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祯身边簇拥的官员虽多,却都是年纪大,面容古板的老者,是需要他尊敬守礼,谨慎言行的。
现头回见到个只比他大上那么一些,面上还总带着叫人赏心悦目的笑的,就忍不住有些高兴。
然而身边还那么多人盯着,他平时也端习惯了稳重的架子,于是即便内心欢喜,面上也不怎么显露。
赵祯捏了捏自己掌心,最后仅是矜持地颔首,再正正经经地从座椅上起身,走下台阶来,冲陆辞小执一礼,一举一动都在礼仪上堪称无可挑剔:“如此,就劳请谕德了。”
左谕德的职务,主要是与右谕德轮流进宫为太子讲经史,或与左右太子庶子同供故事。
但不知是巧合,还是皇帝和宰辅的有意为之,现仅有陆辞这一位左谕德,右谕德和左右庶子之位,都是空置着的。
这便意味着无人轮换,陆辞除休沐日外,都得天天进宫,为这位小太子讲经说史了。
等太子与这位左谕德坐到太子宫的讲堂里,内侍已将陆辞需讲的《尚书》给备好,放在案桌之上。
陆辞眼皮一跳。
讲解《尚书》,对不久前才为应付科举、而把其中内容逐字逐句地细读的他而言,当然不算难事。
但在他看来,《尚书》采用的语言,大多连成人都感到古奥难读,迂涩难懂,又怎么适合给赵祯这么个虚岁不过十岁的少年郎?
不知陆辞的小小纠结,赵祯悄悄地怀着难得的隐秘期待,已一丝不苟地坐好了,两眼亮晶晶地看着他。
陆辞纵同情小东宫,也不可能不知天高地厚地对教材的选取指手画脚,多加置喙,而在心里暗叹一声,将书摊开,不疾不徐地开始了。
好在他所讲解的内容,同日的上午,就已由太傅他们传授过一遍。
他所负责的,应只是查漏补缺了。
出乎他意料的是 ,这位看着寡言少笑、身份尊贵的太子,全程都听得无比认真,丝毫没有不耐烦的神态,还不时客客气气地提出几个问题。
而他所问的,陆辞也分辨得出,句句言之有物,非是随口乱说。
——不愧是用全国最强师资力量,教育出的最为精英的儿童啊。
陆辞心里感慨万千,在回答赵祯问题时,自是极其认真尽心。
考虑到对方尚幼的年纪,他切入问题、讲解答案的方式,自然与过去跟友人们探讨时有所不同,而采取了类似于他编写那几本教辅书时的模式。
致力于深入浅出,又不失风趣。
这么一来,就既能被所赵祯吸收理解,还能保持对方继续听讲的兴趣了。
陆辞的这份用心,效果也是十分显著的。
尤其赵祯平日已习惯了接受比原文还来得艰涩复杂的答案、懵懂半知的,现尽能听明白,不禁很是惊喜。
一人讲得用心,一人听得认真,时间不知不觉就过得飞快。
当内侍小心进来,提醒二人已到了宫中落匙、陆辞出宫、太子用膳的晚膳时辰时,赵祯还大吃一惊:“当真这么晚了?”
内侍也没想到,这位头日进宫任职的左谕德,会与太子殿下如此投缘,连讲解如此枯燥深奥的《尚书》,都能叫殿下沉浸其中,直到忘了时辰的地步。
面对赵祯的疑问,他纵无奈,还是给出了肯定的答复。
陆辞倒是一直留意了时辰,确保自己讲学进度的。
他莞尔一笑,起身行礼道:“那臣便先行告退,不打扰殿下用膳了。”
赵祯心里很是失望,下意识地就想开口挽留。
然而他并非任性孩童,且清楚宫中规矩,不愿给陆辞添麻烦,便抿着唇,乖巧地点了点头:“好罢。”
看着赵祯这明明无比失望、却还勉强忍着的,叫一张白嫩嫩的包子脸也鼓了起来的可怜模样,陆辞便在心里忍笑:“如此,臣明日再来。”
赵祯并不言语,只用目光追寻着陆辞的身影,直到那穿着朱色官服的修长身影消失在宫门外,才微不可闻地叹了口气。
陆辞顺利完成一天的工作,又确定赵祯是个体贴人的好学孩童后,心情很是不错。
他畅通无阻地出了宫门,骑上马后,就在天黑透前,赶回了自己家中。
进门前,他还顺便瞄了眼晏殊家门,发觉对方还未回来。
——也是个大忙人啊。
陆辞舒舒服服地泡了个热水澡,又用了丰盛的晚膳,再去到刚收拾干净的书房时,他也不急着备课,而是饶有兴致地写起信来。
