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手垫在洵追的肩胛处,以防伤口接触地面。将洵追扶起后,他伸手去取挂在架子上的干净寝衣。洵追昨晚一身的汗,现在倒是都被冲了个干净。
晏昭和正要为小皇帝更衣,洵追站在原地一双清澈的瞳孔看着他,目光又顺着他的衣襟往下走。刚刚为了捞洵追上来,晏昭和的衣裳也湿了大半,沾了水的衣服颇有垂坠感地一层层粘在一起。
小皇帝蹙了下眉,指了下晏昭和的手,晏昭和递上前,洵追在他手掌上写道:“朕自会更衣,王爷去偏殿先更换朝服。”
晏昭和的掌心全是茧,洵追柔软的指尖在他掌心写字,最后一字笔画落在他虎口处的茧,薄薄的茧覆盖着陈年伤痕,虽已愈合但仍然能看出当初伤得如何触目惊心。少年晶莹的指尖与昭王常年持剑陈年旧伤,洵追又道:“是那次吗?”
这伤也是洵追遇刺时留下的,宴会舞女持匕首行刺,昭王身边没有武器便将小皇帝护在怀里单手接了白刃。
晏昭和当场鲜血直流,鲜艳的红色流淌进宽大的袖袍,他镇静自若地指挥禁军收拾残局,洵追发现时晏昭和的袖袍也已经兜不住血液的蔓延。
他以为伤疤应该早就愈合,看不到才是。
晏昭和答道,“是,陛下。”
洵追下意识用食指抠拇指的指甲边,晏昭和道:“王公公已经将膳食送至殿内,陛下先去用膳。”
膳食不过也就一小碟小菜和一碗熬得烂熟的白粥。不过这白粥是用乌鸡汤熬制,只加一些盐便鲜美可口。
洵追对食物没有多大要求,正长身体的孩子规规矩矩按照晏昭和规定的吃食。他刚刚坐在浴池边还不觉得伤口有多疼,小半碗粥下肚后方才觉得后背奇痛无比,火辣辣地疼。
他早起喝了晏昭和那杯浓茶,嘴里的苦味到现在都没有压下去,与熬制的药一个赛一个的难喝。
晏昭和换好衣服回来,洵追正看着窗户边落在地上的太阳,面前的粥碗干干净净,只有小菜还剩下许多。这生气来的快走的也快,莫名其妙胡乱闹一闹便也消停。晏昭和将他朝堂上拿回来的奏折放到洵追面前。洵追只看一眼便很快将视线挪走,晏昭和道:“这是臣挑出来的奏折,陛下闲暇时看看全当打发时间。”
洵追问晏昭和,柳崇清观里的太妃们可还好。
“很好。”晏昭和道,“不过午后有些闷热,如果按照往年冰块的数量供应恐怕有些不太够,臣叫内务府多分些过去。”
太医又来给洵追诊治,太医道:“陛下今晨的气色倒是比臣想象中的要好许多,天热陛下万万不可多食性凉解暑之物。”
第四章
这周太医是太医院内的老人,老人家对年纪小一些的孩子总归要比平时里多唠叨,洵追的在长辈面前的脾气倒还收敛,再加上周太医对他格外尽心,能听的便都听进去。听不下去的也不发火,只是周太医走后他会砸东西泄愤。
周太医将昨夜调制好的药膏交给晏昭和,“王爷务必每日给陛下涂抹三遍,伤口深,若是不好好调理容易留疤。”
洵追卧在一旁,晏昭和背对着他,宽阔的肩膀正好挡住他眼前的光,光线慢慢在他身上组合成不那么刺眼的轮廓。他还能看到晏昭和一丁点的侧颜,洵追撇撇嘴闭上眼睛。
看着就烦。
前些日子他动手做了些糖渍青梅,现在还放在行宫的清凉处。周太医刚出门,洵追便立即叫王公公去取。他第一次做这东西,之前都是殿里的小宫女制好送上来。
取粗盐将青梅一个个搓洗干净,为不使青梅表皮脱水皱起来,分三次放糖水,每隔一日便换一次。糖水煮开放凉,罐内加入青梅,用细纱布将糖水过滤后才可加进去。糖水可多次利用,倒出来继续加糖增加甜度。
王公公犹豫地站在门口似是不愿离去,洵追没来得及写字,晏昭和拿着药罐说躺下。
这时王公公倒是退出去将门也给关上,洵追还听到他叫其余的宫人也回去。昭王果然厉害,使唤得了皇帝的贴身大太监,也指挥得动皇帝本人。
