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荀礼!”荀平脸色铁青道,“有什么话以后再说!”
“没有以后了,大哥。”荀礼惨笑一声,摇着头,“我想,想为他,也为自己搏一次……”
几人僵持不下,荀父不耐烦地一拍桌子:“都闭嘴!让他说!”
荀母和荀平神色骤然一僵,还想说什么却都被荀父制止了,只能退到一旁。
“父亲,”荀礼膝行两步,先是给荀父深深一叩首,才道,“我不能与吴家姑娘成亲。”
“为何?”
荀礼闭了闭眼睛,将心中的羞耻全部压下,才道:“因为我心中早已有思慕之人,我与他已经,已经行过夫妻之礼……”
荀家两父子俱是一惊,,荀平压根儿就没想到荀礼竟然……竟然已经与谢珩走到了这种地步……只有荀母,别开了脸,不愿再去看荀礼。
荀父更是不敢相信饱读圣贤诗书的荀礼会做出这等无耻之事,他捶胸顿足,恨恨道:“你……你知不知道什么叫廉耻?你做出这种事情,怎么还有脸说你思慕人家?”他来回走了两步,才叹气道,“罢了罢了,你说吧,是哪家的女子?到底是你不对在先,只要是清白人家,我和你母亲也只能厚着老脸上门赔罪提亲去。”
“不是女子。”荀礼喉结颤动。
此话一出,整个厅中霎时变成一片死寂。荀父瞪着眼睛看他,似是不理解他口中所说的“不是女子”是何意思。
荀礼攥紧了拳头道:“父亲,我爱慕的,不是女子。他曾在我少年孤独无助之时伸出援手,曾在我数次身陷险境时不顾自身安危去救我,曾受尽六年的无故冷漠却依然待我如初,父亲,这样一个人,我如何能辜负他?”
“是谁!”荀父压低了声音怒吼道。
“是谢珩!我爱慕他,早在我年少读书之时……早在……他在书阁帮我解围之时……”荀礼脱口而出,承认爱慕谢珩对他来说竟成了如今最容易做到的事情。
压抑已久的情绪终于在这一刻全部宣泄干净,荀礼发热的头脑也逐渐冷静下来,只见荀父嘴唇颤抖两下,忽地弯下腰,神色痛苦地捂着心口,摇摇晃晃地向后跌去。
“父亲!”
“父亲!”
荀平和荀礼同时惊呼,荀礼离得最近,飞快起身上前扶住有些站不稳的荀父。荀平第二个冲过来,一把推开荀礼,满脸失望道:“先是母亲,再是父亲!你是非要将他们都气死才满意是吗?荀礼,你实在,实在自私至极!”
自……私……荀平刺耳的话语扎在荀礼心上,他双手一滞,无力地松开垂下,僵在了原地。而荀平则不再看他,背起荀父就往外冲,飞起的衣带狠狠抽在荀礼脸上,打出一道红痕。
第40章
谢珩带来的御医本是做做样子,不成想居然真的派上了用场。
等到天色渐晚,御医才从房间里出来,对荀礼道:“只是一时间气血逆行,才会突发不适。我方才已经扎了针,也开了药,按时吃药多休息就好了。”
荀礼松了一口气,感激道:“多谢御医。”
“不妨事,不妨事。荀大人,你父亲年纪也大了,以后切不可这样情绪大动了。”
御医又嘱咐他两句,荀礼连声道谢,末了对谢珩说:“怀瑾,天色不早了,你也该回去了。麻烦你替我送一送御医吧。”
“可是……”谢珩蹙着眉,不愿答应。
谢珩嘴唇动了动,荀礼抚了抚他的肩膀,又道:“你只要相信我,好吗?”
等他们离开,荀礼才又转向那紧闭的房门。他此刻心绪紊乱,好似浮絮飘荡。难道他真的做错了么?
房门突然打开,荀礼立刻站直向前走了两步,荀平看他一眼,脸上无甚表情,只道:“谢……呢?”
听他问起谢珩,荀礼有些惊讶,却还是如实回答道:“我让他先回去了。”
荀平沉默了一下,不再提他,道:“父亲叫你进来。”
他快步进去,荀礼愣了一下,赶紧跟上。
床前燃着几盏油灯,将荀父的影子打在墙上。许是因为不舒服的原因,荀礼看着荀父的身影竟不再高大强壮了。
“父亲。”荀礼撩起衣袍跪在床前,不敢多说一句。
荀父看他一会儿,却突然推了推荀母:“我记得你总随身带着那年礼儿中榜时寄回来的信,去拿过来。”
荀母虽有些不明所以,却还是让下人从自己的贴身行囊中拿出那信来交给荀父。
荀礼看到那信褶都有些破损,想必是有人反复拿出来看的缘故。他的心紧了紧,看着荀父拆开那封信。
荀父从头到尾又读了一遍那信,才问他:“你,你信上说,谢珩帮你良多……我问你,少时在书院,你可是受了欺负?”
