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独相以来,就一直春风得意,精力旺盛的寇准,竟是破天荒地因告病而无法前来。
看着那最前面,也最明显的位置空着,不单习惯了寇准跟斗鸡一样横冲直撞非要斗到底的公卿大臣们极不习惯,就连坐在上头的赵恒,脑海也有一瞬茫然的空白。
他不自在地挪了挪身子,小声询问身边的周怀政:“那寇老西儿又在耍什么花样?”
周怀政恭敬回道:“回陛下,寇相昨夜便称发急病,难以起卧,十日内怕是都无法上朝了。”
别看周怀政此时面上平静,心里全是困惑不解的惊涛骇浪。
寇准不朝的理由,的确提前送进宫来,叫中书省的值夜人和一干内臣知晓了。
但因官家昨日气得厉害,一听寇准名字,就要大发雷霆,导致无人敢告知赵恒这一消息。
周怀政所得知的事,却还有一桩——他原以为必定会因王钦若那板上钉钉的回归,而加入到他的谋划中来的寇相,竟昨夜急急派人告知他,‘此事莫要再提’了。
没了寇准强有力的支持,单靠他一人,根本无法成事!
周怀政思及此处,眼底不禁闪过一丝阴鸷。
寇准分明昨日还在犹豫不决,但局势如此,不可能没动心思。
若说没有一个人在其中起了作用,奇迹般说服了牛脾气的寇准,而纯粹是寇准爱惜羽毛,临了怕事,不肯掺和进来的话……周怀政是断然不会相信的。
这人究竟是谁?
赵恒不知周怀政心里的万千波澜,听得这一解释后,头一个反应,就是狐疑。
他不满地皱了皱眉,压低了声音,虽不让底下大臣们听到,却能让周怀政等人听得清楚:“哼,那寇老西儿倒是学会以退为进这一手了!”
话虽如此,在嘟囔了这一句后,赵恒到底有些心虚,没顺势说出‘既是重病,就别只是休朝,而让他罢相安心养病去吧’的气话来。
寇准该不会真是被气出毛病来了吧?
赵恒不由胡思乱想起来。
他有心想派人去看看情况,又担心派去的人被越发狡猾的寇准给糊弄了,回来不给他说实话。
但要让他亲自去相府一趟,来个眼见为实的话,落到别人眼里,简直是他这个做皇帝的对寇准低了头,那显然更不合适了。
赵恒专心纠结寇准的病是真是假的事,根本无心听取底下议论正酣的政事。
倒无意中让因寇准不在、而振奋起来的林特等人的卖力发挥,一下成了抛给瞎子看的媚眼。
直到散朝,赵恒回了殿室,都还在琢磨这事。
他平心静气地想想,觉得这寇准那,还是得派人去看看的。
只是这人选不太好挑。
身份太低了的,在别人眼里,无异于对寇准的折辱,脾气刚烈的寇准更不可能接受。
倘若因探病把人活活气死了,那他说不定就得落下个千古骂名。
身份太高的吧,则要么跟寇准关系势如水火,要么唯他马首是瞻。
赵恒越想越头痛:这不但要防着寇准一派的人串通着骗他寇准有病,还得防着敌视寇准的一派故意骗他寇准装病。
但身份不高不低正合适,还得跟寇准关系不友不仇、不远不近的,朝里还剩几个?
赵恒很快想到了晏殊头上。
派晏殊去的话,他倒是信得过,但以寇准那敌视南人的臭脾气,怕是要把晏殊当做是他派去看笑话的,当场就要叫下仆撵人出门。
一时半会的,赵恒居然真想不起哪个人来。
到了夜里,赵恒照例去东宫考校太子课业。
他特意叮嘱人不得通传,免得打扰了太子读书,结果一走进来,却看到一向古板正经得像当年的王旦的赵祯,竟跟个真正的孩童一般,把书籍乱七八糟地摊在桌上,却一本不读。
赵祯姿态随意地坐在地上,一边着迷地把玩着一只……绿色的乌龟木雕,一边摆弄着一只用竹条编成的小船,嘴里不时发出胡乱的惊叹。
赵恒差点没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这咋咋呼呼,沉迷其中得连他的脚步声都没察觉的小郎君,真是那闷葫芦一般的小六?
等赵恒走到赵祯身后,一片阴影笼罩下来了,自娱自乐的赵祯才察觉到不妥,不由回头看了一眼。
这一看,他顿时大惊失色:“爹爹!”
