显然,狄秀儿对自己已足够严苛,没必要再给他施加过多压力。
陆辞与狄青来到光山令家中时,自是得到了已得知此事的县令家人的最高礼待。
不过因险些丢失的是孙辈,这户人家又是再正统不过的书香门第,哪怕再感激,也不会出现祖辈也轮番来向狄青这一小辈亲自道谢的情景,这才叫一直暗自紧绷神经的狄青松了口大气。
而光山令也不知为何,明知狄青才是三郎的救命恩人,下意识地却最对这笑容温和、年岁稍长一些、约是刚刚及冠的漂亮郎君更为亲近,很快将自身情况简单说了一遍。
复性司马,名池,字天章,景德二年进士。
还是去年三月才调度至郑州任防御判官,只因当时光山知县缺位,才改任的光山知县。十月十日诞下家中第三子时,他还欢喜地将此子命以县名为光,不曾想一年过去,差点就叫拐子得逞了。
陆辞略一沉吟,居然还真有些印象,忽道:“若我未曾记错的话,去年官家广征毛竹时,公祖治下的光州县,好似是头个完成指示的吧?”
司马池当场愣住了。
陆辞宛若无心的话语,透露出的信息量之大,却是让他不敢细想的多。
天禧三年时,官家的确因要在光州大兴土木,修建庙宇,道要供奉天书,而向各县征集毛竹,且要求三日内就要上缴。
这一要求可谓无稽,也让各县叫苦不迭。
毕竟众所皆知的是,光州境内根本不产毛竹,哪儿能在三日内凑够份量,交得上去?
得亏他从所读书中得知附近的黄州产毛竹,于是他一边恳请宽限时日,一边派遣赶赴黄州,才好不容易得以完成任务,也因他是诸多县城中最快达成任务的,在朝中好似还受了些褒奖。
然而不久之后,朝中局势变动,随着太子监国,修建宫观之事,也就不了了之了。征上来的毛竹,也都被工部回收。
他到底有些关心自己一番辛苦的最终去向,多有打听,后来得知,那批毛竹是被当时颇受太子信重的陆辞陆左谕德收去,后来成了修复京中活水渠道的……
慢着。
陆左谕德?
这一念头在电光石火间闪过后,就再也挥之不去了。
司马池缓缓地抬起头来,难掩震惊地看向陆辞,艰难地试问道:“……冒昧一问,恩公可是姓陆?”
作者有话要说: 陆辞暂时还没把司马这个姓跟光这个名联系在一起……
注释:
1.看到上章底下有小可爱好奇当时人贩子是否就那么猖狂,答案:是的,此事改自史实。
岳珂《桯史》记载观灯轶事:礼部侍郎王韶幼子,头戴珍珠帽,跟家仆外出观灯,被奸人骗走,到了皇宫宣德门附近,他见一队皇宫车马,大声救呼,奸人骇惧逃走。他被送到神宗前盘问,方知其是礼部侍郎王韶之子,因其聪明伶俐,活泼可爱,皇帝并赐给压惊钱,派人送他回家。
2.司马光的娘亲:
公母钱塘君聂氏,才淑孝睦,称于邦家。公生值朝野清晏之时,又有贤父母,家庭教育,固已加人一等矣。
3.司马光的家境:
有书说司马池幼年丧父,当时家庭相当富有,财产达数十万贯。可司马池专心读书,把家产全部让给伯父、叔父们。
对‘全部’一词,我保持怀疑态度,倾向于只是给出去大部分而不是全部,不然读书那么费钱,他怎么可能还念得了?而且司马光小时候,“性不喜华靡,自为乳儿,长者加以金银华美之服,辄羞赧弃去之。后中进士甲科,闻喜宴独不戴花,同列语之曰:“君赐不可违也。”乃簪一花,其黜华崇实之心,已基于三岁时矣。”
既然记载说他三岁开始就不喜欢金银华美之服等奢侈品,那也就等同于,司马家家境非常殷实,能给三岁小孩做这样华美的打扮。
4.毛竹之事也确有其事。
第一百九十章
陆辞微微颔首,肯定了司马池的猜测。
他既陪狄青来了司马池家中,就不曾有过刻意隐瞒身份的打算。
当然,与那回的钓鱼执法不同,这次狄青做好事,可谓大大方方,光明磊落,当然也毫无隐瞒身份的必要。
之前对涉及自己名姓和身份的问题的稍许回避,不过是不觉有特意宣扬的必要罢了。
闻言,司马池难以置信地瞪大了眼。
即使浮现那隐隐约约的念头的是他自己,可在得到陆辞爽快承认后,还是被震得内心恍惚,半晌才回过神来。
这!
