哪怕是异党的丁谓、王钦若等人,也多半会保持沉默,不以此做文章。
陆辞怔愣过后,不禁失笑,伸手拦下脾气比自己想象的还急烈的这位老将:“多谢曹将军一番好意,只是还请将军莫要着急,候上数日。”
曹玮拧了拧眉,纳罕道:“难道候上数日,还能有什么不同不成?”
陆辞一本正经道:“自是得等朝廷批示,才好动兵。”
先斩后奏这套听得气势十足,实则给政敌留下个极好拿捏的短处,可谓后患无穷。
——就如滕宗谅数日前向他询问的,有关由官府出面,回收民间滞交借贷的钱款,以充军用的提议一样。
陆辞素来信奉,救人之前,先需保住自身。
既是要光明正大地做好事,又不需赶时间,自然不打算埋下毫无必要的偌大祸根。
早在对吐蕃大获全胜、费心费力整理好战功和善后相关的奏疏后,他仅隔一日,就将讨伐明珠和磨糜等部之事提上日程,一并请示了。
落实具体赏赐时,朝臣们定要争上许久,但在一片大战告捷带来的喜悦中,要说服太子同意他出兵声讨浑水摸鱼的诸部,想必颇无难度。
曹玮听完陆辞解释,更觉此人精诈。
能这般未雨绸缪,着实不该叫他太感意外了。
道理是这个道理,曹玮仍是情不自禁地回想了一阵,自己在与陆辞打交道时,可曾有一不留神就得罪过对方……
“慢着,”他突然察觉到某处不对,不由质疑道:“你一早就将讨伐的诉请发出去了?”
见陆辞颔首,曹玮神色愈发微妙:“……你如何知晓,带兵前来的会是我?”
陆辞莞尔:“曹将军太高估我了,我岂有那般神通广大?”
不等曹玮再开口,他索性简单解释一通:“不过是常理推测罢了。说到底,曹将军镇守秦州多时,距调任仅过去数月,又曾凭老练兵法,建下赫赫战功……现边疆有难,曹将军想必是驰援的首要人选。”
——这还不叫算到了?
曹玮脸皮一抽。
若此时主持朝堂的,还是心思难测的赵恒,陆辞还不敢这般笃定。
但既是他教了那么久的小太子,他就不必担心,朝堂会做出其他无异于脑子进水的离奇选择了。
不过,他被狄青忽然揭示的‘真身份’所震,以至于险些忘了自己所做的这手准备,才被‘姗姗来迟’的援军给小惊一跳。
曹玮无可奈何道:“你还不是吃准了我会应承么?”
陆辞笑眯眯道:“幸有曹将军义薄云天,精忠为国,赤胆忠肝……”
他眼也不眨地抛下一箩筐好话,生生砸得曹玮牙根酸爽,末了道:“定不愿养虎为患,纵敌为害。”
不管曹玮给出的答案为何,他都会想方设法说服对方,直到答应为止。
他虽未将真实想法道出,曹玮却或多或少地猜到了。
看着这笑容温和、俊俏秀朗的郎君,曹玮浑身一激灵,明智地选择不再提此事。
只是在茶余饭后,他却忍不住仔细反复回想,自己究竟有没有惹过陆辞。
……青天可鉴,他只想尽快了解此地事宜,回京养老。
陆辞正忙筹备征讨周边部族的事宜时,远在汴京之中,也没少人惦记着他。
夜深,曹利用应约至丁谓相府,很快被应入书房。
丁谓屏退左右,神容冷峻,忽叹了一声:“坐吧。”
曹利用亦是心事重重,胡乱一点头,便依言坐下了。
从官家先后向陆辞、刘娥、甚至丁为发难起,朝中局势就彻底陷入了混乱不明。
丁谓靠敏锐嗅觉和灵活应对,勉强保住末相位置,不至于似寇准那般,一落就到枢密副使。
但随着官家彻底病倒,无力再起,太子再任监国职务起,朝局就迅速朝着他们最不希望的方向,趋于明朗了。
尽管太子碍于孝道,暂还不曾动过官家最后一次发难的贬谪中的官阶职务,可明眼人都能瞧出,优势已彻底朝着李迪和寇准的方向倾倒了。
不等他们商量出应对之策,本该因被打发到荒凉的秦州而销声匿迹的陆辞,竟就在一夕之间折腾出这么一出来,更让寇准一方扬眉吐气,如虎添翼。
曹利用咬牙道:“殿下年岁尚小,极重情谊,素喜陆辞……若真让陆辞回京,日后不堪设想!”
他身为枢密使,得太子单独召见问策的次数,却远远不及区区副使的寇准。
每回看着寇准得意洋洋离去的背影,他便想着,这一幕被群臣看在眼中,不都成了撕下自己脸皮的奇耻大辱么?
