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惨不忍睹的鬼画符;也有涂抹得无法入目的脏墨团;有前头潇洒讲究、后头意识到时间耗尽而变得凌乱潦草、直将慌张写在脸上的;还有龙飞凤舞,花里胡哨,需他极费神去辨认的狂草。
犯不考式的卷子,就更多了。
单是过度紧张下漏在开头写下‘谨对’和末尾标注涂注乙,而被他无情地直接黜落卷子,就已有不下二十份。
从某种程度上来说,倒是省了他阅卷的功夫。
因此,当做好心理准备的杨庐,一翻开“觬”字号的卷纸时,就被那无比工整清晰,犹如雕版刻印出来的一般,根本不用费任何心神去加以辨认的漂亮字体,给狠狠地惊艳了一下。
他不及细看,就往后先翻了几翻,不禁欣慰于对方并未犯了后期时间不足、而变得潦草慌乱的通病,而是从头到尾都保持了高度的一致。
观者读来,除了赏心悦目外,评价就剩“舒服”二字了。
的确是看得很舒服。
舒服到杨庐几乎都忘了连续阅卷的疲惫,只忍不住感慨:要是每个应举士子都能写得这么一手既能端正得一目了然,又无处不透出刚劲有力的稳健基本功的好字的话,他们这些批阅卷子的人,该省多少心啊。
单凭这手始终如一的好字,在细阅之前,杨庐就忍不住对这位考生产生了颇好的印象。
……这么说来,在之前草草翻看那些堆积如山的公卷时,好似也有这么一份与众不同的。
杨庐脑海中虽冒出了这一念头,他也未声张,更未打算将那份公卷从书海里翻出来比对。
不过,在读完省题诗后,他忍不住更感满意了。
格诗要写出彩难,要既出彩,又不犯错,就是难上加难。
这篇省题诗,却是通体如行云流水般的流畅自如,韵脚一个不错不落,字数不多不少,收尾部分,更是他阅过的卷子中,最干净利落的一个。
丝毫不犯许多人常有的贪多而莫名冗长的毛病,且严谨得没犯哪怕一个点抹,不考式也一个不曾有。
杨庐反复审读几次后,自认哪怕再挑剔,也挑不出毛病来,就毫不犹豫地批了个第一等的‘上次’。
把批好的格诗试纸放在一边后,他不做片刻停歇,就怀着这份好心情,翻开了这位“觬”字号考生的律赋卷子……
一盏茶后。
通宵燃着明亮烛火的衡鉴堂主屋内,原是静悄悄的,却忽然传出一人情不自禁的一声‘好!’来,惹得临近几间屋里专心批卷的初试官们吃了一惊,埋怨地扫了眼墙壁。
作为惹起众怒的当事人,杨庐却根本都没意识到自己方才叫出声来了。
他刚一看到最后,就毫不迟疑地返回开头,来回看了几次。
每读一次,都忍不住点头。
其律赋所用的辞藻虽不繁复华丽,但辞理精纯严密,更是难能可贵。
显出学识优长,文路周密,才思该通,于群萃之中,也堪称不可多得的高等。
杨庐满意地捋了捋须髯,大大地在卷首再次批下“上次”。
依然是一手严谨而工整的好字,笔划入木三分,不洒半滴墨点不说,他刚忍不住好奇地仔细验看下,竟发现这连研磨的浓度,都是不可思议的一致。
不论是内容,还是字体,都将‘稳’和‘顺’字贯彻得淋漓尽致,没有半点年轻人的轻浮炫耀。
——定是位闭门苦读多年,一朝应举的老士人吧。
杨庐感叹一声。
他连改这两份卷后,难得地不愿作片刻踌躇,而是带着些许自己都未意识到的期待,一鼓作气地翻开了这位考生的策论卷子。
他万万没想到的是,这位之前在诗赋上,已称得上十分出彩的这位‘年长’考生,所出策论,非但没辜负他隐约的期待,甚至精彩得只让人剩下拍案叫绝的念头。
跟作规矩甚多的诗赋时,显出的讲究程式的写法,可半点搭不上边了——若不是杨庐先读过这位考生做的诗赋,也自己亲眼确定了卷头的字号,否则怕是完全想不出,这两种截然不同的文风,竟会是出自同一人之手。
这位不知名姓的年长考生,明显更长于写策作论。
其一扫之前的谨慎淳正,尽显豪骋笔力,洋洋洒洒,共辩策十数条,刚大之气让人心悦诚服。
他一口气看下来,已将阅卷的目的给忘之脑后,除大感痛快之余的几分意犹未尽外,差点一个手痒,亲自去查写这份卷子的人是何人了。
还有,这位在五策中最后一策里提出的,‘曾于题壁诗中详解,此卷中不宜再作赘叙’,那‘详解’又是怎么回事?