小皇帝装作没听懂的样子,窗外蝉叫得欢快,他的思绪也跟着声音飘出去。昭王略含笑意的声音也伴随着夏日的酷热缠住小皇帝,“陛下,臣为您上药。”
“上完药臣陪着您去捉蝉。”
洵追转头确认似地看他,昭王重复:“臣陪您去捉蝉。”
小皇帝走得慢,一步步挪动至榻边,晏昭和单手便挑开了他的衣带,洵追抱着膝盖背对晏昭和。
他的长发用簪子简单挽着,几缕调皮地从簪中飘落,为了方便上药,晏昭和将发簪取下来重新整理。晏昭和的手温暖的很,束好却未立即上药,反而是轻轻按压洵追的太阳穴,洵追垂着眼,半张脸都埋在臂弯里。
小皇帝的身板渐渐挺拔,缩起来倒也跟以前一般大小,晏昭和在他身后道:“陛下长久不语,臣唯恐陛下日后吃亏,还请陛下多说些。若是不喜欢在众人面前说话,您挑一个可心的人,臣叫来每日与您练习对话。”
“您的兄弟们在您这个年纪都已有妾室环绕,不如……”
“疼……”
声音小得跟猫叫似的,就好像是风一般,吹过去便再也找不到痕迹。
晏昭和没有停下,“朝内有几位大臣的女儿颇有才华,您立皇后还早,但后宫也该添几位娘娘。”
“我……不……不不要。”洵追更加缩紧手臂,双肩绷地太紧牵动伤口,他立即疼得咬住小臂。
晏昭和用软布擦干净手,又取一块干净帕子擦渗出来的血,平静道:“伤口裂了。”
洵追又不说话了,整个脸埋进臂弯中。
“陛下,禁卫军楚大统领求见!”王公公的声音传来。
晏昭和才刚打开药膏的盖子。
楚泱来一定是查到了什么,不过不急在这一刻。小皇帝没任何反应,王公公又喊了一遍便不再喊,就算陛下听不到,昭王也一定听到了。
他回身对着后方站在太阳地底下的楚泱笑道:“大统领先随老奴至偏殿等候,吃些新鲜的瓜果。”
楚阳习惯晏昭和在小皇帝身上多费些额外的心,跟着王公公去偏殿等待,殿前又恢复了刚刚的安静。
伤口愈合需得时日,这伤得实在不是时候,夏天还没过三分之一。入盛夏必须时刻保持小心,一旦化脓比现在更难捱。昨日太医给洵追服用抑制伤口疼痛的汤药,现在无需饮用,脊背跟针扎似的钻心疼。洵追以前也受过刀伤,可没有哪一次比这次更疼,他紧紧咬着牙关不让自己疼得叫唤出来。
他如今已经长大,要是再像小时候那样,保不齐晏昭和要笑他。
“放松,再裂下去就又要叫太医来了。”晏昭和道。
洵追无声地吸气又吐气,慢慢放松一点,再放松一点,等到晏昭和继续给自己上药时他才发觉自己出了一脑门的汗。
沾血的布子丢进盆里,洵追稍稍偏过头去看,晏昭和拍拍他的后颈说转回去。
“一会楚泱来是在这见还是去书房?”晏昭和问道,但他又没有停下听洵追的意见,紧接着道:“此事臣已经全面封锁,但有心的人查一查还是能查到,就叫楚泱来寝殿汇报。”
上好药后,楚泱被王公公领着来到寝殿。
小皇帝坐在榻上,不过层层纱帐将榻四周围着,只能隐隐约约瞧见一个轮廓,晏昭和坐在床榻对面的小几上。侍婢端上来一套茶具,晏昭和将宽大的袖袍随意整理了下开始煮茶。
楚泱跪下向洵追行礼,说大统领请起的是晏昭和,平日都是他看着小皇帝朝他一抬手他才敢起身。楚泱没动,很快从纱帐里伸出一只手。
“谢陛下。”楚泱起身。
在楚泱看来,小皇帝的实权还不如昭王。空有一个皇帝的名号,实际上大权旁落全在晏昭和手上。晏昭和为人谨慎,礼节这方面要求下属一点都不能少。
免得落人口舌。
晏昭和道:“尝尝今年的新茶。”
酷热难耐,楚泱一个武将根本搞不懂茶道,更别提喝茶。他正欲摆摆手,又记起小皇帝还在,“微臣仔细调查一番,发现此事居然没有一丝破绽。”楚泱道,“来刺杀的人全身而退,没有留下任何痕迹,并且宫内也无照应。”
“本王前脚去柳崇清观,后脚陛下便被人刺杀。”晏昭和的茶烹好了,他邀请楚泱品尝,楚泱摇头表示不感兴趣。
晏昭和抿了口茶道:“陛下早上遇刺,你派来通报我的人也迟了半天才来,问清楚通报的禁卫军了吗?”
