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不入流的小官吏,也敢在他跟前大放厥词了?
王钦若轻哼一声:“凭你方才之言,便足见目光之狭隘!”
包拯不卑不亢道:“还请尚书指点迷津。”
王钦若随口道:“官家指派我等前来,主为查证榷场税赋、账簿之事,却也是为了民生理念,体恤疾苦。沿途你亦见到前来投奔秦州兵者众多,然秦州一地,素来贫瘠,自给尚且难足,又何来余力安置更多流民?恐有猫腻。”
见包拯目光凝肃,王钦若微微一哂,义正辞严道:“若当真是陆秦州打理有方,自是皆大欢喜;若是他为收买人心,枉顾民间疾苦,你我亦有责权上报天听,以供严厉核查。”
听完王钦若所言,包拯若有所思地颔首,旋即正儿八经地拱手致谢道:“王尚书教训的是,是下官思虑不周了。”
这么快就服软了?
王钦若挑了挑眉,并无意探究一无足轻重的人的真实想法,遂潇洒一摆手,沿大路往秦州城去了。
包拯望着他的背影迟疑片刻,到底没跟上去,而是回到了船上。
同样走在大路上的,还有不少扛着大包小包、显然是要投奔秦州城里的亲人去的百姓。
因常年劳作,他们或多或少地身上都有些旧伤,因而王钦若脖颈上长得那块醒目肉瘤,都未引起过多的注目。
王钦若乐得如此,甚至走着走着,还有意与他们套起话来。
看他年岁颇长,亦是衣冠楚楚,却不知为何是步行前去,连匹驴都不舍得赁……
如此矛盾的情况,得他搭话的那位老汉不由目光有些奇异。
他不着痕迹地跟同样也感到疑惑的大郎对视一眼,便敛去那点不解,笑着有一搭没一搭地回话了。
按王钦若的猜想,能令流民们这般趋之若鹜的,定然不只是先行至秦州一步的其他亲朋所吹的天花乱坠,而多半还有秦州官府的承诺。
然而对方的答案,却让他失望了——的的确确就是亲朋所言,外加在家乡日子难过,以及很是思念从军在外年的亲人,才前来的。
若是秦州情况真如亲友所说的那般好,他们便有意就地扎根留下;若是对方夸大其词,实不如意,便在这歇一歇脚后,再换个地方。
未能得到想要的陆辞把柄,王钦若不免有些遗憾。不过他城府极深,面上丝毫不显失望来,而是依然同人有说有笑着,慢慢悠悠地走到了秦州城下。
他抬起头来,望向悬挂牌匾的方位。
仅这一眼,他就被去年才在陆辞主持下大力修缮过,已然焕然一新的高大城墙,给彻底震撼到了。
当然,同巍峨高大的汴京城墙一比,秦州城墙要逊色上许多。
但不是前年才遭过吐蕃突袭的战祸,加上连年征战,狼烟遍起,这城墙该是伤痕累累,疮痍满目才是啊!
怎会是这般簇新齐整,威武雄伟?
边上甚至还连着一望无边的无数堡寨,上头皆有兵士巡逻,可谓戒备森严。
王钦若感到费解和震惊时,秦州城的真容乍现,则瞬间激励了心怀忐忑,前来投亲的流民。
他们不怕吃苦,怕只怕兵戎烽火,流离失所。
现有这伟岸城墙在,上头还齐齐整整地站着雄赳赳、气昂昂的威武兵士,一下就令他们心安许多。
王钦若沿途经过多处州县,对于盘查自是习以为常了。
只是在应对秦州城门守兵检查时,他心念电转,不由耍了个小心思。
于言辞间刻意含糊了此行的目的,是想要只以寻常官吏的身份进城,好对这无处不透着匪夷所思的秦州城多做观察。
不料在察觉到他有意回避、闪烁其词的下一刻,负责查验他的那名守兵便凝了眉。
飞快瞟他几眼后,就命同袍先盯着他,自己先跑去城墙上寻人了。
“这是……”
王钦若不解其意,却知觉有些不妙。
“安静!”
临时接受那名守兵委托,此时虎视眈眈的这名守兵却根本不让他有机会试探着发问。
在毫不犹豫地严厉喝止后,就继续目光炯炯地盯着他,好似要将他生生盯出一个洞来。
见守兵态度如此,其他对新生活充满期许,正有说有笑地排着队列,等待士兵验看,好入城去的其他百姓,也齐刷刷地将怀疑的目光投向了他。
“……”
王钦若在短暂的不可思议后,耳根便因愤怒而变得通红。
他做梦也没想到,哪怕是多年蛰伏后,未能染指相位,但好歹也是户部尚书的自己,竟会在这种穷乡僻壤,受一赤足莽夫的羞辱!