烛火明灭不定,丁谓面色沉沉。
他未曾在意曹利用口吻中的咬牙切齿,只一心沉浸在自己思绪之中。
少顷,他忽一笑,淡淡道:“他既有这挥斥方遒的领兵将才,我等何不顺水推舟?”
不管陆辞是真天生将才,还是用人得当,甚至单纯是运气好,瞎猫撞见了死耗子……
与其冒着触怒太子的风险,往正光辉灿烂的陆辞身上泼脏水,倒不如顺其心意,将人长长久久地留在‘领兵打仗’的武职上。
文转武资,所需不过太子一句话罢了。
曹利用眼前一亮。
他瞬间会意,笑着附和:“还是相公所想周到。他既这般出息,你我何苦做这恶人,阻他升迁?倒不如叫他如意了。”
太子再爱重陆辞,也只能看到在扎实战功的情况下,武资升迁较文官要快的好处。
却不可能知晓,正经进士、尤其清贵馆阁出身的文臣,对转武资之事,有多避之唯恐不及。
丁谓轻轻颔首。
——此事不仅需秘,还得快。
说服太子,应是不难。
在他看来,只需点出‘要让陆辞享有这场大胜带来的最大功绩,最好就转武资去’,多半能成。
只断不能走漏风声,尤其是那寇老西儿,否则定要被其坏事。
待一切木已成舟,饶是太子后悔,也挑不出他说辞中的漏洞来,顶多疑心他避重就轻,但也拿不出实证。
更不好出尔反尔,儿戏一般,让陆辞再转回文资来。
本朝可还无‘文转武、复又转文’的先例呢。
而一旦能成,不仅彻底葬送陆辞身为文官的灿烂前程,还能叫寇准一派断一重要臂膀,可谓一箭双雕。
至于作为武官的前程……
丁谓冷笑。
哪怕陆辞是经贡举、甚至三元及第的文臣出身,一旦转武资后,一切就再不做数。
按以文驭武之则,从此他只能出任文官主帅的副手,再不能独当一面。
而有这么位曾经最擅出风头的副指挥使在,担任主指挥使的那位文官,难道不会对其再三堤防,甚至夺取功劳?
在仔细盘算、商榷后,丁曹二人皆认为此事不宜耽搁,明日早朝之后,便准备向太子私下提起。
到底是一名宰辅与枢相联袂前来,赵祯再习惯了召李迪、寇准等人前来议事,也断无失这两位如等闲的道理。
当即慎重地接见了二人。
赵祯面上的沉稳持重,只坚持到了听明白二人来意——
“丁相公、曹枢相说笑了。”赵祯忍俊不禁道:“小……陆秦州虽率军大败吐蕃,然其奏疏亦写得明明白白,居功最伟者,为奋不惧死的诸多将士,改良弓弩的工匠,以及立下诛杀敌首奇功的其弟狄青。”
他未道出口的真正、也是主要原因还是:不论是小夫子的容颜气质,还是体格武艺,怎么瞧怎么斯文雅致,无论如何与武将不搭边啊!
硬要说来,连丁谓和曹利用都比小夫子像武人得多。
作者有话要说: 注释:
我还真没黑丁谓,丁谓史上就对刘平干过这种缺德事儿。
……天禧元年(1017)五月间,刘平奉召入朝,出任正八品的监察御史。依本朝规矩,监察御史是朝廷最高监察机关的御史台的官员,官阶虽不显赫,但肩负监督弹劾百官之责,从来受到天子和朝臣的重视。初任言官,他就勇于论事,直指弊政,给人留下深刻印象。
两年后,刘平兼任三司盐铁判官,也就是获得中央最高财经机关的兼职。三司下辖户部、盐铁、度支三部,判官属各部的副职,权责也不算小。当年,他又被选为出使辽朝的贺正旦使臣,代表本朝持节出使辽国祝贺新年。就在天禧四年,他迁任从七品的殿中侍御史之际,几年前抢劫其家属的盗贼被抓获,失去的两件物品退了回来,天子获悉案情后,对其清廉颇为赞赏。
从政十四个年头,从地方到中央,阅历已不算浅,而47岁正是精力旺盛之时,加上有皇帝的好感,于是刘平放开手脚,不避权贵,数次上疏批评朝政。但因此得罪宠臣丁谓,从此埋下倒运的种子。
据记载,宋真宗因赏识刘平才能,打算重用他。善操权术的丁谓却找机会对皇帝说:刘平是将门之子,素来知兵,若派他到西北统军,足以克制党项。丁谓的这番恭维言语,其实暗藏算计,不仅当即打消了天子的念头,以后也断送了刘平光明的文官前景。(《生逢宋代:北宋士林将坛说》诗书之将:刘平)
第二百二十章
许是赵祯的口吻听着很是随意轻快,面上也带着宽和的笑容,丁谓与曹利用对视一眼,决定再出言试探,看是否还有回转余地。
丁谓正色道:“依臣之见,陆辞身为秦州知州,率区区六千土丁,便可击溃整三万吐蕃精锐,大扬国威,令我等快哉。尽管部下功不可没,然陆辞将此功尽数归于下属,显是过于自谦了。臣虽不曾亲眼目睹,亦不难想象那份胆气逼人,运筹帷幄,实乃难得将才,远胜一干有勇无谋的‘武官’。现西北狼烟虽熄,然周边夷人部族还进犯不止,正缺如此忠勇善战之栋梁,镇守边陲。将星熠熠,不亦图生逢其世?”
