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已经是寻常三年了,怎么西夏军队,还在玩早在几百年前,我们的老祖宗就已经用腻了的小把戏?”
啧啧啧。
陆辞耐心地欣赏了好一会儿,语带怜悯地点评着:“这种在马尾上绑扫帚,扬灰来造势的老土做法……又不是在兵荒马乱、两兵交战正为激烈,无暇分辨细节的时候,用在平时,单是马粪和马蹄印的数目,就已经把他们给暴露干净了。怎么作为心腹爱将,季前明连这点战术精髓,都没能从他那国主手里得到?李元昊未免也太过敝帚自珍了吧。”
杨文广:“……”
他无奈地看了眼艰难憋笑的高继宣,心想陆节度怎么看都是斯文儒雅,温和体贴的模样,但要有心损起人来,却能刻薄得把人气个七窍生烟。
“节度,”杨文广回了回神,正色道:“那三股西夏轻骑,好似有意将我们朝正西边驱赶。”
陆辞颔首:“我亦如此认为。”
杨文广道:“那节度是准备……”
陆辞莞尔:“总体上顺着他们的方向去,但途中多往边上虚晃几枪,假作不知他们的意图,设法拖延一些时间,总不能让他们的目的太顺遂了。”
杨文广一怔:“陆节度是要将计就计?”
陆辞笑而不语。
这已是第七日了,再有个三日,朱说那就再无人可以阻挡。
当然,为以防万一,还是能拖多久一点,就多拖久一点。
而且万胜营军中的那名狡猾细作,也不能一直放任下去。
杨文广虽打心底地认为此举太过危险,但身为军士的天职,便是服从上层的指示。
于是在衡量过后,确定无法进行劝诫了,他便不再去想质疑的事,而是一丝不苟地将指示传达、执行了下去。
在之后的三日里,陆辞纵被三股小尾巴轮番骚扰,仍是不慌不忙,夜里就在年久失修的荒废村寨里安营,轮流派兵士在外值守,还先下手为强,不时坏心眼地派十数骑出去敲锣打鼓的骚扰,让原本就只能在铺满夜露的草地上临时歇息的西夏轻骑不堪其扰,时刻紧绷。
他们倒也想反过头来叫陆辞的军队不得休息,但再简陋的村寨,也是村寨,仗着地势之利,他们完全占不到便宜不说,哪怕成了,也是自伤一千损敌八百的废招。
最可恶的是,陆辞吃准了他们无法得到休息的疲惫,行军开始变得时快时慢——他们一慢,宋军就猛然提速,把他们甩开一大截;等他们气喘吁吁,死赶慢赶地追上时,宋军又优哉游哉地扎营歇息,烧饭煮汤了。
闻着那热腾腾的肉香,西夏兵不禁馋得咽了口唾沫,也想就地做饭,却在费劲地将火刚一生好,猎物剔了皮毛骨后,宋军就气势汹汹地放下吃了一半的饭碗,猛然冲了过来,直把他们惊得后退数十尺,准备迎战。
结果宋军只把他们的猎物抢下,算作加餐后,就潮水般退回去了。
这么折腾几天下来,陆辞所领的军士们仍是神采奕奕,精神抖擞,反观一路奔驰而来,又一直被变着花样耍弄的西夏轻骑精神很是萎靡,只主要靠精神劲撑着。
令他们略感安心的是,尽管这陆姓狗官害他们不浅,却也中了他们驱赶的圈套,马上就要踏入好水川一带了。
“这里便是好水川。”
陆辞感叹道:“果真如行商所绘的地经上那般,植被茂密,沼泽遍地。”
身后是忽然打了鸡血一般,不再掩饰目的,奋力把他们往里头赶的西夏兵,陆辞故意带着军士们在四周绕了几圈,好似惊慌失措的没头苍蝇一般,最后才一头钻了进去。
陆辞在秦州这么些年,一直对情报的获取极为看重,在上疏征得官家同意后,把每年没拿去做面子功夫所剩的公使钱,大半都投入到对这些密报人员的培养上了。
以至于此时他对此刻灵州城的守备力量极为了解——仅一万老兵罢了。
负责镇守后方的季前明多疑而谨慎,是个彻头彻尾的保守派,是绝不可能把一万兵都抽调一空,尽追他后头来的。
按陆辞的猜测,季前明饶是再重视他,也最多是调取一半出来。
当然,要是提起发兵攻打灵州城,那便是完全不同的情景:一方以逸待劳,一方疲惫不堪;一方是随时能放弃肃州,驰援来的李元昊和那几十万大军,一方是调度缓慢、程序万千、连增派个几千人都要跟百官扯大半天皮的宋廷;一方有地利之便,城墙抵御;一方需带着笨重的攻城器械远行,还易被摧毁……
陆辞自然不可能在这时打灵州城的主意。
杨文广自踏入这密林的瞬间起,就浑身进入了高度警惕的状态。
此地林木极其繁茂,宋军穿行其中,从外根本无法判清方位。
即使西夏军事前设伏至此,路径庞杂繁多,又哪儿能断定他们会走哪一条,目前又身处何处?
