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周一时死寂,气氛就如被冻住了一样尴尬,倒轮到回过神来的陆辞哭笑不得了。
究竟是他们此刻对他的话产生了什么误解,还是他们之前对他的人有了什么误会?
其中又以柳七的反应最为夸张:他双目瞪圆,嘴也大张着,甚至连手里的银杯掉到地上,酒水半途洒到了下裳上都一无所觉。
“你,你你你你,”柳七差点脱口而出了‘这个只爱吃的乖宝宝,’接触到陆辞微眯起眼的神色后,才险险刹住,但这股惊惧来,还是难以缓过来。等狠狠地咳了几下,才难以置信道出了所有人的心声:“方才说什么?”
作者有话要说: 注释:
1.盘游饭
2.正月初十为立春。北宋汴京在立春前一日,开封府进春牛入皇宫鞭春;开封、祥符两县,设春牛于府前。至日,府僚打春,用鞭打春牛,表示迎接春天到之意,故称鞭春。前一日,宰执百官皆赐金银幡胜,次日,悬于幞头上,入朝称贺。
府县衙门前鞭春之后,“庶民杂沓如堵,顷刻间分裂都尽,又相攘夺,以至毁伤身体者。得牛肉者,其家宜蚕”。
《皇朝岁时杂记》载,汴京,立春前一日,大内(皇宫)出春盘并酒,以赐近臣,盘中生菜,染萝卜为主,装饰置奁中,烹豚、白熟饼、大环饼,比人家散子,其大十倍。
民间也以春盘相互赠送,表示祝贺。宋人程公许《立春诗》:月坠霜空发上亭,土牛今日却鞭春。
(《两宋文化史》)
2.酿柑酒:安定郡王立春日,以横柑酿酒,谓之洞庭春色,色、香、味三绝。苏东坡《洞庭春色》诗赞美此酒。
3.陪酒歌妓之前的注释里提过,再这里再强调一次:“向晚灯烛荧煌,上下相照,浓妆妓女数百,聚于主廊檐面上,以待酒客呼唤,望之宛若神仙”(《宋:现代的拂晓时辰》)
这里的歌妓,通常只是卖唱陪酒,并不卖-身,南宋笔记《都城纪胜》说:“其他大酒店,娼妓只伴坐而已。”
4.高级的酒楼,都使用银器,老主顾还可以带回家,下次再带回来。
“大抵都人风俗奢侈,度量稍宽,凡酒店中不问何人,止两人对坐饮酒,亦须用注碗一副、盘盏两副、果菜碟各五片、水菜碗三五只,即银近百两矣。虽一人独饮,碗遂亦用银盂之类,其果子菜蔬,无非精洁”(《宋:现代的拂晓时辰》)
5.关于请客吃饭和喝酒的价格:
《参天台五台山记》里记录了招待雇佣的民夫的花销——十三个人吃饭喝酒,最多一次花了一百五十八文,最少一次九十八文,每人平均才十文左右。(不过这不是在京城里)
在京城,普通人下馆子也不贵。在北宋末期的东京,小饭馆中的“煎鱼、鸭子、炒鸡、兔,煎燠肉,梅汁,血羹,粉羹之类,每份不过十五钱。”“菜蔬精细,谓之‘造齑’,每碗十文。”而到了南宋的临安,就算是像样点的“大酒店”也能“两人入店买五十二钱酒,也用两支银盏,亦有数般菜”——不单给高档酒具用,还有下酒菜赠送呢。甚至在瓦舍中,“壮汉只吃得三十八钱”,要酒足饭饱并不难。
如果想要点面子讲点身份,吃顿宴席就不是这种价格了。苏东坡记载过一件事,是两个人以围棋赌胜负,胜了的得到苏东坡的一幅字,负了的要请客吃饭,标准是五百文。
苏东坡大小是个官,而且是文人,吃饭自然讲究一些。三个人的一顿宴席,五百文也就够了。(《活在大宋》)
6.有酿酒权的叫正店,从正店贩酒来倒卖的是脚店。脚店相对来说比正店便宜,装修也没正店豪华。酿酒的话,要每年从官府处购买官曲以及拍卖经营权来的,不能私酿酒。(《易中天中华史-大宋革新》p119)
7.官妓的确可以在公宴里被召来奏乐助兴,但不能为私宴召,开销是公款里出的……史上嘲讽脸上有刺青的狄青为‘斑儿’的那个,就是官妓。
8.为歌妓谱曲的大官太多太多了,欧阳修有,张先也有(就是一树梨花压海棠的主人公),对他们仕途根本毫无影响,而被视为一种生活情趣。柳永倒霉,主要是他做了过头,外加写那首赌气的鹤冲天引起了皇帝不爽的,才会仕途多舛,倒不是他为歌妓写几首小词所导致的。
第六十四章
“我方才说,”陆辞挑了挑眉,重复道:“我欲到主廊檐面上,唤两名歌妓来筵前歌唱,或打酒坐。”
柳七不假思索地反驳道:“刚还只说一名,怎这会儿就变两名了?”
