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世界上没有人不喜欢强者,我想要的,是一个能帮助我颠倒天下秩序,倾覆江湖浪潮的人。
至少那时,云露还不是那样的人。
不过,他似乎比我想象的要执着许多。他虽然不敢主动向前,却也试图偷偷摸摸地跟着我,或者大着胆子在我眼前走动,等着我不经意间看他一眼。
这样的小伎俩好笑好玩。就连旁观的路人都能轻易识破他故作掩饰的心虚,更何况是我。
他做梦般祈祷我能主动上前半步,给他一个一往无前的理由,但我宁可纹丝不动地忍受那些在背地流传的非议,也不想让他轻易地尝到甜头。
苏先生劝过我:“你想要利用他,就应该对他好一些,让他对你心悦臣服。”
“那样是不够的。”我打断他,“他就是一条摇尾乞怜的野犬,远远地扔给他一块骨头,他就会以为他做的已经够好了。”
“你至少应该告诉他,怎么样才能接近你?”苏先生沉默片刻,又开口说道,“别把自己藏得太深。”
我反而有些稀奇:“你倒是莫名与他共情。”
苏先生不再说话了。
苏先生是个好人,尽管许多时候他也杀人不眨眼,但不知道为什么,我觉得他心里总有一块地方是软的。
他是这个世界上我唯一一个可以全心信任的人,但是他似乎还是不能完全地理解我。
也许,当年他也无法理解我的父亲。因此他对他的死比任何人都要耿耿于怀。
那天我在云露心里埋了一颗野草种子,哪怕我对此不管不顾,它也泛滥了开来。
云露太过无用,不知隐藏,仿佛一只在猎人面前玩耍嬉戏的小鹿,蠢得厉害。
尽管如此,他也确实比九杀门内的其他人要顺眼得多。毕竟,蠢笨的小鹿,总比聪明的悍猪要可爱一些。
我不喜欢九杀门内的一切,但我懂得隐藏起自己的好恶。无论他们做了什么,我都可以装出一副风轻云淡的姿态。在云露眼里,这是他不敢接近的理由,但在另一些人的眼里,这便是我放纵他们的证据。
每次吃饭的时候,我都会忍不住怀疑云露是不是在靠我的脸下饭。他紧紧地盯着我,眼里的傻气都快要冒出泡来了,完全没有意识到只要我表现出一丝一毫的厌恶就会有一群豺狼扑上去将他撕碎。
我克制自己,不要表现出一点的异样,不要让任何人发现我也在悄悄关注着这只不知好歹的小鹿,但终究还是有豺狼迫不及待了。
那个女人叫什么名字我似乎从来没有记清过,只记得她的眉毛很粗,说话的时候会扬得很高。九杀门内女弟子不多,因此她手下有不少走狗。虽然我不曾同她说过话,但她却对我颇为殷勤。
她率人围堵云露已经不止一次,但是每一次云露最后还是只会忍气吞声。我本来想着再多给他点教训也无妨,但苏先生让我给他一个接近的途径。想要养一个小孩,也确实应该时不时教他一点有用的东西。
我勉强算是救了他,虽然我所做的也不过是轻飘飘地投去一个眼神。
他的模样很狼狈,脏兮兮的,如果可以的话我真想把他一脚踢到水里冲几下。但他的眼睛却还是很干净,怯怯地看着我,竟然没有多少惊喜和劫后余生的庆幸,反而像是快要哭出来了。
他可怜兮兮地看着我,仿佛我稍微动一动手指,便能给他造成一道致命伤。
我心中踌躇片刻,还是走上前去,抱住了他。
他太瘦小了,弱不禁风地让我差点失去利用他的兴趣。
我突然想到,其实他没必要卷入属于我的故事。他甚至不清楚自己的真实身份,他完全可以一辈子安安心心地当一个不入流的杀手,浑浑噩噩地度过属于他的一生。
苏先生的声音突然在我脑内响了起来:“你还是个孩子,不应该承担这么多。”
云露的眼神让我感觉,他确确实实是一个什么都不懂的孩子。
但我不是苏先生,我的心肠硬得发疼,容不下一点无用的温柔。
“你想要得到什么,就不能靠别人施舍,不管腥风血雨,都得自己搏一把。”我附耳对他说道。
他怔怔地看着我,眼里依旧是一片澄澈。
我不知道自己这回又在他心里留下了什么,只是站起身,像一阵清风一样离开了他,无痕无迹。
但冥冥之中,我预感到他会给我一个惊喜。
