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这窜个头的速度,怕是要不了两年,就能赶上他的了吧?
陆辞正思忖着,要不顺道去买些羊乳牛乳来时,不经意间就看到一道颇远处的门上方,一个高高悬着的、红艳艳的很是醒目的大挂壶了。
时隔三年,虽被日晒雨淋得有些褪色,但一路走来见到太多变化的陆辞,看到熟悉的物什时,不免感到几分亲切。
那不正是他以前带着朱说和钟元二人,常光顾的那间香水行吗?
最让陆辞满意的地方还是,这家香水行十分识趣,明明是他过去最常去的澡堂,却未似其他丧心病狂的商家那般跟风改名,而是不忘初心,用得原本名字。
陆辞遂放下警惕,领着狄青步步走近,笑道:“从前我与朱弟、钟兄常来此处洗浴。现你我风尘仆仆,天亦冷得很,便也带你来此沐浴一番,再归家去吧。”
狄青自是毫无异议,也不知他想了什么,低着头,脸红红地跟着陆辞往那澡堂走了。
然而随着二人越走越近,陆辞终于看到了之前因角度问题看不到的那行被人写在对联般的大红纸上,贴在两侧门柱上的偌大语句来。
即便是大多数人都还在上工的大白日里,这间香水行也尤其来客济济,较其他同行的生意要好上不知多少。
狄青还未察觉到陆辞忽然停滞的脚步,只好奇地抬头看去后,就下意识地念了出来。
左边笔势舒展——“天池无垢得文曲”
右边龙飞凤舞——“凡夫可敢试一遭”
念完之后,狄青才回过神来,顿觉大事不妙。
他一动不动地站了一会儿,硬梆梆地扭过脖颈来,看向面无表情的陆辞,脑中开始飞速运转。
……若是从现在装没看到过,还来得及吗?
就在狄青思忖着要如何应对时,陆辞已漠然回视了,口吻不容商榷道:“走罢,换一家。”
狄青火速回道:“嗯。”
他连大气都不敢出,乖顺地被陆辞‘拖’走了。
将狄青‘拖入’另一家生意较为冷清的香水行,娴熟地寄放好了衣裳,又从兜售皂团的小童处买了两块,整个过程一直一言不发的陆辞,终于向这位操着别地口音、显然不认得陆辞、只因他长相俊俏而不时好奇打量的店家开了口:“搓澡的要一个。”
“好嘞。”店家赶忙收敛心神,询道:“大的小的?”
陆辞毫不犹豫道:“最大的。”
店家点头:“晓得了。请客官进去先洗着,人立马就派来。”
狄青自知闯了祸,不敢吭声,此时听了这打谜一般的话,也还是云里雾里。
什么大的。岁数最大的?个头最大的?
若换作平时,见他困惑神情,陆辞早已笑着主动替他解释了。
但此时陆辞明明看见了,却仍是神色淡淡,并不说话。
狄青于是也只好将疑惑憋在心里。
——况且,他很快就分不出多的心神,浪费在别的无关紧要的事务上了。
片刻后,这几年中习惯了被下仆贴身伺候,越发矜贵的陆辞,此时也坦坦荡荡地当着零星几个外人的面褪下衣裳,仅着一层雪白的薄薄里衣,就慢慢地下了水。
水温偏烫,又是刚从湿冷的外头进来,陆辞将全身徐徐浸入水中后,不由皱了皱眉,过了好一会儿才适应。
也就在这时,他一抬眼,就看到狄青还傻愣愣地站在池边,身上披着大巾子,裹得严严实实,一副望着他怔然出神,好似不知所措的呆傻样。
饶是陆辞故意装气,这会儿也被逗乐了,招呼道:“你还愣着作甚?快下水来,莫着凉了。”
“喔,喔!”
狄青如梦初醒,却仍死死揪住大巾子不肯放,一步一步地慢慢往池里挪,才一点点地松开蔽体的大巾。
陆辞忍笑:“你当你是小娘子么?这间里的都是男子,你有什么好羞涩的?”
得陆辞一句调侃,狄青本就红彤彤的脸颊,一下红得更厉害了。
他将头深深低着,不作辩驳,只将心一横,裹身子的巾一甩开,陆辞只觉眼前一花,这刚还跟黄花闺女一样一步一挪的羞涩小狸奴,就跟一尾灵鱼般果断潇洒地跳入池中。
要不是落点还有点分寸,挑得离他老远的池那端,就那溅得老高的水花,怕是得甩他一身。
然而狄青入水之后,就半天不肯过来,而还是留在老远的那端,只远远地看着陆辞。
陆辞不免以为方才的玩笑开得不好,让好面子岁数的小郎君赌气了,便道:“我再不那么说你,你过来吧。”
狄青点点头,又摇摇头。
陆辞拿出哄孩子的耐心状态,又道:“那换我过去?”
