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见其他人都已渐渐回过味来,不再出声了么?
再这样质疑下去,是怀疑陆辞巧言令色、左右圣意,还是怀疑陛下不公,偏听偏袒?
韩亿在这些人中,说话颇有些威望,当他说了这句后,韩绛纵仍是不甘,到底是没再闹嚷下去了。
过阁名录既出,接下来便是封弥官根据卷号,找出应举人的名姓,予以发榜公示了。
制科成绩一出,自是几家欢喜几家愁,而紧接着到来的,则是十月十三日,于军器库举行的弓马试。
主持弓马比试的,除了主考陆辞外,便是由官家另外派遣的王直学士和卢横行使了。
哪怕没了话语权,但对阁试结果耿耿于怀的其他副考官们,还是赶在锁院结束那日,纷纷寻由头赶了过去,在阁上观看。
陆辞引入制举那军谋宏远堪任将帅科的弓马试,虽是采用了武举中步射、马射的考法,但不仅在细节方面有着极大出入,还仿前唐,额外添加了‘马枪’和‘长垛’这两项。
长垛好理解,在那日陆辞亲身下场,证明了何为好看不中用的‘绣花枕头’,就足够让小皇帝下定决心,把射箭力道和准确性也纳入考核之中了。
但在听到陆辞坚持将‘马枪’列入武艺试时,赵祯不免有些犹豫,委婉劝道:“如今马匹稀少,即使将官可得马骑,马射也应足矣,何必再练马枪?”
陆辞却说:“若我军上至将军,下至小卒,遭人近身后,只能惊慌失措地挨打,连马枪都使不出,官家也认为无碍么?忽视马枪之事,一时尚难觉危害,但他日真有了马,难道还要因不知如何骑马作战,而不得不将马当牛羊使唤,暴殄天物么?”
陆辞的想法很是直接——若不为成功后做准备,那就永远等不来成功。
赵祯一听这话,不由悚然一就,当即一拍板,给加入进去了。
但在其他副考官,甚至是身为武职的卢横行使看来,都完全称得上是异想天开:自丢失西北牧场久矣,在这种良马可遇不可求,数量稀少的情况下,马上功夫再如何精湛,不也只是空中阁楼,注定派不上用场?别说是这些半文半武的制举考生,就算是久经沙场的悍将,能使出一手漂亮马枪的,也是少之又少。
他们有所不知的是,陆辞说出这话来,是有着十足底气的。
当弓马比试真正开始,名次落入后十名的那些考生表现得堪称惨不忍睹、几乎全军覆没时,陆辞筛出的那前十,在这惨烈衬托下,简直称得上盖世英武,超勇绝伦,一个个战神临世似的威武。
其中最引人注目的,无疑是狄青的表现。
他穿着身陆辞特意命绣娘为这次考试裁好的新衣,勒出浑身豹子般流畅的肌肉线条,英俊的侧脸满映专注。
他娴熟地跨于马背之上,单手即可策鞭驰骋,洒脱自如,另一手持弓,待时机准了,便腾出持缰那一手,跃跑定射无一不正中靶心,长垛上排列的射箭靶子,更是因刚猛强劲的力道而被凌厉击飞,惹来惊呼阵阵。
狄青丝毫不察身边除对他本事所知甚详的杨高二人外,几乎都拿悚然的目光看着他的人群,只全神贯注地按弓引箭,心里反复背诵着考评标准里的要求,叫动作也流畅好看得让人挑不出毛病来。
他初上沙场时,就已能在数万敌军中精准枭得敌首,更何况只是几个呆笨得一动不动的草垛靶子?
在看得眼花缭乱的众人眼里,这面色沉静得不可思议的狄姓郎君,以叫人眼花缭乱的快速,由第三等的九斗力弓,换到第一等的一石一斗力弓,皆是如臂使指,信手拈来,箭箭直中靶心,简直就如玩闹一般。
要不是他们精心挑选、位于后十的将科学子,要么笨拙得拉不开弓,憋得满头大汗,无比狼狈;要么勉强拉开了,却早已破体,注定落入末等;再要么则是准头低得可怜,箭身去势绵软无力,竟比那日陆辞亲身示范的还不如……他们简直都要怀疑,这考得不是同一场试了。
高继宣与杨文广不甘示弱,紧随其后,也有不少亮眼表现;就连那些个在家中没少舞刀弄枪、在别人眼中‘不学无术’的衙内,也多少有两把刷子。
在残酷的比较下,更让武艺拙劣者脸色灰败,难堪不已。
待弓马试终于考完,大放异彩的前十人自是神清气爽,犹带微笑;而表现何止是‘不如意’这三字即可囊括的另外十人,则一个个羞愧得面红耳赤,埋头快速离开。
跟各自不知内容的文试不同,弓马这场,可尽将诸人表现纳入眼底——而哪怕是瞎子,也能从兵器发出的响动声,判断出高下来。
陆辞微笑着目送狄青离开,心满意足地点了点头,才转身上楼,友好地向看得目瞪口呆的诸位考官打了个招呼。
他笑着向韩亿点了点头,问道:“经过今日这场,不知诸位对‘堪任将帅’这四字的理解,是否会有些许的变化?”