更让王钦若难以置信的‘羞辱’,却还在后头——认定他身份存疑的那名守兵,很快在知会了上级军官后,得到了进一步的指示。
他绷着脸一回来,连半句废话都不带多说的,便一挥手:“队长的命令,先将人押下,查清楚了再说。”
王钦若还没来得及反应,霎时就被四个早已蓄势待发的彪形军汉给当场摁下,下巴狠狠磕在泥地上,火辣辣的疼。
在意识到发生了什么后,他简直气得七窍生烟,根本顾不上下巴上的那点疼痛了:“你们怎敢如此!荒唐!快放开我,你们可知道我是谁——”
“我管你是谁,”那兵士却毫不客气地打断了他的话,一边让同袍们拖着他往临时关押可疑人的牢里走,一边冷哼着反驳道:“拿一套错漏百出的说辞来糊弄验检,还好意思喊冤?”
这种隐瞒身份和来意的人,明摆着不怀好意。
若真是受了陛下诏令来此的,又何必这样藏头露尾,鬼话连篇?
“放肆!”
眼看着这群无知的莽夫真要把自己捉拿下狱,王钦若再顾不上当众嚷嚷出自己身份后,会否被当做笑话传出去、就此在同僚间颜面扫地了。
他忙不迭地大喊道:“我的关引、印戳都在袖中,你们大可拿出来查看,我可是身负皇命,来此……”
然而说出真话后,守兵们仍是无动于衷,城里好奇投来目光的百姓们,却都被逗笑了。
紧接着钻入惊慌失措的王钦若耳朵的,是嘲讽意味十足的百姓们的纷纷议论。
“这个说自己是是京官哩”
“快笑死人了,就他颈子上那块大肉瘤,还能做官?不是说要相貌端正才行吗?”
“他那模样要能做京官的话,我不也绰绰有余啦,哪儿还要留这儿杀猪啊?”
“怕又是个党项那边来的奸细”
“这都是这个月揪出来的第几个了啊?”
……
在几名军汉的轻松联手钳制下,简直就跟一头待宰的可怜羔羊般毫无抵抗之力的王钦若,在被生拉硬拽走时断断续续地听到一些,差点没当场呕出一口血来。
城墙这的热闹动静,很快随着‘奸细’被关押,等待进一步查明,而渐渐平息了下来。
因局势渐渐微妙,这样的好戏隔三差五也会上演一出,百姓们也就看个新鲜,便高高兴兴地感叹自己安全有着十足保障,然后继续各忙各的了。
对于王钦若一念之差、导致身陷囹圄的不幸遭遇,包拯自是一无所知的。
尽管从王钦若给他的解释中挑不出大的差错来,但他虽为人正直,却并非死板愚笨之人,自然察觉得出几分王钦若的真实心思。
他无意跟随心怀叵测的对方,仍是搭乘船只,很快就来到了秦州城下,通过检验后,便顺利进城了。
看着干净整洁的大街小巷,热热闹闹的车水马龙,熙熙攘攘的商铺和集市,包拯一路走,一路都没有机会收起面上的惊奇。
尽管他对秦州城几年前的模样一无所知,但也清楚,绝无可能是这般繁荣喧闹的模样。
单看百姓面上那发自内心的欢喜笑容,包拯就对这位年纪轻轻便声名远扬,仕途上大起大落的陆秦州,充满了好感和好奇。
依循惯例,包拯当去官衙报道,再前往任地。
只他在打听了官衙所在处后,并未急着前去,而是先在大街上逛了几圈,看了会儿民生百态后,才满足地寻香水堂了。
他一路行来,此时风尘仆仆,一身臭汗,着实不该以这样的面目,去见上官。
如此盘算着,包拯便留意起周边商铺,看是否有香水堂在其中。
然而,当他目光无意间掠过一处茶馆的二楼时,猛然定住了。
那不正是——
望着那张与记忆中的惊鸿一瞥相吻合,熟悉的侧脸后,包拯眼前倏然一亮,如此脱口而出。
“雷恩公!”
第二百三十七章
与陆辞一同出现在茶楼的,不是别人,正是狄青。
因记得今日是狄青生辰,陆辞特意将休沐留在了这天,旋即将人从兵营里领出来,两人一道在集市上逛逛,吃顿好的,权作简单的庆祝了。
最叫狄青期待的,却不是一顿饕餮盛宴,而是夜里的环节:每逢生辰,公祖便会主动提出与他秉烛夜谈。二人躺在一张床上,亲密地挨着,轻松随意地说说小话……
狄青正偷摸着幻想夜里情形,忽就被门外走廊上传来的一阵凌乱脚步声给唤回了神。
他竖着耳朵听了一阵,便发觉那脚步声虽是止住了,取而代之的,则成了人声的喧闹。
破坏了此地的清幽雅静,好不煞风景。
原小酌着的陆辞微微蹙眉:“外头莫不是有人闹事?”
