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说起来,得知这位在后世名气简直如雷贯耳的包青天就在身前时,他内心所受到的震撼,可比知道此狄青即彼狄青,此朱说即彼范仲淹还要来得大。
毕竟,经过无数电视剧的改编,哪怕是对历史毫无兴趣的他,也不可能不知晓包青天的大名,那轮弯月,以及引人调侃的黑肤。
他莫不是不是穿回了北宋时期,而是进到了包青天的某部电视剧里?
胡思乱想了一路,在真正见到这位十分眼熟、肤色白皙,眼睛发亮,面上还带了些许羞涩红晕的小文官时,陆辞登时又被涌起的无尽怀疑所淹没。
——这位在后世被人津津乐道、堪称大名鼎鼎的包黑炭,怎么可能是个会害羞的白面皮?!
包拯将厅里奉的寻常茶水都喝了三四壶了,完全没料到真能见到众幕职官口中正值休沐的陆知州。
见来的当真就是陆恩公时,他激动地站起身来,深揖一礼,刚要开口,就被陆辞一把拽住手臂,中断了这一揖。
陆辞紧盯着他光洁得很、完全没有月牙胎记的前额,开门见山道:“你可是包希仁?”
包拯浑然不知自己已令恩公彻底怀疑人生了,当即不假思索道:“正是下官——”
陆辞紧接着,一脸严肃地又问:“你可有一位名为公孙策的友人?”
展昭,王朝马汉什么在时间线上肯定不对,大概就没必要问了。
包拯一脸茫然。
公孙策……那是谁?
作者有话要说: 历史渣陆辞:假的,一定是假的。
第二百四十三章
陆辞每发一问,都换来这白皮包的一脸茫然。
公孙策不认得,亦无展昭此人,至于其尚在家乡的娘亲,更不是什么家学渊源的仵作……
——果然是误会了。
陆辞心里就此顺理成章地断定,此包拯非彼包拯了。
在意识到这一点后,他虽感到几分心情起落带来的怅然若失,但更多的还是如释重负。
毕竟电视剧里所演的包青天厉害归厉害,却同样证明,一旦离了对方,世上办下的冤假错案可真是数不胜数。换句话说……那岂不是衬得他很昏庸无能吗?
既然只是碰巧同名同姓,陆辞便很快恢复了平常心,微笑着公事公办道:“你所携文书一应俱全,并无疏漏,其实不必在外特意等着,回馆驿等消息便是。我已尽阅,依循惯例,你只消在五日之内前去赴任即可。”
“多谢陆秦州。”
包拯先是毕恭毕敬地揖了一礼,又往左右来来往往的幕职官身上看了一眼,面上流露出几分欲言又止的为难。
在陆辞饱含慈爱的注视中,他终是下定决心,小声道:“陆恩……秦州,下官有要事需禀,不知可否进一步说话?”
他虽一直将对方缀以恩公,但也清楚,陆辞是当真不愿承这份情的,亦不愿让四周官吏以为他是别有用心地攀附,遂临时改了口。
“当然。”陆辞微讶地眨了眨眼,爽快道:“随我来吧。”
虽不知这位初至秦州的新科进士会有什么要事,陆辞亦未想过要轻视对方,甚至恰恰相反,给予了十足的尊重,当即将人领到商议要事的内厅,屏退小吏,邀他坐下:“四下无人,你可畅所欲言了。”
“多谢陆秦州。”
包拯原以为要多费些唇舌,才可取信于恩公,却不想恩公如此宽容坦荡,毫不犹豫地就信了他的话,不免有些感动。
捧着陆辞给他亲手斟的热乎乎的茶,他凝神静气,徐徐道:“不瞒陆秦州,下官欲禀之事,实与王尚书有关……”
由于接下来的话,从昨晚起就在他心里翻来覆去地盘桓过了,这会儿真正出口时,便是无比顺畅自如,条理分明,证据凿凿。
他将这一路与王钦若同行来时的所见所闻,连同其一些漫不经心的说话,尽都囊括进去,汇于陆辞知晓,末了恳切道:“陆秦州固然光明磊落,心中朗朗,然若仅是下官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还好,如王尚书当真来意不善、要胡捏乱造的话,怕是防不胜防……”
陆辞认真听他说完,莞尔一笑:“多谢希仁示警,我定会再三堤防,小心应对的。”
“不敢当恩公谢意。”包拯这才松了口气,微赧道:“背后道人不是,着实非君子所为。如若真是误会了王尚书,下官日后定要为今日之事,郑重向人赔罪的。”
他好歹已跻身官场一段时日了,自不是一昧耿直、不晓变通,眼里揉不得沙的性子。
若不是陆辞有恩于他,外加他一路行来,亦是佩服秦州知州的为人和政绩,都不会急于多这个嘴。
陆辞微一抬眼,见他着实感到愧疚,便轻笑一声,意有所指道:“那希仁恐怕是不会有这个机会了。”
包拯不禁一愣。
陆辞并未多言,仅将斟好的那杯茶一饮而尽,便向若有所思的包拯微笑着一颔首,先行离去了。
刚回到小厅中,满腹好奇的滕宗谅就忍不住凑上来问了:“你将人偷偷领到里头去,做什么去了?”