这道题并非是杨庐所出,而是副司中的一位所命。他索性在边上做备注用的白纸上将此事记录下来,预备批阅完所有试卷后,再自己查去。
在恋恋不舍地改完这位“觬”字号的考生的所有卷子后,杨庐漫不经心地直接翻开了下一人的,就被那迎面而来、这几天里已很是熟悉的鬼涂乱抹,给狠狠地刺了下眼睛:“……”
刚细嚼慢咽完一道难得珍馐,谁还能平心静气地立马再用猪食?
他默默地将那卷子推开,决定先喝杯茶缓缓再说。
二日后。
年愈五十的赵穝,已担任过编排官这一职位不下五次了。
他办事手段十分干练,人也老实,这次自然颇得杨庐看重。
因此这次,他手底下还跟了好几位副编排官,专听他号令。
因为初、覆考官的所有评级结果已出,重活就重新回到他们手里,要对每份卷子所受到的两次等次,逐个进行仔细比对了。
他自是打心底盼着,主司同那几位副司的评定结果,能是一模一样的。
往年他可不是没碰到过,那种覆考官同初考官意见完全相左的局面。不但那双方最后争得脸红脖子粗,他们的工作也平白跟着剧增,直让人叫苦不迭。
赵穝虽未求神拜佛,但他心底的这个期盼,倒真得到了实现。
当然不至于夸张到所有等次都相同的程度,但绝大多数,都十分接近了。
只要非是决定是否落榜、或是前二十的重要等次的话,中间所取的那几十人,基本都会让详定官取个最接近双方意见的名次,给登记上去。
不过,赵穝凭过往的经验也能猜出,越是靠前的名次,就越是会出现争议。
说到底,每个考官都有不同的偏好,在主司资历不足的情况下,就看最后是谁拧得过谁了。
正因如此,当赵穝寻出被初试官凭为前三的那几份卷子,揭开封条,显现出杨庐主司的评级时,才结结实实地愣在了当场。
怎么会完全一致?!
他直直地瞪着前三甲的卷头好一会儿,忍不住揉了揉干涩的眼睛,意识到根本不是眼花导致的结果,才恍惚地接受了这几十年都难得一见的结果。
作者有话要说: 注释:
1.改卷过程如文中所提到的那般,是要走很多道工序的。《中国科举制度通史-宋代卷下》p489
2.在北宋时期,封弥时的编号一般是取自《玉篇》里的字的。譬如?字号就为《玉篇》中卷敌意,玉部第七。
觬出自《玉篇》卷第二十六,角部第四百二十。
在南宋时候,大概是为了防止泄露,变成三个字组成一个字号,更复杂一些。《宋会要辑稿·选举》七之一一
第四十七章
九月二日辰时,贡院中的一名士子因先前同新友多饮了几杯茶汤,以至于一宿没能睡着,还老往茅厕跑。
他第三次从茅厕回房时,就见贡院门口有几道人影一闪而过,不禁好奇地凑了过去。
这一看,可不得了。
辨认出最顶上那一行字是什么后,他的所有睡意登时一扫而空,彻彻底底地清醒了过来。
为了避免引起太大的骚动,杨主司下令,让吏人在天未亮时就将榜张贴出去,再将贡院解锁。
他显然是头个发现榜单的人。
在整个人几乎都趴在了那黄灿灿的榜单上后,他的嘴张了又合,甚至因过于激动,导致根本都没法专心去找自己名字了。
他深吸口气,才颤声尖叫道:“放——榜——了!!!”