狄青毫不犹豫地起身:“还请公祖稍后片刻,我这便去问问。”
陆辞张了张口,到底没将也要一同去看的话说出来,只微微笑着点点头,继续悠然小酌了。
自己精心养的小崽子不仅长得越发高大,经兵营磨砺后,更显威武,气势也跟着见长许多……陆辞自是最欣慰的。
既是狄青的心意,自己便安心坐着吧。
狄青浑然不知自己正沐浴在公祖饱含欣慰的目光中,对于这位专挑在他与公祖难得一聚的包厢前吵闹、坏他与公祖宝贵的相处时间的罪魁祸首,他面上不显,心里却是杀气腾腾的。
待推开门,循声寻去后,狄青赫然看到,闹事的人并非是想象中的纨绔或混混,而是一名虽尘霜满面、神色略有憔悴,却面容清俊,一身正气的书生。
狄青走上前去,沉声询道:“怎么回事?”
起初死活没拦下这一铁了心往楼上闯的不速之客、以至于现在无比被动的茶馆伙计,都要恼极了。
尤其在看到馆中罕能接待到的陆秦州这一贵客,果真受这一不讲理的死脑筋扰了清静后,面对陆秦州视若亲弟的这位义弟的质询,更不可能为其遮掩。
“实在对不住,”他苦着脸,不住哈腰:“这位客官硬称他有位姓雷的恩公,就在这包厢里,竟非要闯来见礼!我好说歹说,他也不肯听,加上他宁失礼也要硬闯,我一时间没能拦住,就……”
包拯一脸惭愧,诚恳道:“实在对不住。只是我与雷恩公仅有过一面之缘,既不知他身份,也不知他住处,饶是再想回报,也无门路可走。方才在街上猛然望见,一时间情难自抑,又怕他再走远了,才不慎失礼于前,着实对不住。”
狄青皱了皱眉,看向略显狼狈的这位文士:“你那位恩人,当真姓雷?”
包拯极为笃定地点了点头。
狄青看向皱着张脸的伙计:“这层包厢的客人中,可有哪位姓雷?”
“我敢指天发誓,绝对没有!”伙计急了:“正午来包厢的客人并不算多,我正巧都认得。要真有这么位雷姓客官在,我也愿成全你报恩的美事,又哪儿会刻意瞒骗你?”
分辨出伙计的话不似作伪后,狄青追问:“那不久前离店的客人之中,可有姓雷的?”
这次不等伙计开口,包拯已肯定道:“实不相瞒,当在下在街上望见恩公时,即刻直奔这茶楼来了,不曾有片刻耽搁。若恩公恰在那时离开,在下亦在他必经之路上,绝不会擦肩而过。”
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狄青眉头越拧越紧,也没有头绪了。
包拯歉然道:“贸然闯入,的确是在下的过失。只是在下寻觅雷恩公久矣,如今终于见着希望,着实不愿就此离开。不知可否容在下留在大堂,等恩公出来后,至少能前去稍作问候?”
见他终于不再是一副要挨个包厢敲门的急切莽撞样,伙计也松了口气,态度和缓下来:“这好说,我这便去问掌柜的。”
也亏得包拯虽穿着寻常,气质却是斯斯文文的,一瞧便有些不凡之处。
否则就他开始乱来的那模样,伙计怕是直接让其他人来将其扫地出门了。
见此事在包拯的退让下化解,狄青虽还搞不清楚具体情况,但见其如此坚持笃定,的确不似眼花,遂也倾向于相信此人说辞了。
既事已了,狄青便向二人点头示意后,欲回包厢去。
恰在此时,等狄青等了好一会儿也没等到人回来的陆辞,到底没忍住渐渐升起的好奇心,于是放下酒盏,也推门出来了:“莫不是事有棘手之处?”
陆辞甫一露面,狄青刚要张口解释,正准备随伙计离去的包拯,脚步却瞬间凝固了。
他的目光在偶然掠过陆辞身上后,先是瞪大眼睛,旋即飞快缓过神来,流露出令人无法忽视的狂喜。
陆辞:“……”
这人是怎么了?
不等他开口,包拯已俯身深深一揖,感激道:“见过雷恩公。”
在场人皆是一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