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推己及人’,认定此时的唃厮啰不过外强中干,就如他有求于契丹时那般进退维谷,才不得不急切地向大宋屈膝示好,自是视此为征讨吐蕃的黄金时机。
哪怕还称不上倾尽全力,却也将五十万大军中最为精锐的骑兵与弓兵悉数集结。
最先抵达吐蕃最外围的猫牛城的,是作为先头部队、以轻骑为主的苏奴儿所领的三万骑兵。
他深知国主对吐蕃志在必得,昼夜兼程至此,几乎不敢有片刻拖延,就对还未反应过来的猫牛城发起了激烈的进攻。
攻势刚一发起,苏奴儿就从慌乱不堪、连城门都没来得及关闭,由他们长驱直入的猫牛城民中,找到了十足的信心。
国主所想果然不岔——在世人眼中,一直都是在对大宋张牙舞爪,磨刀霍霍的党项骤然转戈,别说是寻常百姓了,就连忙着疏理内政、整顿温逋奇留下的这一烂摊子的新赞普,做梦都不可能想得到吧!
想到初战得意,苏奴儿顿觉神清气爽,当即将城里人扫荡干净,再命人将那些没来得及逃走的吐蕃百姓和守军的尸首拖出城中,堆砌做一道简陋‘尸墙’,以此震慑来驰援其他吐蕃军。
忙完这些,暮色已然降临,苏奴儿便大摇大摆地进了空荡荡的猫牛城,他所领的那三万将士,自然也在这城中安扎下来了。
因是轻骑上路,运送粮草辎重的车辙还在李元昊亲自统领的中军里,苏奴儿这三万兵马,仅随身带了些半个月份额的勉强够果腹的吃食罢了。
在入驻猫牛城,住着宽敞洁净的房屋,苏奴儿当然不愿在委屈自己兵士吃那些应急用的粮食,而是轻车熟路地寻到城中粮仓处,猛一砸开门,里头果然盛放着新征收来的秋粮。
数量虽称不上多,但足够他们吃饱吃好一些日子了。
苏奴儿大喜,立马命人将粮食搬个精光,再去附近搜刮一阵。
一直紧随他身边的那位刘副将,却多少感到有些不对劲了:“苏将军,这城中百姓……是不是少了一些?”
他负责清点战果这块,在得到底下人汇报上来的斩首数字时,就直觉古怪了。
偌大一座城池,怎守军和百姓相加起来,也不过三千多人?
难怪会胜得那般轻松——莫说是被打个措手不及了,哪怕这三四千人严阵以待,也绝无可能是他们三万骑兵的对手。
苏奴儿不耐烦地拧了拧眉,对这杞人忧天的刘副将道:“那你难道是认为,方才那副惊惧无备的模样,全是他们装出来的?”
还装得连全家性命都不要了?
哪怕赞普在吐蕃人心目中威望非同一般,也绝不至于会心甘情愿做这般逼真的死戏的地步。
见刘副将还是一副忧心忡忡,不甚信服的模样,苏奴儿到底不愿太扫兴了,好声好气道:“不过一边陲小城,人流动得本就厉害,许是碰着最少的时候了。”
就算真有什么阴谋诡计,这城让占下来了,新收上来的粮草也全给奉送了……既都送到了他们嘴里,哪怕那计策翻了天去,只要小心应对,就绝对没有再吐出去的可能。
更何况最多再过个两三日,国主所领的中军就要到了,那吐蕃赞普,难道还能动什么手脚不成?
苏奴儿如此想着,在命连日赶路,其实早已疲惫不堪,只靠这顺畅得厉害的大胜多出一口精神气的将士们休息时,不忘布置下一千人轮番值守。
作为简单的庆宴,他知晓国主在酬劳有功士兵这方面一向大方,便自作了一回主张,动用了这批刚从吐蕃粮仓里收缴来的新粮,总算可以安心让兵士们敞开肚皮,吃了一顿热腾腾的饱饭。
——只是自忖万无一失的苏奴儿,直到阖眼的那一刻都没想到,这也会是他这辈子带着将士们吃的最后一顿热饭。
两日后,当一身风尘仆仆的李元昊带着沉甸甸的辎重,以最快速度赶至猫牛城时,所面对的,并不是想象中迎接他们的党项先锋,而是一道道寒光闪烁的箭矢。
得亏他生性谨慎,不见城头升起熟悉的旗帜,不让大部队上前,只派了数十人去一探究竟。
当那数十人犹豫着靠近了寂静的墙头,还来不及扬声询问,就已被突然射下的箭矢给变成了马蜂窝时,李元昊瞳孔紧缩,即刻大声让兵士们再往后退上十数丈了。
“见鬼,”被那突然露出狰狞面孔的猫牛城给结实地吓了一跳,副将李坛顾不上国主就在身边,直接心疼地破口大骂起来了:“苏奴儿轻骑简从,最爱吹嘘叫嚷他那行军速度,难道不该早就到了?怎这城壁还安然无恙,他却不见半点踪影?!”
