蔻丹那碗面的善意,换来了后者给予她的最大尊重。
“是会梦。”赵宁芯回道,她笑得格外凄凉。刚与夫君成亲那段时间,她整宿整宿地失眠,她坐在床头怎么都不敢睡,一旦闭眼,莺歌小筑的往事便像是走马灯般在她眼前回旋。
“可人总要迈出这一步,我可以,你也可以。”赵宁芯握住蔻丹冰凉的手,“私塾的教书先生说过什么,你记不记得。”
每个从私塾走出去进到莺歌小筑的姑娘,最后一堂课放课后先生都会站在门口目送着一个个离开。
站在门槛边的先生反复念叨,若是有机会,你们一定要从那个地方走出去。
才华横溢如赵宁芯之列,但大多姑娘都是没什么心的,她们只能依靠男人,只能凭借美色侍人,像一具具行尸走肉,走出莺歌小筑等待她们的只能是重新回到黑市上贩卖,卖到下一个虎狼窝,继续沉沦。
这就是她们的命运,一辈子都逃不开的轮回,走出去再走进去,往返几次便彻底失去自我意志,随波逐流。
瘟疫在太医院与民间各大医馆的全力以赴下,终于被冬天第一场大雪掩埋。鹅毛般的雪花裹挟着无数人无声的求救以及悲戚无策泪流满面,走入绝境后迎来姗姗来迟的希望,最终彻底走向新生活的向往缓缓落下。
就好像是一场戏,总有落幕的时刻。
戏中所有人都是主角,活下来的人拿着欣喜的结局开始期待明天,死了的人统一被朝廷火化,什么都不剩。
俞聂生在大雪降下的这日离京,洵追裹着厚厚的毯子看到晏昭和从殿外走进来,他缩手缩脚将怀中的暖炉拿出来放到晏昭和手上,晏昭和问他怎么不关门。
洵追强忍住打喷嚏的欲望说,俞聂生走了吗?
晏昭和点头,洵追抱怨道:“昨晚宋南屏硬要拉我去喝酒。”
明明是组酒局的人,却是最先醉的,醉后抱着洵追的腰死活不放,鬼哭狼嚎千万别把我送回家,我母亲看到我这个样子一定会杀了我。
洵追实在没法子,只能将宋南屏一并打包带回宫,现在还在偏殿打呼噜。
三日前,青藤山庄传来消息,剩下一小部分难民因病重需要继续隔离观察,待这批难民康复,百姓便都能回归正常生活。
只是……
只是薄庄主与病人接触过密,再加上操劳过度不慎感染瘟疫,虽及时治好,但身体受损伤及根本。
怕是没几天活路了。
俞聂生得知后找到洵追面带笑容说,我可能要回去了。
是啊,洵追点头赞同,提醒他千万别错过头七。
三坛酒,全是洵追从宫中酒窖里拿出来的,以他目前的身体状况不宜多饮,只是和俞聂生碰杯时稍微抿了点。
俞聂生微醺时说,我恨他的时候脑子里全都是怎么毒死他,可真听到他活不了的时候……我忽然想到他带我去郊外骑马,带我去河上坐船的快乐日子。
要是从来没有见过他就好了,俞聂生眼神木木的,微粉薄唇沾着酒液。
他沉默许久才说,我爱他。
洵追叹息道,“别给自己留下遗憾。”
楚泱做事太利索,皇宫修缮完毕那日兴高采烈恨不得昭告天下,顺带打断洵追蓄谋已久想在昭王府混日子一直混到过年的不务正业。昭王府什么都好,好容易从后门跑出去偷偷到城北的糕点铺,好容易翻墙去茶馆听说书先生讲故事,好容易从前门正大光明走出去被昭王带着吃酒楼佳肴。
他与晏昭和的见面又变成两三日一次,晏昭和待到下午便要离宫回府,洵追几次三番要求晏昭和留下,晏昭和总是以政务繁忙拒绝。
冬至时分,林国公那老不要脸又带着林施旖进宫请安时洵追总算是神经大条地回过味来。
——这人吃醋了。
仔细回想入冬后这两月的情状,洵追条理清晰地罗列证据后,他猛地意识到晏昭和居然攒着醋劲已久,正巧李玉鸾带着小厨房的糕点来找洵追,李玉鸾打开食盒露出其中长相奇丑无比的糕点。
洵追拇指与食指捏着小银叉挑了下最边上的糕点,你不愿意给萧统领吃就来祸害你哥哥我吗?
李玉鸾一路抱着食盒跑过来,小姑娘裹着粉红色大氅,雪白的兔毛制成围脖在脖颈缠两圈,鼻尖和下巴都红红的,像个含苞待放的花骨朵。
逼宫那夜李玉鸾受那么大刺激,事后非但没后遗症还缠着洵追问那位戴着面具英武无匹的将军是谁,以前怎么没见过,比楚大统领看起来都俊俏呢。
洵追心说带着面具你怎么就觉得人家俊俏。
英武无匹?看看这是在兄长面前形容其他男人的词汇吗?
