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澹给阿犊倒上一碗茶,费解道:“他在村里当更夫好歹能领钱,犯得着全家落草为寇吗?”
以往顾澹煮的茶,阿犊喝不习惯,今日他走得一身汗,再兼之吃下不少桃干越发口干,不再嫌弃,阿犊捧起茶碗咕噜咕噜猛喝。
一大碗茶灌腹,阿犊歇口气才道:“那是顾兄不知道当贼的好处。”
在正经世道里,当贼都不会有好下场,但在乱糟糟的世道里,当贼能发家致富,日子过得比面朝黄土,背朝天的老百姓滋润多了。
阿犊把陶盘里最后一块桃干吃掉,喝下第二碗茶,他站起身摸摸肚皮,惬意道:“顾兄,我去找师父啦。”
茶釜里的茶水被他饮完,陶盘上的桃干被他吃尽。
顾澹挥挥手,送走阿犊,他回屋拿工具,准备山上挖笋。挖笋的地方在村子附近,顾澹跟孙三娃父子约好同去,不是独自一人。
最近武铁匠没矿料打铁,家里断了收入,何况为赎自己还花去两千钱,顾澹认为武铁匠肯定是抓襟见肘,所以他积极跟随村民採山货。
太阳老大,头戴竹帽,扛着锄头,挑簸箕的顾澹,踏出残破的院门那刻,心里油然而生一份贫贱夫夫之感。
村子东郊的那一片葱绿的竹林,顾澹再熟悉不过,他时常前往,往时僻静,今日则有些热闹,正是挖夏笋的时节。
顾澹以前也曾来这里挖过笋,但他缺乏经验,挖的笋往往太老。也就武铁匠不嫌弃,顾澹煮什么他吃什么,按阿犊说法,笋硬得像在啃竹席。
孙三娃父子挑笋,挖笋,顾澹在一旁学。
孙岩见顾澹为人随和,特意停下教他识别什么样的竹笋正当食用,什么样的竹笋弃而不挖。
经验之谈,道破就懂。
顾澹挥锄刨笋,将一头新挖出的竹笋剥去外面那层硬笋壳,露出嫩黄笋肉,他以为孙三娃父子还在身旁,他道:“三娃,这边有好几头新笋。”
没听到孙三娃回应,反而是一个女声传来:“顾兄弟,岩叔和三娃往前头去了。”
顾澹抬头一看,是英娘。
英娘的装束和顾澹差不多,竹帽、锄头、簸箕,不同在于英娘的簸箕里已经装满竹笋。
顾澹好些时日没见着她,在竹林里遇着她有些意外,他打声招呼:“英娘也来挖笋。”
英娘点头,她去看顾澹簸箕里的竹笋,见里边还只有三头,她不假思索,当即拿出自己挖的两头大笋,往顾澹那儿放。
顾澹拦住说:“不用不用。”
他一个大老爷们,怎好意思让一个姑娘家帮忙。顾澹把那两头竹笋还给英娘,跟她道谢,往时可没少吃她家的东西。
“奴家听闻顾兄弟手臂遭大兵打伤,今日可好些?”
他穿着长袖衣服,看不清他手臂的伤,不过英娘听说他被军所的士兵用鞭子抽打,一定很疼。
顾澹挽起袖子给英娘看,他道:“不要紧,是皮肉伤。”
英娘看他手臂缠着布条,有药味,看不见伤情,不过从受伤到现在已经有几天,也许差不多要好了。
想他上次才遭人又踢又打,幸好没在脸上留下伤痕,她喟然:“顾兄弟,是奴家连累你啊。”
后来英娘或多多少听闻顾澹当时是为救她,才和她一起被山贼抓走,再说恐怕也是因为上次的事牵连,顾澹才会被钱更夫卖往军所。毕竟,孙吉是钱更夫的外甥,而且到现在人还趴在床养伤。
顾兄被卖往军所,还挨人鞭打,想想都觉得苦。
“不不,真不是,英娘可别这么想。”顾澹直摆手,英娘真没亏欠他什么。
此时竹林里只有他们两人,寂静得只有涛涛的竹风声,孙三娃父子不知上哪儿去,英娘看着顾澹欲言又止,终于还是忍不住好奇,小声问:“许多天来,奴家一直在想一件事。”
顾澹被她看得心里发慌,小心翼翼道:“什么事?”