陆辞纠正道:“分明是光明正大,何来‘偷偷’一说?”
他当然不愿叫滕宗谅知晓,包拯为何执意等着求见自己、又唤他为恩公的那段渊源。
届时明明只是一桩微不足道的小事,都能喜好八卦友人二三事的这位仁兄宣扬得满朋友圈都是,又要让柳七‘借题发挥’一波了。
“行吧,你说光明正大,那便光明正大。”与陆辞相处久了,滕宗谅也没那么好糊弄了,追问道:“他一新科进士,能有什么军机大事同你商议?怎呆了那么久?”
陆辞挑了挑眉:“若是个不知情的,瞧滕兄这盘根问底的模样……”
滕宗谅果然上钩,一脸怀疑道:“嗯?”
陆辞不愿说时,向来是能随手取材,就地发挥的。
他径直拿起边上竹条,轻轻挑起滕宗谅的下巴,刻意将嗓音压得醉人的低沉,满是戏谑道:“只当是哪家娘子,心急如焚地盘问彻夜未归的夫君呢。”
滕宗谅猝不及防下,仅剩目光呆滞,竟是被他挑了个正着。
慢了几步出厅来,刚好在此时路过这里,就彻底目击这一幕的包拯:“…………”
他简直像被一道惊雷劈中,半晌才一脸恍惚地挪开目光,力持镇定地在不惊动二人的情况下,飞速飘了出去。
但行在人来人往的大路上,他脸色一片空白,满脑子则还在回荡方才那副画面。
原来知州与通判,并非世人眼中的针锋相对,而是这般情笃和好,如鱼得水?
难道他与日后的主簿和县尉,也得如此相处,才可和睦理事么?
——包拯当场打了个寒噤。
而这头的滕宗谅被耳根初初的软麻过去后,被逗得是恼羞成怒、怒气冲冲地追打陆辞未果后,倒是真的忘了追问陆辞与那小知县谈了些什么了。
二日一晃而过。
对于住在怀远驿的王钦若,在用了整整两日功夫缓过在狱中受过的那份惊吓和苦头后,便惦记着第三日该出去走走了。
虽说官家受这陆姓小子蒙蔽,不知在算计什么,但他既已来了,就断无任人摆布的道理。
来的路上固然感到烦躁和晦涩,偏偏像是托这场突如其来的牢狱之灾的福,他恼怒之余,反倒重新燃起斗志来了。
说到底,哪怕是将官家同这陆狡童的岁数加起来,都还远不及他。
即使心眼再多,也得打人个措手不及才可成事。
难道在他有备而来的情况下,还能将他耍弄在股掌之间?
王钦若轻嗤一声。
——痴心妄想。
哪怕当初屡屡阻挠他拜相的王旦还在世时,没少将陆辞的才干品貌吹得天花乱坠,他仍打心底地不认为,那一黄口小儿会有这份能耐的。
第三日一早,王钦若尤在半梦半醒中,就被一阵喧哗吵醒。
原来是驿馆年久失修,外加近日阴雨绵绵,屋瓦不堪重负,便塌落下许多块来,好似还砸伤了过往路人。
惹得馆中兵荒马乱,人声嘈嘈,他虽还困倦着,还是起了个早,随意洗漱过后,特地换了身朴素衣袍,便准备上街去了。
就当他寻思着是直接去衙署寻陆辞,还是先去茶园,或是堡寨处看看时,忽见一排排商队罗列整齐了,有条不紊地朝城门的方向去。
尽管这几日身居驿馆,位处繁华大街上,他自然见识了城中的熙攘喧闹,但这车马人流明确朝着城外方向去的,却还是头一回。
这是作甚?
王钦若心念微动,已有了猜测。
待他笑着拦下一行人,直接问过后,对方的回答,更是瞬间证明了他的猜想。
原来是三势交界处要召开榷场,可不是热闹非凡,商旅纷往?
送走这行人,王钦若面上原本挂着的笑,倏然也没了。
好个陆辞,难怪之前刻意前来激他,果真有诈!
王钦若面色微沉,心中庆幸不已。
不论官家究竟要耍什么把戏,单说被摆在明面上的他此行主要目的,不正是查证榷场征税之事,核实账簿递传么?