李玉鸾那泼辣的骂人洵追第一次见,找得到萧倜行踪的神通广大洵追更是惊诧。
怀春的小姑娘第一次表达倾慕,也不知从什么话本上学来的歪门邪道,抓住男人的心先抓住他的胃。
洵追在李玉鸾期待的目光下勉为其难咬了口糕点,他停顿片刻抬头,李玉鸾问:“好吃吗,好吃吗?”
“……别祸害萧统领。”洵追真诚提议。
八公主脾气大,当场给皇帝甩脸子,临走还狠狠踹了脚大门。食盒就那么放在小几上,洵追也懒得收,李玉鸾走后他便重新回到被窝的怀抱。傍晚晏昭和来用膳,洵追不舍得从暖烘烘的被窝里出来,晏昭和便招人将晚膳带至寝殿。
他看到食盒中的东西笑道:“这是什么。”
玉鸾对萧统领包藏的祸心,洵追翻身软软冲晏昭和伸手,晏昭和脱了鞋子和他睡一块,二人枕一个枕头,脸对脸说话。
晏昭和说陛下不亏和八公主是分不开的亲兄妹。
洵追一时没反应过来“嗯”了声,在晏昭和越发暖和的笑意中回过味来,他狠狠瞪了眼道:“关我什么事。”
说罢洵追又故意道:“林小姐明日进宫代林国公送一副我想要好久的画,明**别来了,省的林小姐见你总拘束。”
昭王到底在朝堂上名声不好,闺阁女眷消息落后,没看到昭王如何善待百姓,光见着前有一箭射穿钱飒脑门,后有一剑将崇王捅对穿。
血淋淋的,昭王不光做奸臣,还做骇人的修罗。
这幅好皮囊也没能挽救他在众官宦女眷心目中的小人印象。
晏昭和脸色立即拉下来,他起身道:“陛下先用膳,臣去取今晨各地报上来的……”
“抱你!”洵追从床上蹦起来跳到晏昭和身上,冷气瞬间冻得他打了个哆嗦,他双臂卡着晏昭和的喉咙,在他身后小声道:“玉鸾做的糕点不好,我也不会包饺子,可我们昭王殿下是个会制醋的醋坛子。”
“哎哎哎!”
话音刚落,洵追便被晏昭和丢回床榻,他立刻爬进被窝取暖,丝毫没意识到错误,“还说不醋,你就是醋了。”
晏昭和冷着脸道,“陛下还是不说话的好。”
不说话的时候盼着讲点,终于开口后又嫌太会说。
洵追之前挑日子与叶丰相认,话才说了三句半,叶丰便将自己的女儿叶俏推上来说快叫表哥。
叶俏表哥二字还未出口,叶丰又将自己身后的女孩拉前来说,这是你大伯家的二姑娘,咱们叶家的才女。
叶汀瑜盈盈一礼,对洵追露出小女儿般娇羞的笑容道:“瑜儿见过表哥。”
“瑜儿第一次来京城,你可要多跟你表哥走动走动。”叶丰笑道,“你二人年龄相近,共同话题也多。”
洵追皮笑肉不笑,这哪里是认亲戚,分明是变相相亲。
叶家有入宫后妃之心,林国公府的得知自然暗暗跳脚,林国公当即撂了接待的活,明着暗着怼叶家,时不时就带林施旖在洵追面前晃。
林施旖另辟蹊径与叶汀瑜做姐妹,叶丰还在洵追面前提过此事,大抵是我们瑜儿心中自卑总是怕自己不配做国公府小姐的朋友,若是我们叶家能在……
洵追猛地咳嗽几声,王公公连忙高声道:“来人!来人!传太医!”
主仆二人还是一如既往的配合默契。
要论长相,叶汀瑜还真压林施旖一头,南方水土好,养出来的女子都带着荷花莲叶的清雅。但林施旖也有林施旖的优秀,她受家族严苛的管束,是真正的贵族少女,从小便被当做日后某权贵的当家主母教育,有叶汀瑜一辈子都赶不上的气度及谋算。
洵追能想到的晏昭和自然能想到,所以换人时洵追做出选择,晏昭和并未阻止。
可尽管如此,晏昭和还是从不留痕迹地别扭,到现在正大光明醋味熏天。
洵追没敢再气晏昭和,他软声道:“都是我的错,你再生气先吃饭。”
晏昭和:“臣怎么敢。”
接连几日洵追都不敢触晏昭和霉头,重新回到惜字如金纸上写字,晏昭和看到他写的就回一句,看不到……其实大概是看到了,只是懒得搭理。
腊八节泡腊八蒜,洵追为改善二人关系,大清早出宫带着一把蒜头敲昭王府大门。
第七十九章
洵追来的也不算早,只是因为连绵的云遮住太阳,阴沉沉的倒像是即将入夜。昭王府内传来一阵匆匆的脚步声,紧接着大门吱呀一声开了个缝,从里头伸出来一个脑袋,看大门的府兵说,还请陛下回宫,昭王殿下现下没起。
跟着洵追从宫里出来的小太监上前道:“大胆,陛下在此还不开门!”