刚才叫国主派出去,被那箭矢射得面目全非的,可尽是他看好的人啊!
李坛简直心疼坏了。
李元昊死死地拧紧了眉头,眸光阴鸷,不发一词。
跟断定踪影全无的苏奴儿肯定是脑子叫驴踢了、才会带着大军迷了路的其他人不同,李元昊并不认为他颇为看重的苏奴儿,会犯这般愚蠢的错误。
心念电转间,他的目光在城外一片茂密的林木上流连一阵,虽看不出什么端倪,那股不好的预感却由隐隐约约,变得越发浓重起来。
但苏奴儿所领的三万士兵,虽以轻骑为主,却各个是骁勇善战的好儿郎。
别说是对付理应毫无防范的猫牛城了,哪怕是面对严阵以待的一座吐蕃城池,也顶多是伤筋动骨,却断无可能在短短两三日内,就被吞得干干净净,连点骨头都没留下。
前锋彻底不见踪影,猫牛城安然屹立,他的兵士,各个风霜满面,筋疲力尽……
李元昊当机立断地改了起初想要发起猛攻的念头,命令道:“就地扎营,探听清楚情况再说。”
第二百九十二章
李元昊谨慎地等了一晚,容大军休整齐顿后,便不再耽搁,于翌日一早,对猫牛城发起了猛攻。
跟只以轻骑兵为主的苏奴儿不同,他所率领的中军不仅人数最多,粮草辎重、工程器械等也一应俱全。
且因知晓国主就在身后,会将他们一举一动尽纳入眼中,西夏兵士更是铆足了劲地表现,未有丝毫堕怠。
一方士气如虹,一方坐困城中,看似优势明显,但令所有西夏人纳闷的是,一晃眼一个月功夫过去了,他们筋疲力尽,这座看似寻常的猫牛城,仍旧屹立如初。
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李元昊想不明白,这堵一个月打下来、已是满目疮痍的城墙,究竟是怎么牢固到这种地步,至今还顽强支撑着的。
更让他感到匪夷所思的,还是被困于城中的这些吐蕃人。
看似人数不多,每日上城头射箭、妨碍他们大部队靠近的,加起来也不过数千人。
但这些守兵却似不知疲倦一般,一天到晚都在城头值守,不见离开半步:李元昊曾亲自带人,试着半夜发起突袭,却被一直安静等在墙头的箭群射伤右臂,不得不铩羽而归。
一个月下来,哪怕是铁打的躯体,也该吃不消了。
他们到底是怎么做到的?
李元昊想不明白,眼看着时间是一天天地过去,战死的党项兵越来越多,城墙始终一副要倒未倒的模样,他实在是不耐烦了。
并非是不能绕开这座城池,直奔前王城宗哥城去,但李元昊却是无论如何也不愿这般做的。
——仅仅是吐蕃一座不起眼的边陲小城,由他西夏兀卒御驾亲征,竟还连战一个月不破!
一旦传了出去,简直要让他颜面尽失,党项士气得到重创,也定然会使下了血本的契丹国主不满。
更何况,若是令他一度信心满满的这些攻城器械,连粗糙的吐蕃城墙都攻克不下的话,又如何去对付更为精良结实的大宋城池?
且随着时间推移,苏奴儿和那三万骑兵仍然踪影全无这点,也成了让多少知晓一些情况的其他吐蕃将领心中阴云。
苏奴儿虽好大喜功,性子难免招人嫌恶,可到底是为国主鞍前马后多年,领兵打仗方面的一把好手。
许久不曾有半点音信,多半不是他们原先猜想的迷路,而是全军覆没,连个能通风报信的都没能逃出来。
苏奴儿……究竟是中了什么要命的陷阱?
思及此处,再望向这座坚持了整整一个月,都还未倒下的猫牛城时,他们不自觉地在心里多出了几分畏惧。
不知疲倦的士兵,稀奇古怪的器械,数不胜数的箭矢……
猫牛城怪得让人生畏。
李元昊对将士们隐约生出的畏战心知肚明,却不点破,只面无表情地再次对猫牛城发起了新的攻势。
党项兵士面上难掩疲惫,但国主在后,他们不敢有丝毫懈怠,听得一声令下,便如潮水般朝城壁涌去了。
西夏国主亲领大军,对猫牛城发起征讨,双方陷入焦灼战况时,吐蕃的新赞普也未闲着。
他并未有意掩饰行踪,一举一动皆是光明正大,却让潜伏在新王城青唐的各方探子感到疑惑非常。
按理说,猫牛城作为一块最外围的墙砖,如今受党项强攻,若不及时驰援,沦陷不过是早晚的事。
猫牛城能支撑至今,已很是不易,更当快些派去援军,缓解压力。
怎么这赞普唃厮啰非但不去增兵支援,反倒将举国精锐调回新王城中,一副被吓得不知所措,只让所有精兵护佑自己,瑟瑟发抖的窝囊样。
同他们身先士卒,骁勇善战的国主相比,这赞普实在是废物一个!