眼前定然是个圈套,但圈套具体又放在哪里呢?
他不安地看向陆辞,陆辞敏锐地捕捉到他的目光,微微侧过头来,冲他轻声道:“仲容,你且附耳过来。”
杨文广毫不犹豫地走近了去,听陆辞在耳边轻轻叮嘱几句后,他眼睛微微瞪大,还是用力地点了点头。
在那心急如焚、试图跟西夏伏兵取得联系的那名奸细眼中,则看到陆辞领着他们进入密林不过数十米后……竟就地扎营了。
为防止发出响动和烟火,陆辞未允许任何人打猎生火,只拿出去事前备好的干粮,就着随身带的饮水,先美美地享受了一顿午饭。
细作:“……”
他完全不知这份诡异的悠闲究竟从何而来,却也不得不假装茫然地跟着照做。
更匪夷所思的是,陆辞耐心地等他们吃饱喝足后,却没让他们在附近走动,而是忽然又改变注意一般,叫人把搭好的营寨拆了,继续前行。
他没能找到传递消息的机会,只有无奈地跟着走。
在这片林叶茂密的区域内,陆辞一行人的前行速度下降到了极致,缓慢得似小儿蹒跚学步一般。
杨文广猜,这大约是为了保证将士们体力充沛,渐渐适应林中前行的节奏的目的,却又觉得并没有这么简单。
在缓慢无比地走出六盘山范围,将到羊牧隆城时,在土路中间,突兀地出现了无数密封的银色盒子,像是被随意丢弃到这里。
兵士们窃窃私语道:“莫不是商队迷路,将货物遗失了?”
又有人好奇道:“那里头装着什么?”
枯燥的行军多日后,难得有桩稀奇事,便惹得众人小声议论了起来,也因此没能注意到,其中一人在起初的怔愣后,眼睛倏然一亮。
陆辞眯了眯眼,立刻停下前行的步子,将杨文广与高继宣召来,飞快地叮嘱了几句。
杨高二人具一点头,命所有人在离盒子还有数十步的位置全部坐下,旋即他们分别点出认为最可信的十人,把那些盒子小心翼翼地拾起。
那细作虽能混在万胜营中,未能引起周边人怀疑,却也无论如何不可能成为杨高二人极其信任的存在的。
因此他未能被选上,只有目光灼灼地看向那些银盒,心中拼命呐喊道——打开,打开啊!
偏偏这被精挑细选出来的二十来兵士,彻底辜负了他的期望,只将那些精致的银盒捧在手里,不知带到哪里去了,好半晌才回来。
唉!
眼看着错失良机,他无比扼腕,然而不等他再纠结什么,杨文广忽就将他们拆成长长的四条队伍,分别踏上几条细长的小路了。
正当他心不在焉地走在路上时,眼角余光却忽然瞥到草丛里一缕银光,登时精神一震。
那是银盒!
他脚步这么一顿,自然就挡住了后头的人。
不等后头的人表示疑惑,他便假作腹痛地蹲下,苦着脸让后头人先走。
“你没事罢?”
这一行走得匆忙,也没带大夫来,顶多是自备了些防沼气的草药。
看他满头大汗,其他军士自是毫不怀疑,关切地问了几句,看脸色的确还好后,才继续往前去了。
那细作清楚,这一招只能瞒住一时,那些好心的同袍肯定就要汇报上去,叫高杨二人中的一人知晓。
不能再拖延下去了!
他一咬牙,顾不上动作是否太急切,只飞快挪到那银盒所在的位置,果断抓住那盒子,不假思索地就要打开。
——“原来是你。”
他的手指刚刚搭上银盒一角,还未来得及有进一步动作,一道让他肝胆惧寒的熟悉嗓音就在头顶上响起。
那是杨文广——完了!
