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辞颔首:“正是如此。朝廷对西南边境,素以羁縻为主,约束力微乎其微。而交趾国虽年年上供,但倘若是真心臣服,又岂会纵容其兵士钞掠大宋边民?”
赵祯神容微凛。
有常年派兵滋扰边民、劫掠商队、以积蓄反叛财富的李德明与李元昊这一前车之鉴在,对行径相似的交趾国,自然不得不让人多想几分。
陆辞微微一笑:“依臣之见,现下朝廷既有闲暇腾出手来,又仍有众多初露锋芒的善战将士,与其坐候其反、再亡羊补牢,倒不如未雨绸缪,严加整治,以免又出一个李元昊。”
一听陆辞这话,赵祯的心头莫名就一紧,眉头也皱起来了。
他这会儿才后知后觉,每当小夫子捉住什么隐患,只要一开口,那事儿八成就得在不久后应验。
那场险些连累了馆阁的左藏库大火是如此,汾州蝗害是如此,吐蕃与夏出兵反叛,也是如此……
若换做别人开口,嫌此事棘手的赵祯,只怕还是倾向于沿用多年来的保守策略,但此话一旦出自小夫子之口,那严重程度可就大有不同了。
并且,刚打过这场持续了近三年了伐夏战役,国力急需修养恢复,实在经不起第二个李元昊的折腾了。
赵祯慎重道:“那依小夫子之见,当如何治理广南路的好?”
“臣粗浅拙见,仅作抛砖引玉之效,还望陛下莫要见笑。”
将北宋这段历史早忘得七七八八的陆辞,对不久后西南地区当真会出现一名叫侬智高的青年高举反宋旗帜、且结结实实地打下了好几座大宋城池之事,自是不得而知的。
但他也早非十几年前初入仕途的人微言轻的小文官,有了辗转多地、亲历战事的丰富履历,梳理治夷之道,不说得心应手,也是颇有一些心得。
尽管他的最终目的,是海外的广大疆域,但饭需一口一口吃,要想说服官家,当将重点先放在治理南疆上。
只有将南疆治理好了,才有余力继续朝外开拓。
“不妨参唐制,因其疆域,析其种落,大者为州,小为县,更小为洞,以此分类;再推其长雄者首领,籍其民为壮丁,以籓篱内部,障防外蛮……”陆辞徐徐道来:“同时以民官治理之,兵官镇压之,以诸峒财力养官军,以闵丁备招集驱使……”
最要紧的,不外乎是将权利与义务摆明。
之前是重心偏向北方,不得不对南端采取半放纵小动乱、半招抚当地土司,只求相安无事的政策。
这样漫不经心的政策,是无论如何也不能长久的。
真正要加强联系,促进发展,单靠派去心不甘情不愿的选官是无济于事的,重点还是要让当地人参与进来。
只有权利与义务同具,其他族群才有可能因共荣辱,而渐渐生出归属感来。
赵祯很快听得入神,不时兴奋点头,每到激动处,还不顾形象地猛拍自己膝头。
陆辞还未讲完,他已忍不住了,起身道:“慢着慢着,我先将寇公、王公唤来!”
不知有意无意的是,赵祯忽略了身为参知政事的张士逊。
对那常针对自己的保守派同僚,陆辞虽不至于主动去寻他麻烦,也不可能大度到好心在此时提醒,是以只微微笑着点了点头,便端起茶盏来,边饮边等待。
才过了一小会儿,刚在自府用过晚膳的二位宰辅,就气喘吁吁地赶了过来。
在赵祯的示意下,陆辞将方才的话大致重复了一遍。
寇准听得连连点头,忽发问道:“摅羽所想不错,只是这人选——”
正中下怀。
早就在这等着的陆辞一笑,毫不犹豫地自动请缨道:“若陛下不——”
刚还沉浸在自己思绪中的赵祯,闻言猛一激灵,不假思索地抢过话头,飞快道:“兹事体大,明日朝中商议过后,还劳烦三位卿家各列人选。”
他才刚把小夫子召回京中,人还没焐热,休想又跑远了!
不料意图被不知为何变得无比警惕的陛下识破,陆辞只得无奈地看了寇准一眼。
可惜寇准根本没打算帮他一把,反而露出一脸幸灾乐祸的表情,十分配合官家地应下了。
更别提王曾,第一时间便笑眯眯地附和了官家的话。
生怕陆辞又另生一计的小皇帝,充分吸取了过去的教训,当机立断地先将三人打发回府,待明日再计议。
一出宫门,王曾先冲二位同僚颔首致意,之后便潇洒先行一步了。
林内臣也极体贴地让内侍们远离有意放缓脚步的寇陆二人,让他们如愿有了简单交谈的机会。
陆辞半开玩笑地试探道:“不知晚辈是否有幸,名列寇公那份名单首位?”