被撞破的恐惧,直接吓得赵祯面上毫无血色。
但即便如此,他也没慌乱下将手里的东西乱丢,而是爱惜地藏进了袖子里。
他不去念书,却一昧玩乐,肯定要被爹爹责骂了。
就在赵祯满心害怕时,皇帝却没有半分要责怪他的意思,而是好奇地向他伸出了手:“袖子里的东西,拿出来,让我看看。”
赵祯脸色煞白。
他以为爹爹是强忍怒火,要将罪魁祸首给毁了,满心不愿意交出去。
但要他违抗爹爹的意思,他又是无论如何都做不到的。
于是在一番内心挣扎下,他还是微微颤抖着手,把捏在手里的那只小巧木绿龟,给交到了赵恒手里。
赵恒拿着研究片刻,就寻到了小机关的开启地方。
龟壳打开后,里头藏着的东西,也就展露出来了。
尽管做得精致漂亮,与军队里用的不同,但到底当过几十年皇帝,赵恒还是一眼就认出来是什么了:“是谁送了司南给你?”
赵祯嗫嚅了下唇,不情不愿地交代出了陆辞的名字。
赵恒却是眼前一亮。
亏他琢磨了半天人选而不得,这不就有个最合适的在么?
半个时辰后,昨晚才去过相府,决定起码几个月都不会再踏足那地方、免得惹更多麻烦的陆辞,正在家中安逸地咸鱼躺着,就毫无预兆地收到了皇帝命他前往相府、问候寇准‘病情’的旨意。
陆辞:“……”
第一百三十二章
莫名其妙就得了代皇帝去探病的‘殊荣’,陆辞纵内心极不情愿,也无法拒命,唯有骑着马,背后跟着载满宫里来的滋补药材的一架驴车,磨磨蹭蹭地踱到了寇准的相府前。
因生了副世间罕有的俊美面容,负责守门的下仆,不费吹灰之力就认出了这位身着艳丽红衣、更是整个人都在熠熠生辉的漂亮郎君:“陆左谕德,”他恭恭敬敬地行了一礼,客气道:“相公一早有言,若是您的话,需请直接进来。”
陆辞微微颔首:“有劳。”
随陆辞前来送礼的那两名小内侍,见寇准府上的人竟对陆辞都这般和气,连他们也沾了光,一起备受礼遇。
与想象中的被横眉冷对截然不同,他们对视一眼,不由暗暗惊讶。
真不愧是陆三元。
他们心里感叹道:要不是亲眼看见,都不敢相信,这还是脾气臭起来六亲不认,才叫大多数朝中官员一提起探病,就为之色变的寇老西。
陆辞在厅里根本没坐上多久,茶都没等来,就被寇准给派人叫进卧房了。
二名内侍见状,也想跟上,然而不出意外地被相府的下人给不着痕迹地拦了下来。
罢了。
既然陆左谕德如此受陛下信重,倒不必非要亲眼看见寇准如何。
他们心想,回头若是有人问起,只需如实回答即可。
陆辞甫一进屋,就有冲天药味迎面而来,极其刺鼻。
他却眉头都不带皱的,冷静地在袖中取出一方早早准备好的半湿的帕子,按在鼻端,便走近前去,一言不发地观察着寇准。
只见寇准脸色煞白,浑身有气无力地躺在床上,哪儿像平时的神采奕奕?
他眼皮半睁着,眸光在朦胧白雾中,很是散漫。
见陆辞凑近,他迟钝地转了转眼珠子,咳嗽几声:“官家怎会派你来?”
陆辞盯着他看了一会儿,又端起放在桌上的药碗,嗅了嗅里头盛满的药汤,温声道:“官家一向温善恤下,对此,相公想必比我还清楚一些。”
寇准微微眯眼,虚弱地咳了几声,陆辞就已将药碗放下,朝他走来了。
开窗,扯帘,塞枕,扶人,端碗。
一气呵成。
寇准还没来得及做反应,就已被陆辞扶了起来,背后还垫了一个软绵绵的汾州鹅绒枕,而对方手里端着的药碗,已凑到他嘴边来了。
他错愕地睁大了眼:“你这是想——”
“药性极温和的补药而已,”陆辞笑眯眯地打断了他,顺势将碗口凑到他微张的嘴边,就温柔地帮着往下一口口喂,不疾不徐道:“每日喝上三碗,虽不能治病,却能强身健体。”
寇准:“……”
纵横大宋官场数十载,在辽军即将兵临城下时,尚且不改颜色的堂堂寇相,被这分明只能算初出茅庐的小子一口戳破底细后,一时间吃惊得只有老实咽下的功夫了。
等一碗补药下了肚,陆辞随手拿了床边的一张素巾,往寇准脸上一擦,就擦下来一些白色粉末。
看着肤色红润的寇准,陆辞微微笑道:“相公养了这大半日,气色倒是比昨日好上些许了。”
好歹他也回过一趟扬州,给那不修德的外祖侍疾过的,如何辨析不出滋补的几样常见材料?