果真是心里有鬼,都快藏不住。
英娘用如编贝的牙齿咬住拇指,这是她思考时的一个习惯动作,她的明眸在顾澹面上观览,像似要从他神情里瞧出端倪。
英娘思索一番,斟酌着,最终还是没问出,她说:“没什么,顾兄弟,奴家回去了。”
看英娘转身离去,顾澹舒口气,总觉像似要被她看破。
也许英娘有过人的直觉,所以才会从山神庙那夜后,再不曾到武铁匠家。
顾澹慢悠悠在竹林中挖笋,他左臂一使劲伤就会疼,只能慢慢来。当顾澹
挖满一簸箕的竹笋,孙三娃父子挖的竹笋已经装满一大竹筐,三人结伴出竹林。
头戴宽沿竹帽,挑着沉甸甸的簸箕,顾澹走在熟悉的竹林幽径上,心想的是脚下的路会蜿蜒延伸至武铁匠家。
不知从何时起,他几乎要忘记这条竹径是他当初穿越之路,他已不再相信竹径的尽头,终有天会出现条现代的柏油公路。
然而有些事物就是如此,众里寻它千百度,总也寻不到,只会出现在蓦然回首间。
顾澹挑担归家,将簸箕里的竹笋全都倒在井边,他束起袖子,提水哗啦啦倒入水盆,坐在水盆前剥笋壳。
他真是挺勤快的,单着一只右手剥笋壳,他左手不能用劲,只能用它按住笋身,协助右手。
武铁匠回来,正好看见井边勤勤恳恳干活的顾澹,此时他已经剖好笋片,端起装笋片的竹筛,准备回厨房煮竹笋。
武铁匠从顾澹手中接过竹筛,陪着顾澹进入厨房,顾澹问他:“在溪畔围木栏真得有用吗?”
“有用,即便日后没有山贼,也能防范野兽。”
把竹筛放在木架上,武铁匠坐到灶膛前生火,他瞧出来顾澹是要制作笋干。
顾澹舀水入锅,说道:“我也过去帮忙吧。”他好歹也是孙钱村的一份子,虽然村民们普遍不认同。
灶膛里的火已经生起,烟雾弥漫,武铁匠用火夹拨动引燃用的干草,让火势扩散,烟雾中只听他道:“你在家呆着。”
火势渐旺,把灶膛烧得通红,武铁匠扔下火夹起身,教顾澹如何煮笋,关键在于要往清水里加盐,用盐水煮过的竹笋,制作成笋干才存储得久。
顾澹觉得今日武铁匠像似有什么不对劲,因为他说得太细,手把手教。他以前不这样,他以前教顾澹东西,会让顾澹多去做,多去想。
煮过的竹笋晾在竹筛上,竹筛摆在院角落,水汽在炎热的午后无声蒸发。院门前,顾澹坐在门槛上,看武铁匠修补一扇破门,武铁匠的木工活杠杠的,晚上他们就能紧闭院门了。
武铁匠将修补好的院门装回去,再把两扇门关闭,严丝合缝。顾澹背靠着院门,心满意足:“自打院门被撞坏,待在院中时,总觉得外头像似有人在窥视。”
武铁匠高大的身体罩向顾澹,手臂放在顾澹腰侧,眉眼有笑意。青天白日下,有这堵门,顾澹由着他贴近,夏日里两个劳作的人身上都有一股汗味,靠在一起相互不嫌弃。
顾澹把头稍稍偏向武铁匠的脸,两人手臂交错,那姿势就像似要抱在一起,下一刻,就似要吻在一起。
碰碰!
有人在用力捶打院门,还在大声喊:“武铁匠在家吗?”
顾澹迅速推开武铁匠,起身离开,武铁匠打开院门,见站在门外的是村民孙冬。此人平素没什么交情,他是村正家的对门邻居。
不同于孙冬的慌张,武铁匠淡然问:“什么事?”
“村子里突然闯进来一帮官兵,村正让我喊你快些过去!”孙冬声音带颤,已经慌得六神无主。
不怪他如此慌乱,本来因为征兵的事,关于抓壮丁的流言四起,眼下村里又突然闯入一群官兵,这是从未有过的事情。
“我这便过去。”武铁匠平静依旧,对于这批官兵的到来,他早有意料。
眼看武铁匠就要离去,顾澹抓住武铁匠手臂,神情焦虑。眼下不清楚那些官兵是来做什么,总觉得不是什么好事。
“我去去就回。”
武铁匠拉开顾澹的手,跟着孙冬离去。
顾澹站在门口看他们的身影远去,怔忡不安,想跟上,又怕添麻烦,这一天天各种情况,就不能让人过几天安稳日子。
官兵的到来,使得孙钱村在桃花溪畔围木栏的村民顿作鸟兽散,家家户户恐慌不已,怕家中的顶梁柱被拉壮丁,抓去战场丢性命。
下至十五岁,上至六十岁的男性村民纷纷躲藏起来,连阿犊都躲在林丛,不敢回家看看。如果阿犊回家,以他认人的本事,他会发现这批官兵的头头长得特别眼熟,正是前些日子拿口军刀,来武铁匠家捣乱的高个男子。
武铁匠迈进村正家院门,见院中有十数名甲胄锃亮的老兵,昭戚正与村正交谈,村正见武铁匠进来,忙引荐:“昭校尉,这位就是武郎君,要进山剿贼,他能领路。”
昭戚神色严肃,颔首而已,他早被武铁匠叮嘱过,在村人面前,只当不认识他。
昭戚对村正谎称,石龙寨杀掠的罪行被县官上报,层层报至杨使君那里,杨使君派遣他来剿贼。
村正其实半信半疑,他是个基层老干部,非常清楚官府的做派,眼下正要打仗呢,哪有心思管到小小东县里一个山寨的山贼。
不过官兵肯来剿贼,村正已经喜出望外,不管这些官兵是谁请来的,都是天降的喜讯。
村正激动地将武铁匠唤来,要说熟悉石龙寨的路,并且进出过石龙寨的人,整个村子非武铁匠莫属。
昭戚就在村正家中,与村正还有武铁匠商议剿贼的事。
村正道:“这事不可声张,就怕有人通风报信。石龙寨在附近乡里安插有眼线,但凡有风吹草动,曹寨主都知道。”
“昭校尉可以对外声称是来征兵,暂时驻扎在东县。等到攻打石龙寨那日,再将军队调来桃花溪畔,再对外声张。”武铁匠像似帮着出谋划策,实则他这是命令,他问:“昭校尉觉得如何?”