狄青的头摇得更厉害了。
陆辞挑了挑眉。
隔着朦胧水雾,他又疑惑地观察了狄青一阵,总觉得对方比起羞恼和生闷气,倒更像是窘迫、不知所措和为难……
还没等陆辞想出个所以然来,由他方才亲口指定的、这间澡堂子里手劲儿最大的搓澡工,就已赶来了。
第一百七十四章
那名搓澡的仆役来到后,即刻依循店长吩咐,找上了陆辞。
在隔着朦胧水雾看清容貌的一瞬,他眼底不可抑制地流露出一抹惊艳,半晌才小心翼翼地询道:“请问,可是客官您需要揩背?”
陆辞摇摇头,笑着冲躲在浴池另一端的狄青扬了扬下巴,诙谐道:“劳烦你将那小狸奴捉上来,从上到下,好好搓洗一番。”
狄青倏然睁大了眼。
见他俨然受惊的模样,搓澡工不由乐了,满口应下:“好嘞!”
陆辞虽说‘捉’,但也只是玩笑的说错,却没想到,一向对他的话百般听从,万般乖顺的狄青,这次却是空前地不配合,当真在不大不小的池子里,与一心要‘捉’他上岸的揩背工玩起了东躲西藏的游戏。
且他常年山中打猎,练出灵活身法,东窜西窜的矫健得很,让揩背工一时当真还奈何不得他。
陆辞好整以暇地做了一阵壁上观,最后还是被狄青这难得一见的慌张别扭的姿态逗笑了。
他打了个手势,让揩背人暂缓一下,笑问道:“你莫非是头回进香水行?”
狄青不知所措地点了点头。
陆辞不由一讶。
不过,等他回想起汾州任职时的经历见闻后,就意识到狄青所言皆实。
尽管汾州就地理位置而言,比开封、密州都还更北一些,但浴所水多由诸泉供给,若城中无泉,就得建立管道、引水入内。
而汾州较其他州县而言,各方面建设本就因贫困和人少之故,未能及时跟上,他于当地任职时,也只关注基础民生和教育类,并未专注享乐方面的发展。
况且,汾州百姓多为糊口奔波忙活,真需洗浴,顶多在河井中打水,用冷的囫囵对付去了事。稍微讲究些的,也只是烧热些再用,根本没有去浴所的闲暇,更别谈享受了。
见狄青的确是极不自在、不惜躲躲藏藏、浑身近乎僵硬的状态,原本秉着捉弄他的心思的陆辞,当即决定作罢。
逗友人玩,本是情趣,若是强人所难,反而落得不美。
陆辞遂招呼擦背工过来,道是赏钱照给,但搓背的活儿,就不需对方做了。
看到揩背人离开后,一直紧绷着神经的狄青才长长地舒了口气,仍用背脊紧贴着池壁,带着万分歉然和愧疚道:“公祖分明是一番好意……”
陆辞挑了挑眉,笑道:“无妨。我无意勉强你,你也不必介怀。只是人都走了,你还要在那躲多久?”
两人间隔了起码得有四五丈,又是雾蒙蒙的,连人脸都难看清。
换作平时,狄青虽是个不好将心情摆脸上的闷葫芦,但行动上却是老实得很,常黏黏糊糊、一派依恋的模样,坦然的表达着对自己的欢喜。
这时却一反常态,恨不能离他百八十里远、又不似闹脾气的模样,不免让他心里起疑的同时,还感到很是微妙了。
狄青面上红得几欲滴血,好似万般为难,但在陆辞耐心等他解释或过来时,仍是支支吾吾,埋头不动,恨不得藏身水中。
陆辞没能猜出缘由来,索性也不逼迫他了。
他虽好奇心重,且擅长揣摩人心,但对友人或亲朋设法隐瞒的小秘密,却不会自私地去探究到底的。
既然狄青想要保存那一小秘密,陆辞便贴心地如他心愿,笑着建议道:“我已好了。你既是头次来,不如独自多泡会吧。”
见狄青下意识地就要婉拒,他添道:“我正想去饮茶休憩一阵,并非枯等,你不消忙着出来。”
狄青胡乱地‘唔’了几声,见陆辞施施然地起了身,在澡堂仆役的侍奉下,披上后巾,被人如众星捧月一般往隔间去后,才茫然无措地低下头。
当陆辞问起缘由时,他其实不是故意隐瞒,而纯粹是自己也不知是怎么了。
他的身上,就从来没有过这样古怪的变化!