诸人心情复杂,并不答话。
唯有韩绛梗着脖子,还不服道:“制科开军谋宏远堪任将帅一科亦有数例,唯有你将弓马艺纳入考核,如此唐突,怎能怪其他应考之人准备不足?”
“问得不错。”出乎他意料的是,陆辞竟同意地点了点头,微微笑道:“就不知真正到了沙场上那天,敌军首领会否如韩中丞一样知书达理,坚持不考超纲的内容了。”
韩亿:“……”
看到韩绛被瞬间噎住的表情,他居然险些笑出声来。
陆辞不再搭理韩绛,只轻笑一声,明知故问问:“我倒更好奇,连弓马都一窍不通的人,怎会好意思来赴将帅科呢?”
——不过是觉得在向来取士严苛的制科之中,将帅一科要较才识兼茂明于体用等科简单一些,当做漏子来钻罢了。
第三百零三章
对于其他考官根深蒂固的想法,陆辞自然不指望仅凭三言两语就能改变。
从寒窗苦读数十载,一朝登科,成了得世人称羡的进士郎、到多年辗转磨勘,终于熬出头来,得了久居京中的资历的他们所处的位置,注定不是身居边境,成日为风吹草动担惊受怕,朝不保夕的寻常百姓能比的。
若只是挨了一巴掌,为自身风仪,陆辞相信,其中不乏愿意忍下这口气,耐心教化这些不晓礼仪的蛮子的‘君子’。
可降临在边关百姓身上的灾厄,却远不是一巴掌的程度了——当妻子儿女尽被杀绝,亲友朋族受猪狗不如的对待,这些正人君子,难道还能唾面自干,温和教化么?
这种大度,只是痛得不够厉害、建立在事不关己、慷他人之慨的前提上的。
陆辞也不指望说服他们,偶出讽刺,也不过是要让总乐而不疲地找茬的韩绛噎上一噎,露出那副‘气得够呛偏偏无可奈何’的有趣表情罢了。
弓马试的成绩翌日即出,哪怕陆辞不去看张贴的榜单,也能万分肯定,综合阁试和弓马试两场,凭实力碾压众人的狄青,必将夺得魁首了。
策论上因阅卷者偏好不同,尚可存有争议,但那些连不动的死靶子都射不中、弓马也不忍卒睹、模样瞧着更是斯文孱弱的文人,又如何同在沙场上真正磨砺过数年,又在兵营中与其他兵士同吃同住的狄青比?
阁试既过,再有半个月功夫,便是在崇政殿举办的殿试——而殿试如何,自与陆辞无关了。
不仅同他无关,与其他义愤填膺的考试官们,也再无干系。
再回味起被锁在秘阁,被迫同话不投机的其他副考官们共处的这大半个月功夫,实在让他呆得腻味得很。
等好不容易熬到了开院之日,陆辞等不及来送的内侍们,亲自拎着一早收拾好的行囊,迈着大步,毫无留恋地走出了此地。
待他步行至家门前,刚好撞见一身官服鲜亮,正要往馆阁去的柳七。
柳七原本一脸的半梦半醒,当眼角余光瞥到陆辞身影,眼睛倏然就亮了,乐道:“摅羽可算是回来了!”
“那可不是。”
陆辞挑了挑眉,走近前去,仗着较柳七要高上半个头,径直将上身的重量压在了友人身上,懒洋洋道:“莫走,先借来靠靠。”
柳七被他故意使力一压,差点当场歪倒,嘴上一边抱怨着“你倒是不客气得很”,一边则努力站直,真让陆辞靠着:“你这瞧着轻飘飘的骨架子,怎压人时就分量惊人了?”
陆辞轻松回怼道:“你弱不禁风,连这都经不住,还好意思怪我头上来。”
柳七:“呵!”
陆辞倒也没能欺负上柳七多久,就被耳朵尖得厉害、在院内也大老远就听到动静,狂奔着推开门来的狄青给‘制止’了:“公祖!”
“青弟。”
陆辞轻笑一声,自柳七身上慢悠悠地直起身来,顺势朝狄青的胸膛一倒,浑身软绵绵的,透着一股奇异的既懒散、又闲适的气息:“得了,用不着柳兄你了,赶紧到馆里去罢。”
“好你个陆摅羽!”