“……”荀礼眼眶微红,轻轻点了点头。
荀平张了张嘴:“你怎么不和家里……”话说一半,他也知道这只是一句无用的废话。
即便是在襄城的书院,士族子弟与商人子弟也多有磨蹭,更何况是皇亲贵戚满地的京城。
他们不是没有设想过荀礼艰难的处境,只是因为自己帮不上什么忙,便干脆不去想。本该是受尽父母兄长疼爱的年龄,荀礼却早早地体验了人情冷暖。
以至于只有,只有谢珩一个人陪在他身边……
今日发生的事情,荀礼在堂前的剖白,让这些被他们淡忘了的陈年旧事都撕破了外面的表皮,将一切摊开在所有人面前,看清了自己——
他们更是一群自私的亲长,不是么?
“礼儿,你恨我吗?”荀父嗓音颤抖,“你恨不恨父亲母亲,狠心扔你一个人在京城?你恨不恨你大哥,本该他走的路,吃的苦,如今全担在了你身上?”
哪里就这么偏激以至于到恨的地步了?荀礼摇了摇头道:“家人之间,本就该多有退让理解,若都只为自己,家中哪里有现在的繁荣安定。”
荀父顿时心中百感交集,却又转而对荀平道:“平儿,你不愿入仕,家中的期望便全都落在你弟弟身上。他少时离家,在书院受尽冷眼,这些他都扛了下来。如今还在京中站住了,让我们远在襄城也能受到他的庇佑,即便他今日犯下滔天的错,你作为兄长,也不该用这般极端的手段对待他。更何况他是官员,你这般妄为,已经触犯条令,不就是仗着他是你的胞弟,不会对你如何吗!”
“我是……”荀平忍不住想辩解两句道,可看着荀父严厉的眼神,又讪讪地闭上了嘴。父亲说的没错,他的确是仗着荀礼不会追究他的过错,才敢这样关着他。
荀父又转向荀母:“还有你,我便不说了。我知道你是爱子心切,担心他以后的路,不论你做什么,礼儿都该理解你的。可这么大的事,我是他的父亲,你不该瞒着我!”
荀母掩面而泣,没有说话。
荀父将两人都责骂一番,才又对荀礼说:“你也不要怪你母亲,和你大哥。你自己心里也知道,他们确确实实都是为了你考量。”
“我明白。”
“别的我都不想说了,我只问你,若我也不同意,你母亲,你大哥都不同意,就当是为了我们,你能不能跟谢珩断了?”
“我……”荀礼喉间一片干涩,艰难道,“父亲,我不愿……”
荀父抬了抬手,示意他不要再说:“我想你母亲、你大哥的顾虑和我大抵都是一样的。你和谢珩不同,你家世比不上他,官职也在他之下,你们二人的关系一旦传出去,总归是对你更不利。况且你们都是男子,没有婚书媒聘做保,日后他若变心,你又该如何自处?”
“更何况,礼儿,他家......他父亲母亲又怎能容许他与一个男子……”
是啊,谢家家世显赫,他出身低微,在外人看来,两人之间明明隔着一道不可逾越的鸿沟。
可就算身处这样的悬殊宏差之中,荀礼却依然坚信着谢珩:“父亲,您的思虑我都想过。可我知道,即便是他今日遇到与我一样的情况,他也绝不会轻言放弃。他爱我的心一如我爱他,我今日为他所做的,就是明日他为我做的......”
“……”荀父沉默了好一会儿,才道,“礼儿,情爱短暂,能用情绑定一生的少之又少。就算今日你说的再好,也实难打动我。就算你今日为了他与父母兄弟都生了隔阂,你也不后悔吗?”
荀礼声音蕴含着无限痛苦,最终慢慢道:“我......不后悔。”
良久,荀父长叹一声,起身将他扶起,泪目道:“时至今日,我明白我们都对你亏欠良多。对你而言,我不是个好父亲,你大哥更是对你做错许多。你说的对,家人之间总该有人退让理解,不是你就是我。你已经为了荀家牺牲太多,父亲又如何……如何狠心再对你步步紧逼……”
“我也,我也感激谢珩......在你最艰难时帮过你......”
“礼儿……你与若真的……真的放不下他,我们也不管了……”
荀礼一把抱住荀父,泪水渐渐打湿他的衣衫,他也终于忍不住放声哭了出来。
他何尝不明白,要让父亲接受他这惊世骇俗的爱恋有多不容易,他亦早就做好了最坏的准备,众叛亲离,族谱除名......