昭戚摆出派头,稍作思虑样,说道:“此计可行。”
三人又将攻打石龙寨的日子定下,接着昭戚便就告辞,唤走他的随从,大摇大摆离开了村正家。
恭敬将昭戚送走后,村正返回自家院中,仍感到不可思议,他跟武铁匠说:“老朽看他带来的兵,都是郡里的精兵。”
“他堂堂一个校尉,怎么可能有假,难道是上天要拯救我东县的百姓,使得杨使君发了慈悲。”村正一脸激动,他可是把这天盼来了。
武铁匠平静道:“石龙寨为害县中百姓多年,早该有今日。”
“正好能报了药叟和庙祝的仇,自药叟死后,他家老妪日夜啼哭。”村正说着说着,忽然看向武铁匠,他有一个念头,但太过离奇,以致他摇了摇头,又将这念头抹去。
五年前见到武铁匠时,村正就知道他不是一般人,从武铁匠牵的战马,携带的用麻布袋裹缠的兵器,村正就知道他是个武官。
这么多年了,对于武铁匠的过往,村正还是不清楚。
武铁匠从村正家离开,返回位于村子东郊的家,此时天色已黑,武铁匠脚步走得很快,他进入自家院中,见屋里有灯火,他的脚步才放慢。
顾澹听到声音,从屋里出来,忙问他:“村正找你有什么事?那些官兵来咱们村要做什么?”
武铁匠搭着顾澹的肩,与他一同回屋,边走边说:“不必恐慌,进屋谈。”
夜深,两人同床,屋中灯火熄灭,眼前昏暗,窗外只一轮暗淡的月。武铁匠的手臂搁在顾澹的腰上,他侧身躺着,平躺睡的顾澹像在他怀里。
两人都没睡,顾澹虽然很倦乏,但他还不想睡,他问武铁匠:“明春,我们种点粮食吧,你会种稻子和大豆吗?”
既然石龙寨要被解决了,那么以后的生活,稍稍有点,只有一点点,让人期待了。
武铁匠起先没有回答,顾澹又问,他才说:“我是个武夫,不懂农事。”
“就知道你不会。”顾澹嫌弃他,接着顾澹说:“我去学,我种田,你打铁。”
武铁匠突然起身,压向顾澹,顾澹推他肩,说道:“还来?你体力好,可我骨头都快散了。”
“我跟你说正经事呢,你好好听。”
“你说。”武铁匠搂着顾澹。
“我一直是个黑户人口也不行,下回要是再被人抓逃户,又得花钱赎回。”顾澹是真心疼钱,他道:“唉我大概回不去了,还能怎么办,只能去弄个户口。该服徭役服徭役,该服兵役嘛,我努力挣钱雇个人替我去。”
武铁匠摸着顾澹耳边为汗水浸湿,未干的发,那动作像在摸顾澹的脸庞,他沉声:“未必回不去,能来就能回,理当如此。”
顾澹拨开武铁匠的手,他道:“穿越这种事没有逻辑可言。”过了一会,他脸贴在自家的手臂上,像似在想着什么。
武铁匠摸着顾澹的头,手指梳理他的长发,武铁匠似有心事,默声不语。
第22章
顾澹在炖鸡肉,鸡栏里的鸡-1,武铁匠还未进院门,就闻到香味,武铁匠家不常杀鸡。
武铁匠走到厨房里头,见顾澹在灶前,他掀开锅,用汤勺试了拭味道。
顾澹头都没回,听声就知道是武铁匠,他问:“怎么去那么久?”
“和村正聊了一会。”
武铁匠凑到顾澹身边,顾澹把汤勺递到他唇边,武铁匠尝了一口,说:“老远就闻到香气。”
顾澹熄掉灶膛里的火,让陶釜里的鸡肉再闷上会,而后才盛上两碗,搁在灶台上。武铁匠把两碗鸡肉给端到院中的木案上,他一碗,顾澹一碗,两人面对面坐着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