第二十一章
云露杀掉了那个女人。
这真是令我猝不及防的一件事。
那时我还未曾亲自动手杀过一人,面对这样远超过我认知的“惊喜”实在是有点不知如何招架。
这是云露第一次让我产生一种失控感,仿佛笼子里饲养的小鹿一夜之间就长成了需要提防的猛兽。我站在笼子外,有些晃神,不知道自己还能关住他多久。
云露看向我的眼神将我的神智拉回了现实,他的目光中没有一丝杀人后的惊慌和凶狠,依然如一个孩子一般怀揣着憧憬和希望。
我下意识地后退几步,但还是尽量掩饰住了几分慌乱。
有趣。我心想。我遇到了一个难题,但它远比一张空白的纸更有吸引力。
于是捕猎开始了。
优秀的猎人,总有本事能让猎物自己跳入准备好的陷阱里面。
这个世界很庞大,但是只要掌握了最基本的规律与规则,万物都可以被收束于掌心的几条线所决定。
我以命为棋,以人为子,而我自己也是其中的一枚。夺取“入命”解药,解除时代传承的禁锢是我此生必须要做的事情,为此,我在所不惜。
“你要是死了,我们拿到了解药,又有什么用呢?”苏先生一次夜间来访的时候对我说道。那次我因为外出执行任务身上负了伤,但还是强撑着来见他。
“没关系的,”我扯出个笑,肉/体上的疼痛从来不会让我感觉恐惧,“你不愿意当堂主的话,可以再去收养一个小孩,把他养大。有了解药,你无需再忌惮靖南王府,从此之后,江湖以你为王。”
“或者你赶快去找个女人生个孩子,交给我来养。这样你死不死也无所谓了。”苏先生难得开了一次玩笑。
我正想说回去,却听见背后有声音响动。我还没来得及作出反应,苏先生的长剑已经抵在了那人的咽喉。
一个少女强装镇定地看着我们,但她的恐惧依旧掩饰不住,她的右手搭在剑柄上,看来根本没机会出剑。我借着月光端详她的脸,过了一会儿才想起这人的名字似乎是叫雨雾,也是我九杀门中的弟子。似乎剑法武功都很不错,在切磋排名中紧跟我其后,但我与她似乎一直没机会动过手。
我伸出手微微挡住了苏先生的剑。他稍稍迟疑了一下,还是收剑入鞘。方才他身上有杀气,看来是想要灭口。
我还没开口,雨雾反而率先颤抖着声音发问:“你和碎玉堂是什么关系?”
“我是碎玉堂的下一任堂主。”我看着她的眼睛,十分真诚地说。
一旁的苏先生非常震惊,差点再次把剑抽出来。
他不知道,雨雾是必须要死的,但不能是现在。
否则平白无故出现的一具尸体,必然引起轩然大波,我身份敏感,万一被调查出来,那将死无葬身之地。
雨雾愣住了,她也没有想到我会如此说话。
“你为什么要告诉我?”她警惕道。
“我本来应该要杀了你的。”我微微一笑,“但是我舍不得。”
我轻轻握住她的手,又马上松开了:“你走吧。”
雨雾后退几步,立马转身消失在了夜色之中。
我看着她的背景,忍不住微微一笑:她绝对不会和任何人说起这件事了。
第二天,我照常做早课,练剑修行。假装昨日的事情从未发生过。反而是雨雾,因为心神不宁,被师父教训了许多次。
她还只是个二八左右的女子,从小被养在与世隔绝的山上,大家只想把她养成任人驱使的杀手,没人教会她世上多得是控制人的心机和惯于欺骗女人的男人。
我能感觉到她时不时瞟来的眼神,带着满满的试探。幸好还有云露明目张胆地盯着我,才没有人注意到她。
我从小便坚守着一件事:绝不心急。我相信上天永远会偏爱有耐心的人,无论过程出了多少波折,只要还在可控的范围内,静观其变又有何妨。
终于,在第三天的时候,她主动来找我了。
“我没将你的事告诉别人。”她面上一派镇定,声音却多少有些犹豫。
“谢谢。”我无比真诚地说。
“你为什么要这么做?”她开口问道。
我一时不清楚她指的是我潜伏进九杀门还是放了她这件事。
她举起了自己的手掌,眼神中闪烁着羞涩。
我明白了她的意思,浮起一丝微笑:“有空,我们一起去放风筝吧。”
她的脸霎时间便红了。我便知道,这只猎物再也逃不出我的陷阱。