“想得倒美。”寇准毫不客气地骂他:“连陛下都没上你这臭小子的当,竟还想叫我这一把老骨头去捋虎须?那虽不是甚么美差事,朝中也断无可能寻不着合适人选,你还是尽早死了这条心吧!”
官家费尽心思要留住的人,倘若在他手里跑了,可不得吃顿埋怨!
陆辞不甘心道:“只是——”
寇准瞪他一眼,难以理解道:“你在最年富力强之时,位列集贤相之位,正该大展抱负。若此番建议得以采用推行,不管底下派了何人去做,首功都当记你头上。怎你好似怀揣烫手山芋般,一门心思想着往那穷乡僻壤钻?那南边可不是甚么好地方,莫净顾嘴馋,去惦记什么荔枝鲜果的,单是那瘴气与不服管教的蛮夷,就够让你去半条命了,官家如何会舍得你去遭那罪?”
“官家如此看重于我,为臣者更当肝脑涂地,为君王效死力。”陆辞笑道:“朝堂有寇公坐镇,稳如泰山,又何须我锦上添花?倒是开拓南疆格局急需人去,又鲜有人愿去,我还勉强算得年轻力壮,一些小苦能吃的,再厚颜自荐一番,应也够胜任了。”
“这哪是‘一些小苦’?若运气不好,性命都得搭上!”寇准拧眉,不赞同道:“只需安顿好了,何须事必躬亲?”
“况且,”寇准重重地叹了口气,苦笑道:“你当我还能在这位置上再坐个几年?再有三月,我便要满六十九了!”
他长陆辞整整三十九岁,今年六十九岁,明年便是古稀之年。
——亦是致仕之时。
他自知恋权,仗着官家信重,仗着过往资历,一直不服老地占了这首辅位置,但最迟到明年,也要讲究臣体。
相比起壮志未酬身先死的王旦,几称得上扫空政敌,深得帝心的他无疑要幸运得多。
只可惜所谓臣体,就是纵使他再对手中权势,肩头重任怀有万千不舍,也要在七十岁时上表致仕,颐养天年了。
寇准眼底略过一抹遗憾与黯然,很快又恢复了气势汹汹的模样。
“总而言之,我是奉劝你莫再去想撂了身上担子,打远走南疆的馊主意,”他凶神恶煞地警告道:“攸关集贤相的告身,绝无可能不经中书省——哪怕你舌粲莲花,成功将官家糊弄过去了,也莫想着能过我这关!”
第四百一十章
经过六个月的漫长洽谈,宋辽、辽蕃间正式修订和约。
明眼人都能看出,北边的局势将迎来一段不短的稳定期。
至于和平的日子究竟能持续多久,就需看各自修生养息、蓄养军队的这三方,要何时再一较高下了。
不论是伐夏一战的大获全胜,还是让昔日趾高气昂的辽国低眉敛目、主动去除了每岁的贡币,都足够让刚及弱冠的小皇帝意气风发,也让宋人们打心底的扬眉吐气。
对赵祯而言,令他心满意足的,还有多年来都是他心头好的小夫子身肩集贤相位,终于肯老老实实自己长伴身畔了。
眼看着这股高兴劲儿憋了几天也未见消散,赵祯索性与百官一番商榷,大笔一挥,将原年号‘寻常’改为‘天威’。
毕竟在经历这么一番惊天动地的剧变后,再以‘寻常’年间冠之,实是过于谦虚了。
天威元年的头一桩大事,自属皇帝金口玉言,宣布增开贡举了。
此言一出,着实出乎不少人的意料。
距上回开科,满打满算也就过去了两年功夫,又刚出现了那般严苛的裁去冗员的新条例……官家的心意,难道不是要限制录科人选,减少冗官么?