可都没有,这些都没有发生!他如今亲耳听到父亲这一席话,才知道原来自己是那么渴望来自亲人的谅解。
荀礼压抑的哭声将屋内的几人都感染了。荀平仰起头,眼眶中也有泪水打转,终于,他放下心中成见,拥着母亲,一同上前抱住荀礼。
今日天幕澄澈,碧空如洗。梅季彻底过去,天气一日比一日晴朗。前些时候终日裹紧的厚重长衫终于能褪去,换上更轻薄的衣衫,整个人都松快了许多。
荀礼换上常服,一丝不苟地整理好身上每一处皱褶,这才踏出家门。
他多日未曾上值,许多同僚见了他难免寒暄一番。不管这些人真心或假意,荀礼都一一笑着应答过去。
直到散了值,温熠景听说他来了,早早地便来找他,兴奋道:“少敬!你这病的可够久的!我差点就要差人去松岭挖人参给你吊命了!”
荀礼连忙伸手挡住飞扑过来的温熠景,无言地看着他:“你就不能说些好听的?”
温熠景扒在他的肩膀上,眨着眼睛:“我这是担心你,前几天我带了药说去你看,到了大门就被你大哥拦住了,说你病气缠身,不能见客。你大哥当时脸色那么黑,我自然以为你病的很严重嘛!”
“有劳大人关心。”荀礼笑容满面,与他一起向前走着。
“你这些日子不出来,朝中又发生了好多事。之前我们再江安抓的那个吕知州,你知不知道他背后是谁在撑腰?”温熠景神秘道。
“谁?”
“宁王!还有……”他利索了报出一串儿官员的名字。
荀礼听得嘴巴大张,没想到宁王人远在封地,竟在朝中埋下这么多势力。
“我就说宁王为何急匆匆的挑选美人送进宫,原来早在今上下令让你和荀大人去江安前他就想好要用这招美人计了。你看如今这些人,轻则罢官,重则流放,只有宁王,借着林婕妤肚子的光,好端端的什么事儿都没有。”
“林婕妤有身孕了?”
“可不是,今上虽对宁王不满,但依旧盛宠林婕妤,竟还让她赶在皇后前面有了身孕。这两天大臣们正为这事儿进言呢,让今上多去皇后那里……咳咳……把今上气的干脆罢了两天的早朝,还将吵得最凶的谢珩训斥了一番。大家一看,谢珩正是得宠都被斥责了,也没人赶在明面上出声了。”
“这……谢珩被今上训斥了?”荀礼大惊失色,他虽能理解今上面对一群臣子指责他后宫之事的烦心,之事于情于理,眼下尽快让皇后有身孕,立了太子,才能堵住众臣的嘴巴。
“就说了他几句,也不是很严厉,昨日谢珩还进宫求御医,今上不也给了么。算了算了,别说这些,你如今可好利索了?晚上我请你喝酒去?”
荀礼忽然想起一事来,好奇道:“你去谢家提亲,结果如何……”
温熠景大笑三声,提起此事心中就痛快:“本大人风度翩翩,可是难得的佳婿。这亲事嘛,自然是……”
“少敬!”
谢珩又一次悄无声息的出现,打了二人一个措手不及。
温熠景赶紧住口,老老实实的冲谢珩道:“谢大……”谢珩挑了挑眉,温熠景憋了半晌,红着脸改口:“三,三哥……”
荀礼忍俊不禁,往谢珩身边站了站,开口恭喜:“瑞明,怀瑾,恭喜你们两家结此良缘了。”
温熠景结结巴巴地应了他的道喜,又站了会儿,实在受不了谢珩在一旁的威压,寻了个理由跑了。
荀礼这才去看谢珩,想起刚刚温熠景说,眉目间满是担忧,赶紧问道:“怀瑾,听说今上斥责你了?”
“不必担心,只是做给别人看的。”他担心自己,谢珩自然十分受用,微微一笑,“宁王贼心不死,竟让林婕妤暗中给今上下药。今上越是宠她,宁王便能越早露出马脚,我不过是配合今上演戏而已。”
荀礼舒一口气,也笑了。
阴谋阳谋,勾心斗角,一切都在掌握之中,各种有能之士共同撑起这盛世太平,他只要坚守本心,能与眼前之人平安喜乐地共度一生,就很圆满了。
他这样想着,对上了谢珩从未变过的深情眼眸,不管看过多少次,都抑制不住心中怦然。
二人傻傻地相互对视良久,一如在坪阳山上的那间躲雨的草屋,最后同时笑出了声,荀礼伸出手去,在一片耀目金光之中执住谢珩的手,声音轻快:“怀瑾,走吧,我们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