且走到床边,药味就淡了许多,显是临时才煮起的药炉,让床附近还没染上多重的药味。
陆辞眼极尖,还在床尾捕捉到了某份奏疏的一角。
寇准没上朝也放心不下政务,在没人来时,就一直待在床上偷偷批阅呢。
直到听得他来了,才顺手藏到被子底下。
寇准没好气道:“得意什么?我也就会容许你凑近了看。”
换作来看笑话的别人,一早就被他撵出去了,哪儿会让人凑近来看他是好是赖。
对这明显是不服输的言论,陆辞却是颔首,表示十分同意:“不错。不过若来人不是我的话,让相公被迫一直病着,怕是比人还好好的要更有利吧。”
就寇准这一点就容易着的刚烈脾气,怕不是很容易就被人话赶话地逼到绝路去了。
寇准轻哼一声:“昨日喊你都不停步的架势,不是潇洒得很么?今日陛下一下令,你还不得老老实实来?”
陆辞大大方方地在床边坐了下来,笑道:“相公这神来一笔,的确叫陛下方寸大乱了一瞬,才送我来一探究竟了。”
寇准眯眼看他,慢悠悠地拖长了调子,玩味道:“现你看也看过了。”
陆辞淡淡地‘嗯’了一声。
寇准不屑道:“你当我还看不出你个毛头小子,心里正在想什么?”
陆辞莞尔一笑,直白道:“相公的确看不出,倒是相公想诈我激我这点,被我看出来了。”
寇准眉头一竖,就要发火,陆辞已起了身,慢悠悠地回了句:“我已看过,相公只需再静养三日,就可还朝了。还请相公有始有终,记得做出大病初愈的模样,莫要三言两语就被人挑得跳脚,中气十足地训斥起陛下来。”
寇准心里一松,旋即就被气乐了:“你咧咧个什么?还三日?”
他可没这么说过!
陆辞故作诧异道:“王钦若从任所回京,只需要十日。寇相难道就打算不战而降,拱手相让,而不愿多做准备,好应对此人么?”
寇准脸色一沉。
“相公保重。”陆辞点到为止,只在离开前,略带揶揄地添了句:“保重归保重,也莫要太重了——若是叫担心了数日的陛下见着,相公非但精神饱满,身形还丰润了一些,那这谎是神仙也难圆上的了。”
话刚说完,陆辞就已潇洒利落地关上了背后的门,叫飞来的枕头含恨砸了个空。
寇准大骂道:“这臭小子!”
他虽在‘病’中,这一吼却是声音不小,叫被留在厅里喝茶的俩内侍都模糊听到了。
他们眉头一跳,再看陆辞仍是优雅从容的模样,不由心里多了几分佩服。
好个将寇老西儿激得气急败坏、还这般淡定的能人啊……
陆辞完成任务,就毫不留恋地回家去了。
两内侍也不敢在相府这是非之地处逗留,立马也回宫,向林内臣复命。
赵恒听得将信将疑:“寇相不是素来最喜饕餮的才干,还有他北人的来历么?怎连他也舍得骂了?”
林内臣不敢隐瞒,遂将两内侍的说辞一五一十地交代了。
赵恒摸了摸须髯,决定将陆辞召入宫中,亲口问个清楚再说。
——若不搞明白寇准到底葫芦里卖什么药,是真病还是假病,他今晚怕是连觉都要睡不好。
陆辞还没到家里,就被内侍给半途截住了。
他无奈地被二人‘护送’着进了宫,就见一身常服的皇帝坐在桌边,上头摆着极其丰盛的御膳。
正琢磨着寇准的赵恒,听通传道陆辞来了,便看着宫室门口,悠然等着。
陆辞迈进来时,就正正撞上了他打量的目光。
这一看,赵恒眼里就不禁亮了一亮。
在他印象中,陆辞的模样的确是生得难得一见的好,但随着人被王旦派去汾州,回京后又只在东宫任职,早朝时站得位置靠中后,极低调地鲜少上书,导致他已许久未真正看陆辞面孔了。
哪怕没少从六子赵祯口中听得对其的赞美,但那份爱才的心思,已随着弄神的念头一起淡去了,以至于虽偶尔给予些额外照顾,却没打算专程召入宫中,来跟前见上一面。
现冷不防地离近了,能看个仔细,赵恒赫然发现,记忆里那如玉的小郎君,现是越发玉树临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