陆辞充满敷衍地回道:“噢,那就一名吧。”
柳七还要说话,忽觉如有芒刺在背,不禁一个激灵,赶紧回过神去,就对上了朱说满溢着愤怒谴责的灼烫目光。
显而易见的是,在朱说眼里,过往一直得体有礼地婉拒那些漂亮小娘子的求爱,完全称得上清心寡欲、洁身自好的翩翩君子陆摅羽,之所以会突发此想,定是受了劣迹斑斑的柳七的怂恿。
相比朱说对柳七的熊熊迁怒,易庶和钟元在错愕之余,也对这京中酒家里的甲魁樊楼的歌舞抱有了好奇之心。
至于颇好此道的滕宗谅,就更不可能反对了。
他在最初的惊讶后,面上就不由自主地带上了促狭的笑,大方道:“既然柳兄要请了这桌酒菜,那两名歌妓的打赏,就干脆由我来吧。”
到头来,对陆辞轻描淡写地提出这一提议,还感到难以置信的,居然是平时最浪荡的柳七,和最正经严肃的朱说。
那恐怕是在他们二人的潜意识里,陆辞的形象堪称冰心无垢的缘故。
陆辞无奈道:“只是喝个小酒,顺道听个曲子,你们何必反应这么大?尤其柳兄,你在欢楼里听过的歌舞,怕是比我吃过的盐还多吧。”
看柳七已被堵得无言以对,朱说虽心里别扭,但也不愿扫陆辞的兴,便立刻点头附和了。
征得所有人的同意后,陆辞便唤来背着干净白巾子到处走动,随时准备听从客官吩咐的小二,给了五十文的小费,请他将楼下凭栏的歌妓里,召两位上来。
那伙计忙不迭地应了,又小声问道:“不知客官属意,是哪两位?”
陆辞只想体会一下在北宋最大最好的酒楼里召歌妓来现场唱歌的感受,并非真好此道,更无任何相关经验,便理所当然地看向了经验最丰富的柳七和滕宗谅:“我对此一窍不通,就劳烦柳兄和滕兄帮着挑选了。”
柳七:“……”
陆辞还真没请教错人。
这楼下妓子,滕宗谅不认得几个,曾为其中常客的柳七,却真认得大半的。
他在朱说愈发逼人的注视中,硬着头皮推荐了印象之中嗓音最为曼妙的云娘和杏娘,陆辞就给欣然采纳了。
伙计很快将人领了上来,而一抱古琴,一抱琵琶,桃面杏眼,身形娉婷的两位歌妓一来,才看了陆辞一行人一眼,双眸就不禁变得闪闪发亮。
这可真是……太好了!
身为歌妓,她们当然也暗暗盼着能遇上出手阔绰、或是相貌俊美的好客官。
现这几位年纪轻轻就只身来了汴京这繁盛之地,除参加贡举外,缘由不做他想。
这么一来,他们身上除了年轻俊俏的标签外,就又多了层‘前程远大’了。
她们待客的态度,瞬间变得热情许多,尤其在妙目飞快掠过这几人后,这两人都毫不迟疑地将目光牢牢地黏在了气场最强、模样最好看、还眉眼一直含笑的陆辞身上。
真真是望之宛若神仙。
她们心里悄悄感叹着,哪怕郎君年岁尚小,一会儿给的赏钱或许不多,但爱美之心人皆有之,难得得到满足,也不算亏了。
至于有些眼熟的柳七……
将近一年不见,而哪怕柳七在汴京徘徊流连于秦楼楚馆时,也多被虫娘等人霸占,鲜少会轮得到她们接近,甚至求词。
这会儿已忘得七七八八了,仅是感到几分眼熟而已。
柳七一脸麻木地看着她们全然无视了自己,只故作娇羞地朝陆辞献起了殷勤,询问他欲听什么曲子。
陆辞微笑问道:“你们可有推荐的拿手曲目?”
她们的相貌在那一群花枝招展、明媚照人的姐妹中,只称得上中等,但甚长于操琴歌唱,才自其中脱颖而出。
她们对自己赖以生存的技艺,自是无比看重的。然而光有好歌喉和琴技还不够,还得紧跟流行的词曲,不得落于人后才行。
听陆辞这么一问,她们不由对视一眼,习惯性地抛了个媚眼,才回道:“近来从密州传了一首新曲子来,客官可要试着听听?”