他仓惶抬头,还未来得及朝背光的那道高大肃杀的人影告饶,脖颈处就一阵锐痛,再就永久地失去了知觉了。
作者有话要说: 注释:
1.这一章节内容化用自历史书的好水川之战。
那是在渭州被困时,韩琦派任福出征,统领一万八千人去支援渭州,并且反复叮嘱,因为西夏军超过十万,他们却只有一万八千人,兵力悬殊下,必须万分谨慎。
任福一开始还规规矩矩,不敢轻易冒进,但是在打过几次胜仗后,就有些得意忘形,开始轻骑冒进了。
哪怕副将武英进行劝阻,他也不曾听从,一直追到好水川一带,才停了下来。却不料这是李元昊设下的巨大圈套——他一路示弱,就是为了引诱宋军到此。
好水川林叶茂密,宋军穿行其中,按理说西夏军无法看到他们身影。然而李元昊事前在出六盘山往羊牧隆城的道路中央放下许多银色的泥封小盒,任福发现后,好奇地全部打开,结果数百只白鸽腾空而起,他们的行踪也彻底暴露。
鸽子飞起后,得到信号和位置的西夏军立刻全线出击,十万大军汹涌而至,致此大败,宋军尸横遍野,伤亡惨重,只剩下几百人逃了出来,也让来驰援的王珪等四千宋军战死。(《宋朝果然很有料》第五卷 p278-280,张晓眠著,中国工人出版社)
第二百八十四章
人头落地得太快,以至于其他亲眼目睹了这一幕的万胜营兵士,半晌才反应过来。
刚还关怀过忽然蹲地上去的对方几句的那名士兵,更是吓傻了。
这……?
他原想着汇报叫将官知晓,但绝没想到,一向外冷内热的杨副将,会直接来个手起刀落,让人一命呜呼啊!
“原来耽误队伍行军的后果如此严重。”
不知是谁深感心有余悸,如此由衷感叹着。
杨文广暂且顾不上对目瞪口呆的众兵解释,以靴尖轻轻踢了下那颗随着惯性翻滚而面部朝下的脑袋,把那尤带惊吓的面容翻了回来,仔细打量几眼,勉强辨认出来了:“朱家四郎?”
其父朱礼为从五品的武官,家里子弟却都不甚成器,其中最不像话的四郎,就被踹到这万胜营里来了。
高继宣闻声过来:“捉到了?”
杨文广微微颔首:“他想打开那盒子,被我抓了个正着。”
既然铁定是奸细没跑了,他也没顾得上看到底是谁,直接眼都不眨地一刀劈了下去,杀了再说。
“原来是这个鳖孙,难怪那么积极,就是为了折腾幺蛾子啊。”
高继宣随意一眼,就轻松认出来了,当场就气笑了:“最初选人时,他并未被算在内,还是他来寻我求了几回,我瞧他能力也还凑合,碰巧又遇到有个被选中的是家中独子的情况,才让他替了。”
“这么说来,以后你可得谨慎一些了。”
杨文广头也不抬地回了这么一句后,就小心翼翼地将那银盒拾了起来,问道:“除了故意留下的那三只外,确定没有遗漏罢?”
他问话之前,先前被选出来的那十余名兵士,已眼疾手快地把同样遗留在草丛里的另外三只银盒给收好了,紧紧抱在怀里:“回杨副将,已收好了。”
杨文广‘嗯’了一声:“带走。”
至于那朱家四郎的尸首,就这么被无情地留在了原地,无人愿意替其收敛——从刚刚杨高二人的对话,四周兵士纵使一开始还是一头雾水,也渐渐回过味来了。
好哇,在他们万胜营中,居然还有西夏的间谍!
到底是将门之后,又已更新换貌,对立功跃跃欲试的他们,对于这种吃里扒外、人人喊打的卖国贼,不恨得将人活剐就不错了,哪里还会乐意给人收敛尸身?
后行的那些兵卒,更是愤怒地朝他的尸身上纷纷吐着唾沫,又狠狠跺上一脚,才勉强解恨。
“他娘的,万胜营的名声这一年多才刚彻底好了,就又被这王八犊子给坑害了!”
有人实在忍不了心中的愤怒,不禁忿忿骂道。
“那可不是!”
这话一出,顿时勾起所有人的义愤填膺:“出这么一颗老鼠屎,却得害我们出生入死多少回,才能少了说闲话的人!”
“好了,”杨文广将银盒处置完后,回来就看到群情激奋的这一幕,不由皱起眉头,喝止道:“人都死了,你们说这些话给谁听?不该我们背的污名,自然不会落我们头上,不必多想。”
高继宣:“……”
老杨如果说这话时,先把靴底从那沾满唾沫的朱家老四的脑袋上移开的话,也许还能更有说服力一些。
而把队伍中的细作成功揪出、没了后顾之忧,又成功躲开这一圈套的陆辞,则当机立断地决定无需再在这密林中逗留,而要打道回府了。
十日已足,朱弟所领的那批工匠,应已成功抵达了后桥川,开始了城池的建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