从那天起整个门派都发现雨雾变得漂亮了,她的双眼明亮,两颊时常泛红。但是在我眼里看来,她依然是属于死人的颜色。
万事万物都有属于自己的结局,雨雾的结局已经被我规定好了,像是离弦的箭,绝不会偏离目标。多年之后的云露,也是如此。
我为她做了很多很多的事情。她比其他人要聪明,戒心重,需要多花一点时间,才能养熟她。但她也确实是好骗的,傻女人,以为自己保守的秘密就是保证诺言的最佳武器。
其实她怎么想并不重要,只要她不会泄露我的身份变好。重要的是,门内所有人都因为她的眼神而相信我绝无杀她的动机。
当第二年春天到来的时候,我知道时机成熟了。没有人会怀疑我和她之间的感情,因此只需要一个微妙的契机,她便再也没有机会开口。
我起先设想过让云露动手。他在我的计划中本该是一把趁手的刀剑,但奇怪的是,他对雨雾从未表现出一点杀机。他嫉妒,他痛苦,但他还没学会为自己喜欢的东西而愤怒。
他喜欢我。我知道这一点,并且觉得恶心。
门内弟子之间比武是一件寻常的事情。当我决意自己动手除掉雨雾的时候,我便想到了这个好方法。
我与她约战,她在众人面前从不敢与我亲昵,但此时却也不好拒绝。
“好。”她站起身来,身段自带三分侠气。此时的雨雾真好看,我应当要记住这副画面。
最大的比武台离地面很高,众人懒得登上看台,只能远远地望着我们的身影。
雨雾是个要强的人,自然不会对我手下留情。这正合我意,我对她的剑法很熟悉,在台下人看来便是打得难舍难分忘情投入。
在经历了几次我的剑锋险险划过她的咽喉时,雨雾似乎是突然醒悟过来,睁大了眼睛瞪着我。她的身法略有凝滞,似乎是在等我一个解释。
我的剑切断了她的几缕发丝,这便是我对她的回复。
她的眼神中出现了几抹恐惧,旋即便是愤怒。她仿佛恢复了成倍的精力,寒剑更加凌厉,甚至甩出了几道暗器。
在台下人看来,她此时便是突然杀红了眼。
直到我的剑切断她咽喉的那一刻,我才明白过来,其实她还是不想杀我,她只是泄愤。真正杀人的剑没那么多花里胡哨的把式,简单,明了,一招致命。
我慢慢跪在她的尸体前,看着她流出的鲜血浸湿我的衣服,等着台下的人蜂拥上来。
雨雾不是我杀掉的第一个人,从前外出执行任务的时候,我手上早已有了不少亡魂。但那是我第一次如此认真地端详一个死者。她曾是我生活的一部分,然后被我亲手终结。和她比起来,之前我所杀的,也不过是一件又一件物品。
反正她不会是最后一个。我对自己说。
我一抬头,便看见云露飞奔过来,然后怔怔地站在不远处。
阳光照在他年轻的面庞上,长长的睫毛像扑朔的蝴蝶在他脸上落下一片阴影。
他看我的眼神变了,我说不清楚其中的意味。
但至少,他应该不会发现失手与蓄意杀人之间的区别。
我抱起雨雾的尸体,走下了比武台。
第二十二章
很多年之后,云露拿着那张我亲手制作的纸鸢,再度提起雨雾的时候,我便知道,应当要尽快动手了。
雨雾是我的计划里突发的一个意外,尽管我用尽全力自以为天衣无缝地补上了这个漏洞,但云露还是敏锐地捕捉到了这个洞中露出的光。
他警觉出雨雾之死的不对劲,并懂得拿它来试探我。他和我一样,其实对他人的生死并不关心,我也不觉得他有任何可能会为雨雾复仇,但是我不能暴露我的身份。
这么多年来,我一直把他当作一只被饲养的小兽,在我精心安排好的笼子里兜兜转转地长大。
他一厢情愿地注视着我,自以为是地藏起自己肮脏丑陋的一面。他总以为我期待的是一个天真无辜的小师弟。不是的,他作恶越多,我便越高兴。他越是快乐积极,我便越是远离他,只有他遍体鳞伤倒在地上痛苦呻吟的时候,我才会恰到好处地出现,给他一点梦幻般不可触及的温柔和善意。
我要他陷在无法挣脱的泥沼里而浑然不知,我要他活在永无宁日的世界里还要做他唯一的光。
我要他将我视为唯一的神明用他人和自己的血为我献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