写完后,他着人明日拿去邮递处寄了。
随信一起的,则是《左氏春秋》。
——既然出身高贵的皇太子都这么努力,那比他还大两岁的狄青,更不能太过怠惰,而该加把劲儿了。
作者有话要说: 注释:
1.诏皇太子宫讲堂见讲《周礼》外,庶子,谕德更轮讲《尚书》
《宋会要辑稿-职官》7之33
赵祯原名赵受益,但我没找到他是何时改名的记录,就当现在是赵祯了。
2.还是皇子时,皇子要按照排行被称为充满乡土气息的"大王" (比如二皇子就是二大王)
只有在称为太子后,才会被称为太子殿下。(《假装生活在宋朝》)
第一百二十五章
从这回起,每日听陆辞讲经史的那两个时辰,就悄然变成了赵祯心里最隐秘的期待。
开头几日,陆辞以摸底为主,等测清楚赵祯的水平和学习习惯后,再针对性地进行备课。
这么一来,回回皆能有条不紊地收尾,而不会落得太过仓促、或是进度滞后。
但凡有些闲暇时,陆辞也不提前离宫,而是留下同赵祯以讲故事的形式,分享起他在汾州任官时,或是遇上,或是听说,又或是在案宗里读过的一些故闻来。
哪怕是一件平淡无奇的琐事,以陆辞的傲人口才,都能将其说得趣味横生,引人入胜。
经他精心挑选的这些,更是足够叫久居深宫、除枯燥经史、和偶尔得见的宫人间事外,单纯如一张白纸的赵祯叹为观止,听得津津有味了 。
在十一月下旬的这天,陆辞又是提前讲完了当日的内容。
听得彻底入迷的赵祯回过神后,赶紧找内侍问了时辰。
一听还剩半个时辰,他顿时忍不住高兴起来,吩咐侍人给陆辞倒了一杯解渴的热汤后,主动问询道:“摅羽,今日要讲什么?”
陆辞见他这幅迫不及待的模样,不禁莞尔,却不答反问:“不知殿下对备荒的仓储库存,了解多少?”
赵祯沉吟片刻,慢慢答道:“有常平、义、惠民、广惠、社和丰储等仓。”
陆辞有些诧异地挑了挑眉,微笑抚掌道:“我原还想,殿下能答上两三个,就已不错了,不料竟能答出大半来。”
赵祯唇角微微上翘。
殊料陆辞的下一句,却是:“殿下有所不知的是,常平、义仓在许多地方,已是仅存空名,并无储备。”
赵祯一怔,下意识地便是不信,质疑道:“若真有此等欺上瞒下之举,他们是如何通过官吏点检的?每年派去点检的官吏皆不同,纵有勾结者,也断无可能一直都能瞒住。”
常平仓和义仓皆隶属中央,每年都有从京师派出官吏,去各地进行点检,确保仓储的丰盈。
陆辞颔首:“殿下所言不差。勾结或有,但应是少数,他们得以瞒天过海,所凭的,大多是障眼法了。”
赵祯若有所思,陆辞耐心地等了一会儿,才举了个例子:“以去岁事发的陈州为例。陈州长官修建两仓时,有意将二者相隔颇远,一仓丰而另一仓空。官吏点检,往往只择其中一仓检之。遇时只消择所检仓之牌挂上,即可互相遮瞒。”
赵祯震惊得一时间说不出话来,半晌后,忍不住深深地叹了口气,皱紧眉头道:“如此耍弄手段,灾年来时,岂不狼狈万分,何来能力救助?!”
陆辞点了点头:“今夏闹蝗时,究竟是何处仓廪所备无粮,便是一目了然。”
万幸蝗灾被数万鸭兵隔绝在了黄河天险的一侧,未能蔓延至南边的肥地,加上之前也有些地方官做出防患,是以负面影响很快就被控制住了。
说到这,陆辞让小太子稍微消化了一下残酷的事实,才不疾不徐地继续道:“殿下认为,备荒无力的缘由,究竟会是什么?”
赵祯抿了抿唇,闷闷道:“定是备荒钱米,都叫一些个贪官污吏侵吞了去。”
陆辞笑道:“此不过是缘由之一。”
赵祯疑惑地看向陆辞。
陆辞慢条斯理道:“诸道刺史县令,职本在养民,应劝导百姓丰年时节俭,积极预备灾患。然朝廷虽有诏令,却难被地方官吏贯彻,致使‘丰稔之年,粒米狼戾,公家既不肯收籴,私家多不敢积蓄,所收之谷随意糜散’的情况频繁出现。”
赵祯忍不住追问:“他们为何如此胆大,枉顾朝廷诏令,具都敷衍了事?”
陆辞意味深长地看了赵祯一眼:“殿下可知,地方任官,多是一年一考,三年一任?”