府兵冲洵追又是心虚一笑,“这……府内乱得很,好几日没打扫,王爷说不宜见客。”
府兵见小皇帝不语,脚步一转走向王府右侧,又不好意思道,“前几日府里遭贼,王爷吩咐小的将所有围墙加固,均装上含着刀刃的篱笆,后门恰巧被无处可放的工具车堵着,等王府打扫好王爷还要找个合适的库房将工具车收进去。”
洵追猛地回头正好对上府兵赔笑的脸,他神色平静并未见任何异常,停顿片刻薄唇微张,缓缓道。
“你让他去死吧。”
话罢,洵追仍旧朝围墙那边走去,穿过一个不短的小巷来到离晏昭和院里最近的地方,他抬头望去,果然墙顶一片张牙舞爪不知道是在防谁的军用篱笆,刀刃交叉,将碎瓦片用泥糊到刀刃未及之处。整体称得上“戒备森严”,但也忒丑了点。
洵追后退几步,让跟在自己身后的小太监离远点,右臂使了劲地抡圆,来回转这么三四圈后将一直勾在指尖上的蒜脱手扔出去,浑圆紫皮的大白蒜就这么飞上天,腾空打圆转好几圈,最终情绪稳定地落下。
小太监小心翼翼地上前,“陛……陛下?”
洵追一张只唇上带着点血红的脸自蒜落下后便阴沉的仿佛能即刻滴下几滴墨,他听到小太监的声音,罕见地露出无所谓的表情道,“回宫。”
晏昭和事务繁忙时常凌晨才休息,是该多睡会。侍女下人少,王府那么大,是该花时间才能见客。眼看除夕,街坊的贼活动频繁偷钱过年,昭王府是该多加防备。篱笆工程浩大,使用工具种类颇多,一时间找不到安置也很合理。
“咚咚咚。”
一阵寒风吹过,紫色一拳大带着凹凸弧度均匀的物体从空中掉下来骨碌碌滚到洵追脚边。
洵追抿唇。
小太监哆哆嗦嗦抬头望向挂在篱笆墙上打算做腊八蒜的蒜串,其中一颗蒜不偏不倚插在刀尖上,其余的连带歪歪扭扭和篱笆混为一体。
洵追释然,将蒜收回怀中,抬眼又瞧那串没扔进去的蒜。
“告诉昭王,若是今日黄昏前不来见朕,不……”
“告诉昭王。”
你去死吧!
把蒜瓣一粒粒洗干净全都塞进晏昭和嘴里,掐着他的喉咙让他全部都咽下去,待到除夕再从肚子里挖出来,仍然是腊八蒜。
醋味正好。
李崇的案子陆陆续续逐层办下去,牵扯出大批官员,其中不乏有想要官职将功赎罪的,你拉我我告你,又是一阵腥风血雨,本该年前结案,眼看又要拖到开春。
洵追面前放着赵传之连夜统计的涉案名单,以及检举状,象征性动手翻了翻便将果盘压在上头。
赵传之又查到些闻所未闻欺男霸女的事,唾沫横飞正讲得上头,毫无眼色。
洵追在纸上写道:“今日腊八节,赵大人来朕这,不回府陪妻儿过节吗?”
赵传之摇头道:“回陛下,臣那不成器的儿子又出去鬼混,夫人今日出门去捉,府里太乱臣又心焦此案,陛下既信任臣,臣必定办得妥帖。”
洵追不好说什么,只能硬着头皮继续看着赵传之那张人到中年,皮肤逐渐下垂的脸。
晚膳前赵传之总算是告一段落,洵追留赵传之留下用膳。
小厨房端上来的腊八粥熬得烂熟,里头的豆子从昨夜睡前便泡在冷水里,小火慢熬几个时辰,豆子之间的香气全都融合在一起,豆皮都熬得不见踪影,一勺下去唇齿间绵密细腻回味无穷。
洵追最喜欢吃这种放了糖的甜蜜粥品,赵传之倒是觉得光吃粥还少些什么,他也是第一次和小皇帝一同用膳,万万没想到小皇帝居然吃得如此简单。
“臣家中的孩子在陛下这个年纪正是吃好几碗饭的时候,陛下怎么才吃这么点。”赵传之劝道,“不如再叫御膳房做些。”
洵追从不吃御膳房的东西,御膳房的厨子膳食精致可却少了点什么,他总是吃不惯,晏昭和送进来的厨子进寝殿后头的小厨房,洵追便再也没吃那些御厨的饭。
近日宋南屏又陆续给他换了药,忌油忌盐,洵追的口味本就清淡,这下更是活成神仙,每日就用粥吊着。不过瓜果不断,饿了就吃些糕点,少食多餐倒也不怎么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