他出自官宦世家,素来古板正直,教导子嗣时,也颇重资辈身份。在意识到自己在不知情的情况下有违礼制时,当场顾不上家人皆在厅里坐着,就要下了主位,重新以下官之姿见过陆辞。
陆辞却在他要起身的那一刻,一手搭上他一臂,轻轻施力,就将差点闹出大动静的人给制止了。
“多谢公祖款待,只是我与舍弟,尚有要事在身,便不好多做叨扰了。”陆辞莞尔一笑,体贴地岔开了话题,好让惊魂未定的眼前这人慢慢恢复平静:“不知公祖可愿让我们再看一眼你家三郎?”
领会到陆辞不愿在更多人面前亮明身份的言下之意,司马池纵还感到别扭,仍是顺着他的话点了点头:“恩公愿见犬子,那是犬子的荣幸,下……” 一个官字下意识就要脱口而出,好险被他收住了,僵硬改口“我岂有不愿之礼?”
得亏其他司马家人都围着狄青说话,且恪守礼仪,未留神细听他们这边的对话,不然多半要察觉出这生硬的语调变化来。
司马池也无奈得很。
若换作还是不知陆辞真实身份的刚刚,那他是无论如何都要挽留一番三子的恩公,起码让人多在家里坐上一会儿的。
临走前,再着家人奉上赠礼,以表谢意。
甚至还因颇欣赏陆狄二人的精气神,盘算着日后若有机会,设法提携一二。
如今再忆起先前无知而轻狂的念头……
简直叫他感到无地自容,自惭形秽了。
他怎就那般异想天开,念着以一地方知县的身份,寻思提携一年方弱冠、便已位列从三品的京中大员!
再让人细思不安的是,堂堂从三品的太子近臣,大年三十既不在家中,也不在京里,却在路上奔波,显是肩负非比寻常的职事。
尽管他不曾听过任何风声,更猜不出陆辞身负的职责,但也无比清楚,对方定然只是途经光州,又路见不平,拔刀相助了而已。
隐秘虽已经被三子无意撞破,具体细节,却无论如何都不是他能探听得起的。
更不好出口挽留——倘若因此耽误了大事,他哪儿担得起责任?
司马池能二次下场就金榜题名,摘得进士出身,绝非什么榆木脑袋。
仅凭陆辞身份,他心念电转间,结合朝中暗潮,瞬间涌现无数触目惊心的猜测。
就连点到为止的陆辞也没想到,司马池的脑补能力如此丰富。
司马池竭力平复面上情绪:“我这就让乳母将犬子领来。”
从拐子手下逃出生天后,原本就属家中最受宠的司马家的小三郎,顿时受到了家人最多的关注和精心呵护。
尤其对失而复得、还很是心有余悸的聂氏而言,一时间眼不肯离其半刻,生怕又一个不留神的功夫,这块心肝肉就又从身边不见了。
对还懵懵懂懂不晓事的三郎本身,在哭过一场后,就算彻底过去了,见有许多人陪他哄他,还高兴得拍手笑。
在玩过一阵后,他喝了点米糊,打了一串儿饱嗝,也就睡着了。
现是被聂氏亲自抱着,带到陆辞面前的。
陆辞之所以提出想在走前再见见这由狄青亲手救下的小家伙,主要是为了转移司马池的注意力,见聂氏当真将睡着了的稚子都抱了来叫他过目,不免有些意外。
早知这小不点已经睡着,他就寻个别的理由了。
“不仅生得机灵可爱,”陆辞看着他无忧无虑的睡颜,不由一笑:“还是个心宽的。”
聂氏听出这玩笑后对三郎的喜爱,顿时忍俊不禁,正要开口,担心不知对方身份的夫人说错话的司马池则坐不住了,讪笑着抢先一步道:“三郎尚不记事,让恩公见笑了。”
“这是好事,何来见笑?”
陆辞摇了摇头,习惯性地就想送一本书出去,顺道说几句勉励读书的客气话。
然而一摸就摸了个空。
他这才反应过来,自己与狄青这趟出行是为看戏为主,又哪儿会随身带书备着?
于是顺手从腰间解下一块小如意来,笑着交给聂氏:“既我与你家三郎有缘,便以此如意相赠,祝他此劫无事后一路顺遂吧。”
聂氏下意识地就要回绝,陆辞笑道:“这仅是我在别州落脚时,集市上见着好看,随手买下的,并不是什么珍奇名贵的物件,仅为图个好意头,你替他收下便是。”
他所说的,也的确非虚。
这块玉如意并不是什么珍贵难得的质地,但雕琢的手工精巧漂亮,要价也不算高,陆辞与狄青逛时一眼看中,就直接买下来了。
聂氏仍是迟疑。
她虽也爱恩公话里的‘好意头’,但对方于他们有救子的大恩,当是他们给谢礼才对,哪儿能反过来来要恩公的东西?