对这,赵祯自是有所耳闻的,不禁点了点头。
陆辞淡淡一笑:“那殿下定然没听过,还有‘一年立威信、一年收人情、一年为去计’一说。”
赵祯登时就愣住了。
陆辞简单解释道:“因更迭频繁,任期短暂,有志事功者方欲整革宿弊,便已迁他司,何谈大有作为?任命官吏时,多遵循地区回避之法,如此虽可避免地方势力根深蒂固,却也致使多数官吏因不熟悉风土人情,而难以治理,不得不依靠胥吏,何来察民疾苦的闲暇?更替官吏时,皆需迎送,如此又是一笔莫大的财政负担。”
“且官员考课时,多只重资历,而轻政绩。”陆辞挑了挑眉:“长久以往,助长的怕是居官者无心政务、趋利避害的做派。”
说白了,灾年出现的概率,到底是较低的。
与其办些吃力不讨好的备荒差使,便宜了后来人,倒不如心怀侥幸,指望灾厄别发生在自己治下,然后一心求稳的应付考课的好。
说到这里,陆辞便及时打住。
他一扫方才话题的凝重,唇角重新带了温柔的笑意,轻快道:“好了。时辰快到了,臣且告退,还请殿下保重身体。”
说到底,他将这些地方事务拿来同小太子分享,主要是为启发对方的思路,扩展思维方式,别只顾着读死书,顺道在对方心里埋下一颗忧患和改革的小种子而已。
绝不是异想天开着,仅靠同赵祯聊上这么一会儿,就能叫这些积累已久的弊病一下得到根除的。
赵祯此刻还沉浸在沉重的气氛中,白嫩嫩的包子脸上写满了民间疾苦,冷不丁地听得陆辞疾转的口吻,也是过了好一会儿才清醒过来。
这就又要走了?
他下意识地就要起身相送,就被陆辞笑吟吟地拦下了。
唯有继续坐着,眼睁睁地看着陆辞潇洒好看的背影越来越远。
赵祯的心情,不由自主地也跟着低落了几分,缓缓地趴倒在了桌上,深深地叹了口气。
两个时辰说长不长,说短也不短,怎么就感觉过得尤其快呢?
赵祯并未郁闷上多久,就得知了一个好消息。
他那几天也不一定能见上一面的爹爹赵恒,忽然心血来潮,要来东宫陪自己膝下这一硕果仅存的皇子共进晚膳了。
与其他五位皇子相比,对于赵祯,赵恒其实并称不上有多喜欢。
不论是那不苟言笑的古板性情也好,还是对其感情淡薄、出身也极低微的生母,都难以叫他对其生出多少怜爱来。
偏偏其他皇子各个早夭,唯有体质虚弱的赵祯留了下来。
在悲痛之余,倒是让赵恒对他自然而然地多些关注了。
赵祯到底年纪小,对能与爹爹共用晚膳这点很是欢喜,但他素来内敛腼腆,即便高兴,也习惯了不表现出来。
看他还是一副死气沉沉的模样,哪怕出来迎接,也只是扯着极勉强的微笑……
饶是赵恒颇想表示一番关怀,也着实难以开口,索性作罢。
用过膳后,赵恒习惯性地考校了赵祯的一些功课,赵祯暗暗紧张着,却是倒背如流。
赵恒满意地点了点头,给予了褒奖后,就准备去刘娥那坐坐了。
赵祯却在这时,鼓起勇气开了口:“爹爹,臣还想再问一件事。”
赵恒颇感稀奇地停下脚步,转过身来看这个平素就是个闷葫芦的儿子:“但问无妨。”
赵祯悄悄地松了口气,询道:“不知今岁夏蝗发时,赈济不利的那些州县,最后是如何处置的?”
“……”
做了许久甩手掌柜,只大概知晓由王旦去处置了、自己则不知后续的赵恒,一下就被问住了。
赵恒皱了皱眉:“无端端的,你怎么问起这来了?”
赵祯遂将陆辞所提的仓储冒滥之事,向他简单说了一遍。
“陆左谕德?”
赵恒愣了愣,这才从记忆的犄角旮旯里,翻出了几个月前还被他惦记得很的那位小祥瑞,与这新官职对上号去:“这些净是他教你的?”
自从王旦病逝后,他‘被迫’捏着鼻子任命了寇准为相,对处理政务,也就更加意兴阑珊了。
事到如今,他才想起还有这么一茬。
赵祯却紧张起来,以为爹爹是不满陆辞教些经学之外的事,赶紧替陆辞说了一大箩筐好话。
见他满脸涨得通红,紧张得话都磕磕巴巴,却还坚持给陆辞解释的模样,赵恒被结结实实地逗乐了:“我未说要罚他,你急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