这变化发生得极其突然,好像就是在他盯着陆公祖入水时的那一瞬,明明仅是稍微走了个神,再将注意力放到自己身上后,就察觉到不对劲儿了。
奇怪、陌生又强烈的滋味,让他脑子晕乎乎之余,更多还是惊吓。
换作平时,他或许能冷静地研究查看一番。
——但现在他可是跟公祖同在一个浴场里,还是马上要落一个池子里去的要命时刻!
任谁都不知道的是,刚刚在热腾腾的澡堂里,使劲儿拽着浴巾,绝望地想凭此彻底遮蔽身体,以掩饰这羞耻变化的狄青,愣是被公祖那笑吟吟的目光给当场招出了一身冷汗。
池水雪白,并不清透,但若是凑近了的话,定然会被公祖发现自己身上异常。
单是设法让那物什恢复原样,就已让他绞尽脑汁、想破脑壳。
而在恢复原状前,他心乱如麻,几到了六神无主的地步,当然不敢回应公祖的话。
且自己都稀里糊涂的、也不可能说得清这羞耻的变化,更别说要过去了。
尽管不明缘由,也不晓意义,但狄青有种强烈的直觉,这事应当不好叫公祖知晓……
陆辞自然不知,被他猜测是进入了‘好面子的叛逆期’的狄青,其实是遭遇了一场突发其来的青春期生理反应。
就在他优哉游哉地一边品茗,一边端详水准参差不齐的题壁诗的时候,小狸奴正惊慌失措地想让在不该精神起来的场合乱来的部位消下去,为此头疼惶恐不已。
陆辞很快就将仆役所端上来的、属于给自己的茶点份额都消灭一空,还感到些许意犹未尽。
就当他犹豫着要不要对狄青的那份伸出手时,浑身都成了煮熟的虾子般红通通的小狸奴,就跟掐着点似地出来了。
陆辞唯有遗憾地收回了将将伸出一半的手,看了眼精神恍惚、大约是时间太久快泡傻了的狄青后,故意揶揄道:“这份色泽正好,要是再煮一会儿,恐怕就熟过头了。”
狄青:“……”
看狄青仍是一副魂不守舍、好似根本没听到他说话的模样,顿时让陆辞那份好不容易压下去的好奇心,不可避免地又浮起来了。
——这样不好。
默默告诫过自己后,重归正经的陆辞观狄青的状态也不像是能吃的进茶点的,索性让人将他那份包好。
将小包挂在对方的手腕上后,他再笑着牵住对方一手,玩笑道:“清清爽爽把家还。”
这话一出,就让暗自戒备着身体状况、精神高度紧张的狄青,也不由得抿唇笑了。
从澡堂回家的路并不远,陆辞也就随便挑了一条需路过热闹集市的,想着再给狄青挑点什么能看上眼的货品买回去。
不过还没走几步,陆辞便发现人流正往一个方向涌去,还有人兴奋地嚷嚷着什么。
狄青不由多看了几眼,就被细心观察着他神色的陆辞捕捉到了。
于是原来不打算凑这个热闹的陆辞,一下改变了心意,引着狄青也往人潮涌去的方位走去,边走边笑着解释道:“瞧这架势,定是西市有筑球看了。横竖不急着回去,不若也去看会儿?”
狄青对蹴鞠其实并无太大兴趣,但对公祖的提议,他向来是不会有异议的,毫不犹豫地点了点头。
却不知陆辞对球赛也根本谈不上喜欢,纯粹是为了照顾他,才特意走这么一趟的。
而看他渐渐恢复正常的状态,陆辞更是一下就产生了他是因高兴能看球赛的误会。
当二人各怀心思地来到西市口时,果真就看到此地正举办着一场热闹非凡的蹴鞠比赛。
不过场中角逐的二队,身上所着的统一服饰,已不是陆辞所熟悉的‘凌云社’和‘南都社’了,而是他从未见过的新鲜款式。
想必是离乡的这些年,堪称日新月异的密州,连蹴鞠队也跟着更新换代了吧。
在一干兴奋地大呼小叫,随场中局势变化而时哭时笑,俨然现代球迷的夸张表现中,一直面带淡淡微笑的陆辞,和面无表情的狄青,就显得分外突兀了。
陆辞勉强忍了一阵,实在是适应不来这热血沸腾的氛围,再看狄青的反应,也浑然不似感兴趣的模样,便知自己方才是误会了。
于是他凑到狄青耳边,小声道:“回去罢?”
然而狄青正是最敏感紧张的时候,冷不防地就被这离得极近的声音惹得一个激灵,耳廓仿佛都被那惊人的温度灼烫过一般,整个人都往上小蹦了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