她们也是歪打正着了:这一桌子人,大多都是密州来的,又是头回离乡那么久,能听到些乡音,自会天然生出几分好感来。
陆辞莞尔,点了点头。
得了这一笑的鼓励后,原还只有几分淡淡的跃跃欲试的云娘和杏娘,就一下振奋起来了。
在席地而坐、以便抚琴演奏前,她们宛若无意地撩起旋裙裙摆,摆出了最显妩媚的姿势来。
蓝染裙摆下那一晃而过的雪白长腿,瞬间让没见过这类世面的易庶和钟元看直了眼,差点没勾跑了魂,也让朱说面无表情地看向了别处。
滕宗谅挑了挑眉,无声地做了个‘哟’的口型。
被彻底忽略了的柳七:“……”
然而她们有意勾引的陆辞,在现代时不但许多见过比这隐晦百倍的招数,也见过无数比这直白大胆上百倍的,当然不可能被这点小心机和小手段所影响。
见状只心下了然,面上除了惯常的微笑外,仍无动于衷。
她们见他纹丝不动,也不气馁,反倒被激起几分斗志来。
她们虽是合奏,但对视时都在彼此眼里看出了较劲的意味,是寸步不让的斗争。
特别云娘,甫一起指,就拿出了浑身解数,只望通过音律来打动这位特别合她心意的,既透着迷人的清高傲气,又不失优雅亲切的郎君。
然而那优美的旋律刚开始流淌,其他人尚未没反应过来,陆辞和柳七,就不约而同地咦了一声。
倒不是这曲子难听,只是……
太尼玛的熟悉了。
陆辞揉了揉眉心。
云娘不知情况,撒娇般解释道:“此诗为柳三变柳郎君为其赴考之挚友所作,名为《余与陆摅羽相知久矣因免解而错失见证陆得解元憾甚作诗送之》,曲则——”
在众人艰难忍笑的注视中,陆辞面无表情地打断了她,客气道:“还是奏曲《春江花月夜》吧。”
云娘一头雾水,呐呐道:“……是。”
她们最善察言观色,此时哪儿还看不出来,这首最近被她们亲手改编、苦练了一阵子的得意作,恐怕是哪儿得这俊美郎君不喜了。
即使百思不得其解,身为为得赏而来的歌妓,她们只默默应下,当真修改曲目,改奏了一曲毫不应景的《春江花月夜》。
不得不说,能得流连市井、遍览群花、眼光极高的柳七一句褒奖,她们的琴技和歌喉,果真一流。
平心而论,要没有之前那小插曲的话,如此一出技艺精湛,曲调优美,歌声婉转的美好歌乐,定能叫在场之人听得如痴如醉,说不准还要词兴大发,作上一首新词。
然而,只要一想起此时一脸漠然地欣赏着歌乐的陆辞,方才乍闻柳七为其所作的那首诗被编成的曲时,面上瞬间流过的茫然无措……
即便是最为正经厚道的朱说,都有些忍俊不禁。
陆辞没了兴致,在一曲《春江花月夜》奏毕后,他就给了赏钱,将云娘和杏娘给打发走了。
佳人一走,包厢里的柳七等人就再不忍耐,捂着肚子哈哈大笑起来。
陆辞淡淡地瞟了瞟柳七这个笑得最张狂的始作俑者,无奈地自嘲道:“看来这丝竹舞乐,还不及我亲自上阵来得娱人啊。”
听了陆辞这话,刚没忍住唇角上扬的朱说不免感到一些愧疚,忙敛了笑弧。
为了岔开话题,他随口来了个祸水东引:“云娘杏娘所抚之琴,已使人心驰神往。却不知叫柳兄神魂颠倒的那位虫娘,琴技又是如何高明了。”
冷不防得了提名的柳七一噎,不悦地瞪了眼朱说。
换话题归换话题,何故拖他下水!
滕宗谅笑得浑身发软,趴在桌上一时间起不来,闻言又吃吃笑了,戏谑道:“虫娘最为高明的,怕不是琴技吧。”
钟会好歹成了亲的人,隐约猜到几分,轻咳一声,也就不开口了。
朱说虽觉疑惑,但直觉不是正经事,便也不感兴趣。
唯有易庶还沉浸在方才的美好演出中,忍不住追问:“那会是什么?”
滕宗谅对上易庶纯洁又好奇的目光,正感得意,就接触到陆辞略含警告的一瞥。
于是刚要开的黄腔,就立马被他明智地闭上了,还正色道:“这我如何晓得?正主就坐在这,还是直接问他吧。”
柳七不自在地挪了挪身体,微眯了眼道:“子京何必妄自菲薄?在我看来,你如此博览群书,想必也是个熟读《调光经》、《爱女论》的老手。”
陆辞见他们越说底透越多,不由在桌下踢了柳七一脚。
柳七瞬间会意,便果断住口,哼了一声,不再跟可恶的滕宗谅争下去了。
酒足饭饱后,陆辞也不忙带着众人前去瓦舍,而是在柳七的建议下,过问过伙计,然后一行人上到樊楼的第五层上,往外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