朝中等着抓他错处的,除了最为跳腾的寇准等人,可还大有人在。
这便意味着,单是亮处的事务,就绝对出不得差错。
如果仅仅是在官署中查看过往账簿,以陆狡童的严密,定会将账目做得漂亮规整,难寻破绽,他岂不是得任人糊弄,落得无功而返不说,还反倒替政敌证了清白?
唯有亲临榷场一回,亲眼看上一场,最好是突查一次,才最有成效。
然而陆辞这次故意隐瞒举办榷场之事不提,回头还可赖到他头上去。
只消道是他身体虚弱,遭惊吓后仍在馆驿静养,不好叨扰,再以官家的偏听偏信做裁决,八成就可将责任撇得干干净净。
甚至于,若是陆辞够厚颜无耻,还可反过头来,弹劾他个疏忽职守,居占馆驿过长的罪名。
哪怕陆辞什么都不做,仅是让他错过这一大好良机,也够让他如鲠在喉的——届时要么他得捏着鼻子替陆辞洗个清白,要么就得自陈个督查不力了。
心念电转间,王钦若毫不犹豫地赁了头驴,也顾不得心疼因逢榷场日而暴涨的租赁费了,径直扬鞭追上,随其他商队的人缀在后头。
这一切,都被分派了盯住王钦若,人正在茶馆三楼的滕宗谅给尽收眼底。
目送着这只上蹿下跳的王螳螂骑驴走远后,他摇头感叹了句。
“可真是螳螂捕蝉,黄雀在后啊。”
原来小饕餮让他们瞒着王钦若,这一最为要紧人物,关于榷场召开时日的原因,就在这里。
想必陆辞是吃定了王钦若疑心重,好揣摩人心这点,来了个将计就计,才让王钦若心甘情愿地上了勾。
不然可想而知的是,王钦若提前知晓榷场召开一事的后果,不是横加干涉,就是疑有陷阱,不愿前往了。
眼看着开端良好,他对之后计划的施行,顿时就添了几分把握了。
滕宗谅佩服地晃了晃脑袋,忽地一僵。
这可不是佩服辞弟的时候………照这趋势发展下去,他与小饕餮做的那赌局,岂不是要输定了?
第二百四十四章
对于滕宗谅心里的纠结,王钦若自是不得而知。
他慌慌张张地骑上马,还未至城门,就猛然想起了什么,赶紧调转马身,临时在集市摊贩处象征性地买了点据称是‘来自海外’的香料。
既是突查,那为免打草惊蛇,他显然不愿太早在秦州官吏前暴露身份,遂起了伪装商贩的主意。
等他匆匆忙忙地带上一包袱香料,一路拼命催马,许久后终于缀上队列尾巴后,才真正松了口气。
倒不是担心跟丢,而是入场过晚的话,难免引起过多瞩目,说不准就令人起疑心了。
看到身后忽然多了这么一张生面孔,原本落在最后的那俩商贩对视一眼,和善地冲他搭话:“这位老丈,都到这来了,就不必慌慌张张了吧。”
王钦若扫了他们悬在马腹两侧、很是鼓鼓囊囊的布袋一眼,即刻明白,自己只草草购置这少许装样子的货,显得很是格格不入。
他长叹一声,埋怨道:“怪只怪我贪睡,起得晚了一些,等知道时辰后,几惊得魂飞魄散,备好的货都未来得及多取,只带了这么些许,能回本就不错了!”
“竟是如此,”两人闻言,即打消了心里的些许怀疑,投向他的目光,也转为饱含同情了:“闻那气息,我猜老丈你放包袱里的货,多半是香料罢?”
王钦若微怔,对方已凭丰富经验沽出价格,摇头道:“香气烈俗,连中品都称不上,应是下品,老丈啊,你这批货可没进好啊。”
王钦若面色故作颓丧,重重叹道:“哎!真得白跑一趟,怕是还要倒贴些银钱出去了!”
评估他货价那人不免有些讪讪,安慰道:“那应不至于吧。”
“香料还好,再次都有人买账,倒不必过于担心了。”另一人不以为然道:“过去不曾见过老丈,你怕是头一次来吧?你怕是有所不知,因有陆秦州在,这秦州的榷场,可与别处不同。”
——来了。
王钦若心中暗道句好,面上装出兴趣颇浓的模样:“哦?这话从何说起?”
“市他州榷场时,最能卖出高价的货物,无疑为瓷器茶叶。但因陆秦州去岁建了官窑,又专程去临近州县聘请了经验丰富的匠人,今年年初开窑烧制的头一批瓷碗,皆因物美价廉,在那月榷场上就已被哄抢一空,更何况是越烧越好的现在了!有秦州官窑的瓷在,辽夏商人又如何肯看我等的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