司马池此时道:“恩公既是给三郎的,你便收下吧。”
又郑重行了一礼:“多谢恩公。”
陆辞微微点头,忽压低了声音,劝道:“君子怀思国报君之志,当尽己力而为。若人微言轻,数事难成,亦不当气馁,便行万事去。万事终可成数事,便不算白费了。”
司马池不防会听到这么一番知心话,登时心头一热。
他想说些什么,但看向陆辞温和而明亮的眼眸后,又及时打住话头,只有用力点头:“多谢提点。”
陆辞笑了一笑,摆摆手:“前路未知,唯有共勉。”
他这次不再耽误,最后轻轻地捏了捏小三郎那柔软而肉呼呼的小手,就施施然地带着狄青告辞了。
司马池着人准备的丰厚谢礼,他自是半份未要。
因得了司马池的吩咐,下人在遭到拒绝后,也不敢做任何劝说,就满怀不解地目送人走了。
聂氏抱着酣然熟睡的小三郎,站在家门口,随夫君一同目送陆狄二人离去,心中隐有所觉。
那俊俏郎君,怕是身份不凡。不然以夫君严谨板正的性子,是断无理由做出这形同忘恩无理的行径的。
聂氏心中一凛,不敢多加揣测,更不敢开口询问,赶忙垂眸。
在看到对告别都一无所知、却无意识地紧紧攥着刚放到他手里的小如意,玉雪可爱的三子时,不禁温柔笑了。
这么看来,三郎倒是因祸得福,遇上贵人了呢。
刚走过拐角,狄青就忍不住长长地舒了口气。
“怎么一副如释重负的模样?”陆辞一边给他重新戴上戏面,一边随口揶揄道:“像方才那样一干女眷围着,亲亲热热地说着话的机会,可不是那么易得的。”
“没有。”狄青想也不想地就辩解了句:“她们同我搭话,都是问三郎和拐子的事,与我和公祖都无关,我才回答的。”
他这急于撇清关系的态度,叫陆辞为之微讶。
听完狄青话后,他心里为对方年纪轻轻、就心思缜密这点颇为赞许,又不免觉得有趣,笑道:“我从不曾质疑你口风不言,况且你我身份,从来不是见不得人的隐秘,我不主动宣扬,不过是不想多受些客套和恭敬罢了。你即便说漏嘴了,也无伤大雅,我更不可能责怪于你,你不必这般着急紧张。”
狄青抿了抿唇,又鼓起勇气,明确表示:“而且方才同她们坐那么近讲话,已叫我很不自在,更别谈喜欢了。这样的机会,我也不想多要。”
陆辞挑了挑眉,认认真真地看了狄青一眼,了然颔首,温声道:“好,我明白了。以后我不会拿这与你说笑,你便放心吧。”
不论狄青是出于害羞下的逞强,还是尚未到慕艾的年岁而不晓不知,既然对方明白地表了态,出于对亲友的尊重,他自是不会再拿不合适的话来揶揄的。
狄青微微地舒了口气。
即便公祖可能只是随口一说,并未往心里去,但他是无论如何,也不愿叫公祖有一星半点的误会的。
狄青未曾意识到的是,经陆辞刚那叫他心惊肉跳的玩笑一打岔,他一不小心就将刚还让他在意不已的那只小如意,给忘得干干净净了。
还是陆辞走到半路时,忽然后知后觉了什么,不自觉地驻足,没头没脑地问了句:“你救下的乳儿,名唤什么来着?”
狄青:“……”
原来公祖压根就没记住,那得了玉如意的小崽子的名字么?
狄青的心情微妙地大为好转,嘴上却只老老实实地回道:“姓司马,行三,名光。”
到底被一群让他浑身不自在的女眷围着问了半天,想不记住都难。
陆辞眨了眨眼。
——司马,光。
他怎么才反应过来?
对这名字,还有一口远近驰名、被砸破的大缸,但凡是读过小学课本的,都很难不感到如雷贯耳,万分熟悉。
他刚才捏的,就是司马光的小肉手?
尽管已跟改名前的范仲淹以及倒霉前的柳永成了好友,但在猛然意识到,自己刚又接触了个幼儿时期的语文课大名人后,陆辞还是差点没抑制住往回走、再捏上几下够本的冲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