“我的人半路上被山贼袭击砍坏了马腿,又叫人一棍子打晕,不劫财不要命,摆在路边等着醒。”楚泱说起这个就气,他手底下的禁卫军全是大内高手,区区山贼便能将一个高手围困无法脱身就已经令人匪夷所思,居然还只打一顿。
“咳咳。”
小皇帝轻轻咳嗽了两下,晏昭和放下茶杯去看,只见纱帐内的手又伸出来轻飘飘丢了个纸条出来。
这里只有楚泱官最小,当然也是楚泱捡,晏昭和早就在纸条飘至地上时掀起纱帐查看小皇帝如何。
楚泱看着纸条上两个字,适时晏昭和开口:“拿杯蜂蜜水进来。”
楚泱就知道是要他跑腿的事,他去找王公公要水。帐子内的洵追惊奇地看着晏昭和,他只是口渴想要水喝,那煮茶的茶香着实扑鼻,但没想到晏昭和居然舍得给自己喝蜂蜜水。
喝药时都不给糖吃的人,现在给糖吃也着实可恶。
洵追恶狠狠瞪晏昭和,在晏昭和低头会望他的时候他很快将视线挪到一旁,装作无事发生。
还是小孩子,一杯甜水便能引起这么大反应。晏昭和怀疑小皇帝根本不明白遇刺到底是多重要的事,小皇帝要是有什么问题,事关国本,事关江山社稷。
虽然先帝撒手的时候,放着那么多优秀儿子不管,把皇位给稚子就挺扯的。但小皇帝这么多年哪怕不学什么,跟着昭王耳晕目染也该懂得一些事情的轻重缓急,以及朝堂目前的形式。
小皇帝想了想又低头握住自己手里的笔写字,他一边写,晏昭和一边看。
上头简简单单写三个字——去捉蝉。
洵追还在右上角画了一只简单的蝉的轮廓出来,晏昭和根据几条腿辨认出的。
温蜂蜜水端上来,洵追捧着喝了小半杯,晏昭和见他不想喝了,将洵追手中的杯子拿到自己手里。
“禁卫军一切照旧,就按照之前遇刺的处理方法继续查。”晏昭和颇为无奈,以前遇刺也有计划完美,败露了也毫无破绽的,现在查不到幕后主使也正常。朝堂那么大,宫里闲杂人等那么多,没必要为了其中一件事钻牛角尖。
“以后禁卫军交接班也都注意些,别再出纰漏。去行宫时宫里也有过去一批人,封锁行宫不许一个人出去。”晏昭和道,“注意连通湖水的河道,将闸门关紧了。”
楚泱领命离开,洵追将帘子撩起,晏昭和叫来王公公叫他准备粘杆。
洵追轻功好,三下两下便能蹿到树顶,但他身上有伤晏昭和不许,只能规规矩矩站在树底下指挥宫人举着粘杆粘蝉。
昭王坐在树下没动弹,之前侯府还在时他便不喜欢活动,什么都是侯爷逼着学,现在无人管后一日比一日懒。洵追觉得就这样干巴巴粘好没意思,他蹲在书跟看蚂蚁,只等着宫人喊捉到了捉到了。
蝉叫的时候出奇的多,现在专程来抓倒又不好抓,整棵大树悄然无声。洵追用掉下来的树枝戳蚂蚁洞,又将没喝完的蜂蜜水往自己脚边倒,蚂蚁们很快便不怕死地赶来搬运甜蜜的蜂蜜水。
洵追张张嘴,嗓子眼里怎么也发不出声音,他抬头将王公公招来,王公公很快吆喝道:“你们都退下!”
院子里剩下乘着和风小睡的昭王,洵追双手冰凉地去倒茶壶里的热茶,昭王像是后脑勺长了眼睛般开口:“陛下近日还是改为喝热水,茶不利于伤口愈合。”
“有……有点冷。”洵追咬唇道。
这是洵追近日不知道说过的第几句话,他靠近晏昭和,将手搭在晏昭和的手背上。晏昭和睁眼,“的确有些凉。”
“微臣去取衣物来。”他坐起,洵追将他按在椅子上摇头。
“晒晒太阳。”
小皇帝自己坐到离太阳稍近一点的地方,能感受到温暖却也不必感受灼热直接浇在身上。
日光太刺眼,晏昭和眯眼瞧小皇帝瘦弱单薄的背影。“如果能回行宫,臣尽量尽早安排陛下重新回行宫避暑。”
第五章
洵追点点头,肩上的长发滑到肩窝。
为避免众人猜忌,第二日洵追犯着困被晏昭和带到早朝。依然是刑部侍郎和礼部侍郎的案子,刑部侍郎胸有成竹声称自己抓到了新的证据,二公子不仅欺男霸女,还涉及地下钱庄赌博。
刑部侍郎表情沉痛,不知为何洵追竟从他面上看到几分眉飞色舞,礼部侍郎跪在台下又道:“不知我家小儿怎么惹了大人,以至于大人逼我小儿至此!”
“昭王殿下!老臣服侍过先帝,如今对陛下也是忠心耿耿。”刑部侍郎道,“臣万万不能留这种官员继续效力朝廷!”
赵源被压在衙门牢里,刑部虽不能直接关押在刑部大牢,可刑部侍郎聪明得很,派自己手下时刻守在衙门。一旦赵传之要见赵源,立刻拦下告知朝廷重犯闲杂人等不可探视。
要是以前见犯人,直接打点银子,赵传之现在要是打点银子,指不定第二日再叫刑部侍郎扣上一顶贿赂朝廷官员的砍头的帽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