赵祯听他夸小夫子的前半部分听得津津有味,不时点头,在听到最后一句时,眼底竟真流露出一抹认同之色来。
“边境安危,至为紧要,需托之于有德有能有勇之人,缺一不可。”他虚心问道:“相公认为,当如何布置西北防线?”
丁谓大义凛然道:“陆辞年岁虽轻,然其才干远胜同年,令年长者亦自惭形秽。非常之机,当行非常之事,不当拘泥资历辈分。殿下不妨借此回惊天动地之功,转其文资为武,镇守边境,守大宋平安。”
赵祯犹豫:“如此恐怕不妥。即便在太宗朝时契丹嚣张,国难当头,亦不曾强转文官为武臣。我不曾问过陆辞,怎好替他做了这决定?”
想当年,纵使太宗再渴盼投笔从戎者出现,以振士气,也仅是下诏予以鼓励罢了。
而最后应诏的,包括在民间传闻里侠骨豪情、士林间却毁誉参半的柳开在内,也仅有四人。
而这四人中,柳开最后死在如京使这一七品衔上,另外三人更是默默无闻。
曹利用得丁谓眼色,迅速接道:“殿下仁善,然为人臣子,受非常恩典,平日难以报效,现有次良机,岂能推脱?臣虽无陆辞之将才,然胆力仍壮,若殿下需臣下投身军旅,我亦愿战殁沙场,死而无恨。”
赵祯不免动容。
丁谓趁热打铁:“陆辞年岁虽轻,然观其政绩斐然,为人磊落,偏好大刀阔斧、刚决果断之策,绝非鼠目寸光,不分轻重之辈。殿下下诏,其定愿从之。”
赵祯默然片刻后,诚恳道:“相公所言极是。”
丁谓眼前一亮。
紧接着,就又赵祯坦白道:“然将西北安危,尽寄托于陆辞这场五成靠‘幸’,三成靠‘奇’,二成方靠‘策’的大胜,未免太过草率。况且他年资过轻,擢升过快,不但勉强,他也难以服众。”
说到这时,太子宛若无意地调转矛头,直直对着丁谓:“真要说来,我倒更肯信似相公这般沉稳持重,忠贞守节的能臣。”
丁谓一愣,太子已噙着温和的微笑,来了个四两拨千斤,好似玩笑道:“不知朔方节度使一职,可勉强衬得转武资的相公?”
节度使位列从二品,俸禄甚至优于宰辅,是所有隆高虚衔中,最得武官梦寐以求的极致了。
却惹得丁谓脸色唰白,如遭五雷轰顶!
文尊武卑,他身居宰辅之位,又还处于精力富足的知天命之年,如何愿俯身屈就一区区荣养老将、并无实职的虚高官爵?
他当场拜下,心念电转间,一时却寻不出合适的说辞来。
——他方才那大串大义凛然、为堵住陆辞后路的话语,竟成了搬石砸脚,堵住自己退路的!
他若设法推辞,岂不是就自打嘴脸,成了刚刚口中所提的‘鼠目寸光,只顾一己私欲之辈’?
曹利用也是满头大汗,看着笑容温和的太子,居然分不出到底是真是假,是无意还是故意设套。
赵祯不解道:“相公怎忽地跪下了?可是身体不适?”
丁谓尚未开口,曹利用硬着头皮,强笑道:“殿下说笑了。丁相公仅习君子六艺,不通武学,又是受官家委派,担末辅之职。平日兢兢业业,议事堂事务繁杂,万万是离不得……”
赵祯安安静静听完,不免叹息:“也是,节度使之位,着实是委屈相公了。十载苦读,换贡举题名,着实不易。”
丁谓闻言,心倏然一沉。
不论太子这话,究竟是随口感叹,还是意味深长的警告,他恐怕都不能避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