也不怪学子们一边欣喜备考,一边暗存疑窦,对此一头雾水的朝官们也是大有人在。
除官家外,唯有参与其中的枢相曹玮和中书省的四位宰执,才称得上对其中关节一清二楚了:立下严规后,便要多纳选人,为将进行大动作的南疆做准备了。
一眨眼,时间便晃到了天威元年冬。
大雪纷飞的时节,街上却还是四处张灯结彩,人山人海,这几天更是尤其热闹。
不因别的,只因省试将近,来自各地的考生云集至此,让店家的生意变得尤其的旺。
而同样是首次赴京参考、却丝毫不显紧张的欧阳修,则在与同车的同乡学子分别过后,笨拙地寻人赁了匹马,亲自背着沉甸甸的书箱,其他的大包小包由临行前雇的小仆背着,就一路问着,一路往陆府的方向去。
叫欧阳修既吃惊也骄傲的是,被他叫住问路的行人们,竟都知那位仅任相职不过一年许的陆公所住何处。
茶楼老板尤其热心,当得知他是陆辞的学生,这会儿要前去陆府拜见时,赶紧让他等等,旋即扭头吩咐了伙计几句。
后者小跑着往灶台处,将一直温在上头的年糕给取来,再由店家亲自交到欧阳修手里。
“陆公这几日虽是休沐,但因天冷的很,过了午时才会来集市逛逛。我原想着替他留着的,”店家笑眯眯道:“看你如今顺路,索性托你帮着捎带过去,省得煨上太久,卖相不佳。”
欧阳修愣了一愣,下意识地就要往怀里掏钱付账,却被店家粗鲁地推开了:“快去快去!”
欧阳修被推得一个趔趄,只得将这硬塞来的年糕给收下了。
他好歹在前些年曾随恩师远赴吐蕃出使,沿途增长了不少见闻,大幅开阔了眼界。乍来了这繁华锦绣的京师,虽颇感目不暇接,面上好歹是绷住了。
只是他勉强能绷住架子,根本没见过什么世面的小仆,可就憋不住了:一边紧紧拽住行李,一边双目大睁地东看西瞧,时不时还难抑惊叹的叹息。
欧阳修看他满脸惊奇,不免想到数年前初到吐蕃时的自己,宽容地笑了笑,便也不催他,只在拥挤的人流中慢慢前行。
当他们拐入相府所在的大街上时,车马人流骤减,刚回过神来的小仆,就又被这些威严庄重的府邸给震慑了。
这些达官显贵的宅邸虽是气派豪奢,在曾在屡经扩建、日渐宏大的陆氏义庄住过好一阵子的欧阳修眼里,并不足以叫他心生惊奇。
他谨慎地边走边瞧,每路过一处大门,便要对一对上头牌匾,没出三所,就找着‘陆府’了。
“郎主已然等候多时,”门前守着的,有一员是曾见过欧阳修的陆家旧仆,一眼就认出了他,热情迎接道:“行李请交给他们,郎君快随我往书房去罢。”
欧阳修不料恩师早已在等候着了,吃惊之余,也顾不得客气,忙不迭地依言放下行李,跟在他身后,快步朝书房的方向赶。
他此次进京赶考,除非是要自找麻烦,否则当然不可能住到相府里去。
但陆辞身为恩师,自将他稍嫌窘迫的家境充分考虑到了,老早就将他安排在早年购置的私宅之中。
且因陆氏义庄的开设,原本家徒四壁的欧阳家条件也逐渐有所改善,随着妹妹渐渐长成,随娘亲时不时接些轻松活计到家里来做,不说富贵,至少温饱得以保障。
而最大头的念书开销,则是全由陆辞给他免了。
因家里日渐轻松,总算能攒下些钱来,这次一概交到他手里,供他进京赶考。
而经过陆辞这些年的言传身教,本就天资卓绝的欧阳修早非昔日的穷乡小子比得,一回到家乡,即潜心苦读,为保证万无一失,他宁可错过了上回贡举。
此次赴解试时,果真是功夫不负有心人,竟是一举夺下解元之位,彻底将之前因落韵脚而与榜单失之交臂的耻辱给洗刷干净了。
欧阳修得知恩师这番周道安排后,心下自是万千感激,嘴上总算学会不做无谓推辞了。
他很是清楚,家人多年来的积蓄并不多,用来支付路费的,已是一笔庞大数额,若真要住到店里去,那怕是只能住最次的店,终日被吵闹声扰,歇都歇不好,更何况是做最后阶段的温习?
既已承了那般大的恩惠,日后奋力报答便是,就不必推辞这桩了。
在往书房去的途中,欧阳修猛然想起什么,赶紧从书箱里翻出这阵子做的几篇文章,还有两篇关于时策的心得体会,准备一会儿就请教陆辞。
刚将文章拿到手里,便已到书房了。
不等下仆轻叩门扉,陆辞的声音已从里头传了出来:“永叔到了?进来罢。”
许久未被点名的欧阳修不知为何,猛一激灵,赶紧推门入内。
“学生见过陆公。”
欧阳修将书箱放在脚边,恭恭敬敬地行了大礼。
“许久不见,我这关门弟子,却还是这一板一眼的脾性。”
陆辞含笑摇头:“来坐。”
欧阳修这才抬头。
一身紫色官袍的恩师斜倚在窗边,闲散地抱着双臂,面朝西南方向,微微笑着看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