼神故事绘声绘色,不光嘴上说,她还演,一板一眼还真像茶馆里的说书先生。
洵追不觉得故事有多有趣,就是看着小丫鬟一蹦一跳好玩的很。
日沉西山,烛火都搬到院子里,一但入夜气温便急剧下降,小丫鬟进房去找洵追的披风,洵追趴在石桌上逗自己编的那只丑蝈蝈。
男人的手猝不及防握住他逗蝈蝈的手,洵追看到月光下自己身边的高大影子,小丫鬟欢快的脚步也被那个影子的主人制止住。
男人亲自将披风披在洵追身上,“你编的?”
洵追指指小丫鬟。
晏昭和失笑,“小汝的手艺倒退了。”
小汝冲晏昭和不好意思地吐吐舌头,行礼说:“王爷可要用膳?陛……奴婢在厨房留了您的膳食。”小汝发现小皇帝在瞪自己,连忙改口。
“不必。”晏昭和道,“你下去休息吧。”
洵追觉得晏昭和肯定要继续笑自己的蝈蝈,他将蝈蝈收进袖兜里坐直,晏昭和也刚好在他面前坐定。
“我刚刚过来的时候见着住持,住持说你去上了株香?”晏昭和道,“南方快马来报,雨水太重,情况不太好。”
晏昭和的不太好分两种情况,一种是不太好办,但还在掌控之中需得上心即可。第二种是字面上的不太好,不能更坏但也不能变好。
洵追用疑问的眼神看他,晏昭和将怀中的信拿出来放到洵追面前。
洵追将头撇至一旁,并不想看。他正要溜回房,晏昭和严肃道:“陛下。”
“……”
皇帝真的不好当,每到不得不去看奏报的时候洵追都想把皇位随意给个什么人。这皇帝只要不是自己,怎么都好说。
“昭王殿下亲启:
连绵阴雨不见晴朗,河岸数道堤坝,完整之数不过五指之数,一些小村庄已有瘟疫之象,臣正派人加紧了解情况。赈灾款还未见半分银钱,地方政府不肯开仓放粮,民情激愤已无压制能力。”
晏昭和:“陛下有何感想。”
有点惨,洵追心说。
“陛下想如何应对。”
“陛下即将成年,臣也履行了先帝的遗愿,为保证在臣离去时陛下对朝中各项事宜了熟于心,不至于措手不及使朝堂动荡,臣想把这件事交给陛下处理。”
洵追皱眉,晏昭和的表情太严肃,不像是要哄他玩。
“昭王。”洵追冷道。
“臣在。”
“伺候朕就寝。”洵追解开披风丢到石桌上,不待晏昭和回应拂袖离去。
第十五章
黑夜中猝不及防腾空而起的火红,看到的小厮先是愣了下,没跑出一步便后脚踩着前跟在平地上摔了一跤,连滚带爬大叫着跑去前厅。
“老爷!着火了!着火了!”
“快救火!”
“夫人还在房里!”
“啊啊啊!夫人!”
许多人在睡梦中被叫醒,得知着火后衣衫不整地光着脚跑出来,一边大叫一边去找水。
“老爷!后院着火了!”
被称作老爷的男人就坐在前厅,手边还放着一杯刚沏好的茶。
薄阎垂眸吹了吹漂浮在茶面的茶叶,“夫人呢?”
“夫人还没救出来!”小厮哑着嗓子大口喘气。
“去把聂生叫来。”薄阎又道。
小厮不明所以,宅子眼看着就要烧了一半,众人匆忙救火也赶不上火势蔓延,他忍不住道:“要不先救……”
“去。”
……
……
……
寺里沐浴不方便,洵追再怎么爱干净也只能用布子擦身。他背后的伤已经结了一层薄薄的血痂,亏得晏昭和的药好,再加上小心照顾,总算是没有发炎化脓。洵追穿好寝衣端坐在床边,晏昭和放下纱帐前他将进门后写好的字条拿出来。
“今日没有安神汤吗?”
“没有。”晏昭和道,“陛下好好休息,明日臣来叫陛下起床。”
“去煮一碗来。”
晏昭和解帐的手一停,“安神汤虽然有助于安眠,但不宜多饮。”
洵追将纸条塞到晏昭和的衣襟上,晏昭和将纸条取下来重新将纱帐系好,“陛下稍等。”
洵追看着晏昭和离去,鞋子脱掉上床,刚刚洗漱时将头发放下来,此刻围在脖子里热得很。扎发的簪子就放在床头,刚刚脱掉外衣的时候顺手放下的。洵追将簪子拿起为自己挽了个简单的发髻,总算是将脖颈处的闷热解放出来。
不一会晏昭和端着汤药进来,他将碗递给洵追时,洵追还没伸手接他便又收回手:“臣觉得这几日您睡得时间有些长,汤药少喝些比较好。”
洵追嫌烫,放至温凉才端起一小口一小口喝干净。他是坐在床上喝的,晏昭和坐在外头等着洵追喝完。过了会小皇帝拿着碗的手从纱帐内伸出来,他接过喝干净的碗。
晏昭和看着碗沉默片刻才道:“臣告退。”
洵追凭着昏暗的月光,在纱帐内只能看到晏昭和身形,晏昭和将门关山后房间内彻底陷入黑暗。洵追摸了摸自己袖袍上的湿润药香,仔仔细细回想了遍今日小汝教自己如何编蝈蝈。衣袖湿了一片没法再穿,洵追下床寻了套干净的换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