这一嗓子叫出来,直接就破了音,也瞬间让离得近那几间屋舍里的士子从睡梦中惊醒了过来。
他们慌慌张张地坐起身,缓了片刻,混混沌沌的脑子里才消化了那喊声的内容,顿时衣裳都赶不及穿,鞋履也顾不上着,手忙脚乱地翻滚下床,跌跌撞撞地往外冲去。
这些沸沸扬扬的人声和激动的奔走相告,当然没有漏下陆辞他们。
陆辞懒洋洋地打了个哈欠,一边慢吞吞地穿衣服,打水洗漱,一边好笑地看一脸纠结的朱说:“朱弟看榜,何必急于一时?榜单将挂上好几日,哪怕迟些去看,也不会叫它长腿跑了,更不会变更等次,倒免受了拥挤之苦。”
朱说不好意思地重新坐下:“摅羽兄所言极是。”
陆辞莞尔一笑,正要再逗他几句,房门就被滕宗谅重重撞开,易庶满脸通红地撂下句‘榜发了摅羽兄朱弟快去看!’,就迫不及待地随滕宗谅一起,往那已是人山人海的榜单前挤了。
一脸没睡醒的钟元还不在状况,但出于凑热闹的本能,还也是跟在了二人后头。
还是一群孩子呢。
陆辞无奈地感叹这么一声,摇了摇头,转而兴致勃勃地朝朱说建议道:“趁他们还在里头挤着,我们不如溜出去逛逛早市,解决早膳的同时,顺道买份冰糕尝尝吧。”
榜单已经放出,贡院自然也随着解锁了,陆辞并不着急将行李搬回家中,倒更惦记一直没能吃到的冰糕。
朱说面上只剩哭笑不得:“……一切都依摅羽兄。”
可惜陆辞终究未能如愿。
他笑眯眯地领着同意了自己‘先溜出去买冰糕’这一提议的朱说走出房门,就往贡院门口走。
在路过围在榜单前的那乌压压一大群人时,他还贴心地往外绕了一小绕,结果就察觉到了一丝不对劲的气息。
刚还闹嚷嚷的人群,等他一靠近,就倏然变得鸦雀无声了。
众人投向他的目光,具都怪异得很,好似他忽多出了三头六臂一般,充满惊奇。
这是怎么了?
陆辞挑了挑眉,虽不明情况,也不知原因是否出在自己身上,都立马一派坦荡地回视了过去。
但凡是接触到他的目光后,那些个与他不相识的,很快就不自在地移开了视线,装作无事发生;而近来同他以诗茶会友,熟悉起来的那些人,则略僵硬地微微颔首,嘴角勉强扯出一个微笑来,冲他拱了拱手。
陆辞心里就更莫名其妙了。
还是顺利挤到了最里头去的滕易钟三人,一眼看到了被列在头位,最大也是最醒目的那个名字后,瞬间爆发出一阵充满喜悦的呼声来。
在五人里个头最矮的易庶,这会儿愣是蹦得比谁都高。
他甚至连自己的名次都不关心,亦没想着去找,就反身奋力往外冲,恨不得立马告知他的摅羽兄这个最美妙的喜讯:“摅羽兄何在!摅羽兄!恭喜摅羽兄——”
陆辞心里一暖,迈前一步,在不约而同地给他让了一让的众人之中,截住了跟疯子一样乱蹦乱跳,还语无伦次的易庶:“就算我侥幸中了,你也不必欢喜至此吧?”
陆辞是做过研究的,自然知晓,密州的解额通常为参考举人的十分之三,再少也不会少过十分之一。
也就是这两百多号人里,能顺利得解的,应该会有六七十号人。
真正难的在省试和殿试,解试不过是小试牛刀罢了。
陆辞对自己这次在考试里的发挥,还是颇具信心的。
在天时地利人和兼具的情况下,虽是初次应考,但要能中了,也不算太过意外。
如若这样都能落榜,他就得重新评估一番解试的难度,仔细检讨自己太过骄傲的心态了。
对还一派淡定自持的陆辞,易庶只使劲儿摇头,脸红得跟火烧过一样,还是朱说从他异乎寻常的兴奋态度里察觉出什么,眼睛倏然一亮,询道:“难道是摅羽兄位列三甲?”
易庶根本不及回答朱说的话,就深吸口气,万般骄傲地大声道:“恭喜摅羽兄名至实归,摘得解元!”
“……”
陆辞面上那和煦的微笑,瞬间凝固了。
听了这意想之外的答复后,他茫然过后的头个反应,非是狂喜,而是怀疑。
他盯着满脸红扑扑的易庶看了半晌,确定对方非是说笑后,更觉困惑不解。
非是他妄自菲薄,而是有范仲淹,滕子京等史书上赫赫有名的大佬在,哪怕只是解试,于情于理的,都不可能轮得到他啊。
他满腹怀疑,脸上还挂着云淡风轻的矜持微笑,落在悄悄打量他的其他士人眼中,就不由更钦佩他年纪虽小,却已有大将的沉着气势了。
要换作是他们获此殊荣,莫说是在最年轻气盛的十五六岁了,哪怕年近花甲,都难免感到春风得意。
见陆辞走近前来,欲要亲自查看榜单时,所有人都不由自主地往后默契再退一步,犹如摩西分海一般,给这位初次应举,就轻易摘下解元头衔的俊才让开了一条路。
陆辞微微抬头,望着那赫然排在最顶上的‘陆辞陆摅羽,南阳书院’,以及旁边清晰写着的‘解元’二字,才渐渐有了几分真实感。
陆辞嘴角微微一抽,勉强回应着真心实意地向他道贺的滕宗谅等人,总觉得心里忍不住地发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