这过河拆桥的果断,直让柳七嘴角一抽。
“我好得很,多谢柳兄关心。”陆辞好心提醒道:“倒是柳兄若再不出门的话,怕就要晚点了。”
柳七:“……”
他每日贪睡,总是掐点出门、踩点到馆,刚耽误的一小会儿的确要紧。
若非如此,他怕不得再声讨陆辞几句才罢休。
但担心着会真落得迟到的挂落,他再不忿,也只有草草地瞪上陆辞一眼后,就匆匆忙忙地离去了。
狄青还来不及吃柳七的这口浓醋,就被忽然落入怀中的惊喜给震得说不出话来。
柳七急匆匆地一离开,他耳尖微颤,见四下无人,索性壮起胆子,顺由心意地在这大门口,低下头,轻轻将怀里人给搂住了。
“不得了啊不得了 ,”陆辞彻底放松了身体,软软地由他抱着,却又含笑在他耳畔说道:“光天化日之下搂搂抱抱,简直有伤风化,成何体统?”
“公祖所言极是。”
耳根被那气息呼得软热的狄青,一本真经地应着,还真松开了环住陆辞的双臂,牵着人往屋里走。
待穿过前厅上了楼,来到陆辞的卧房后,这只不请自来的大狸奴以足跟刚将门从身后利落关上,就重新抱了上来。
“摅羽。”
进屋后,狄青就极自然地改了口,将脸轻轻蹭着、埋入心上人那细腻白皙、修长优雅的脖颈间,情不自禁地深深吸了一口。
被吸的陆辞:“……”
不知怎的,狄青做出这一动作,让他仿佛看到了多年前沉迷吸猫的柳七。
“有话好说,”到底有过被狄青按着胡作非为多次的经验,陆辞一边暗自庆幸自己每日清晨都有沐浴的习惯,一边不至于再乱了阵脚,冷静道:“站着累得很,先让我坐下,再面对面地好好说。”
要放开怀里人,狄青显然是万般不舍的,但一听陆辞说累,那点小小不舍,一下就被驱散得干干净净了。
他不仅立马放开了人,还麻溜地从柜中把软枕都全抱了出来,娴熟地堆砌在小榻上,能让陆辞舒舒服服地挨躺着。
将人伺候好了,他才一脸期待地紧挨着坐下。
陆辞毫不客气地享用了这份贴心,自在地往上一侧躺,懒散地问道:“昨日放榜,你可去看了?”
狄青显然还想着别的事,被忽然问到这点时,先是愣了一愣,才用力点头:“已去看了。”
“哦?”陆辞莞尔一笑,明知故问道:“名次如何?怎不见你提起?”
“得亏摅羽、朱兄、柳兄与滕兄指导有方。”狄青微赧道:“侥幸得了……头名。”
陆辞轻笑一声:“那你可想岔了,考场之上从无侥幸,只有水到渠成,厚积薄发。”
若不是他常年以备考贡举的强度,反复让狄青练习策论应答,又从不吝于分享心得经验,加上狄青自己够争气努力,武艺上突飞猛进的同时,不曾懈怠过文课的练习……
那哪怕官家再倾向于主战,也不可能在全誊录封弥的情况下,还最为青睐狄青的那份答卷了。
望着眼前这株因谦逊过头,连当个阁试魁首都能羞答答的小海棠,陆辞微微一笑,顺手在他脸颊上轻轻一拍:“你这岁数,正值意气风发、鲜衣怒马的时候,大可情况一些,而倒不必做什么老气横秋、稳重沉闷的模样。”
怕是无人知晓,在亲眼看着狄青在弓马试那场上表现出力压所有考生,以无人质疑得出的强横实力时,他心里是多么的与有荣焉。
——这是最优秀的小狸奴,是死心塌地,只属于他的。
听了陆辞这话,历来对他千依百顺的狄青,却难得地摇了摇头。
不等陆辞发问,他已轻轻执起陆辞一手,在微凉的手背上落下无比缱绻的一吻,并不回答。
心有无价宝,岂敢轻狂?
不论是他在明白自己心意前,还是知晓爱意后,他都无时无刻不梦想着追上眼前之人的步伐,成为心上人能并肩、甚至能安心依靠的存在。
怀着这么一个宏远得不可思议的目标,他怎么可能在于最艰难的贡举中、都能连得三魁的恋人面前,为仅是通过阁试,就沾沾自喜呢?
距离他所希望的结果,才不过是迈出了最简单的第一步罢了。
陆辞未等来他的答案,问询的话语又被手背上那小心翼翼得近乎虔诚的吻给打断,索性也不再多想,只安抚地将空闲的另一手插入小恋人的发间,微微用力。
狄青受此催促,心领神会地一垂首,便迎来了最温柔不过的唇齿缠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