初初探得这一消息时,这些西夏探子具都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哪有放弃前线顽强死战的兵士,沿途的各大城池不理,净龟缩到王城之中,就为保自己安然无恙的?
要不是每日进入新王城的各地精兵源源不绝,浑然无法作伪,他们都不敢将这看似胡说八道的消息写入信中,让此刻心急如焚的国主知晓。
李元昊得知这一消息的头个反应,果然也是不信。
但探子们言之凿凿,且证据充分,他再想不通,也找不出疑点来。
难道唃厮啰叫温逋奇关这么些年,真关出了个老鼠胆子来?
那可奇了怪了。
真是这么个窝囊废,权倾朝野的温逋奇,又是怎么稀里糊涂翻的船?
李元昊思来想去,始终觉得蹊跷十足。
不论如何,这都是唃厮啰亲手封上的一把尖刀,正好拿去摧毁还在负隅顽抗的猫牛城人。
果不其然,当李元昊命人开始在城外大喊‘唃厮啰调走精兵,放弃此城’的话,还没过几天,约是设法验证了这句话真伪的城头守兵,就一下骤减了。
眼看着猫牛城已处于内外交困的强弩之末,李元昊再不犹豫,把最后保存的实力倾盆放出,瞬间就成了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猫牛城破。
终于领着大军突入此城的李元昊心火仍旺,当即命人将城中人屠杀殆尽。
就正是此时,他们才惊然意识到,猫牛城不知何时起已成空城一座:上至官员兵卒,下至平头百姓,具都跟人间蒸发,消失得无影无踪。
城中有密道!
密道,又是密道!
李元昊简直气得暴跳如雷,派人到处搜寻那足以掏空这座城的密道所在,结果才一搜到粮仓处,就被紧闭的仓门都挡不住的浓烈腐臭所震退了。
粮仓被塞得满满当当。
然而里头盛放的,却不是新收上来的粮食,皆是腐烂得面目全非,都能瞧出表情狰狞、死状凄惨的一个个吐蕃将士。
其中被砍得稀巴烂的、着大将服饰的不是别人,正是踪迹全无的苏奴儿。
“好奸毒的唃厮啰!”
哪怕历来看苏奴儿不顺眼,见其死得这般屈辱,不明不白,副将李坛也是怒不可遏:“他们全是中毒死的!”
李元昊双目赤红,半晌只冷冷道:“苏奴儿大意了。”
苏奴儿随他征战多场,皆是无往不利,攻无不克。
恐怕也正是这份势如破竹的顺利,让他不知不觉地成了骄兵,一个不慎,就踩中了吐蕃赞普精心设下的计谋。
哪怕取得了轻松的大胜,在庆功之前,苏奴儿也不忘小心地布下了值守的兵士,更没漏下检查水源的安全。
他唯独忘了的,是亲自缴获的那批新粮。
等大军中毒,无声倒下,值守之人还未来得及察觉异状,就被从密道中躲藏多时,一下倾巢而出的吐蕃兵士给屠杀殆尽。
最讽刺的是,城门还是由他们亲手紧闭的:当时是为了防止其他吐蕃军前来增援,这会儿,则成了彻底葬送他们性命的死门。
李元昊轻抚着覆了厚厚一层发黑血迹的门柱,双目出神。
而那三万党项好儿郎在或是因中毒动弹不得,或是毫无防备的情况下被敌人砍杀,哀嚎凄厉的画面,则清晰万分地在他眼前浮现。
——唃厮啰。
不知过了多久,李元昊才勉强压下满腔凌厉杀意,轻轻吐出这个阴冷狡诈的新赞普的名字。
能想出这样杀计的毒蛇,又怎么可能是贪生怕死的窝囊废?
那看似被铺得平坦康庄、直通新王城青唐的路上,只不知已被对方埋下了多少阴毒陷阱。
“笑话。”李元昊忽然骂了句脏话,不屑道:“只靠玩弄这些雕虫小技,就想让我疑神疑鬼,被自己吓退?”
越是依赖这些旁门左道的玩意儿,就越是证明唃厮啰匮乏正面一战的底气。
他偏偏就要让这自以为脑袋灵光的新赞普看个清楚,靠只兔子刨出来的浅坑,可是绊不住飞驰的猛虎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