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不是哗众取宠,自命不凡,就是为博圣恩的作秀。
众人百思不得其解。
但这又有什么必要?以陆辞所得圣宠,加上状元及第的出身,官家是断断不会忘了他的,又何故这般折腾?
陆辞对这些纷纷扰扰并非一无所知,却毫不在意。
他就是为图个自己心安,又何必在乎别人如何想的?
在忙完这一些后,陆辞也终于消停下来,优哉游哉地继续回到了两点一线,偶尔游山玩水,拜访晏殊等新友的美好节奏。
他原一心想着被派去地方任职,就是不愿头顶总有人压着。
现既已没了顶头上司,又是清贵的闲职,毫无工作压力,只需按部就班地每日来馆中摸鱼即刻,也算满足了他之前的心愿了。
至于升迁?
陆辞表示并不关心……
宋绶见陆辞终于停下改变馆内布局和物件的举动,也由衷地松了口气,乐得每日与陆辞分享心爱的书目,再探讨校勘心得。
时间一晃,就到了大中祥符八年末的一天。
对于馆职中人而言,那场飞来横祸,简直惊心动魄。
——荣王宫失火,殃及崇文院。
作者有话要说: 注释:
1.崇文院为三馆统称。
三馆是指昭文、史馆、集贤院。
从真宗大中祥符八年(1015)开始,三馆与秘阁一度分开。原因是荣王宫失火,殃及崇文院。(《两宋文化史》)
这场火灾,使藏书损失非常严重,尤其秘阁之藏所剩无几,而且之后几年重新搜求和校写书籍的工作量非常之大。(《宋代馆阁校勘研究》)
2.粉壁:宋朝廷发布榜文的地方。
宋代政府的新闻发布方式叫作“出榜”。宋政府的榜文内容丰富,除了晓谕百姓遵守的法令,还有大量向天下士民发布的政府信息。按照惯例,大凡朝廷有重大的人事任免,需要及时公告,朝堂有专门张贴榜文的粉壁。乾兴元年(1022),丁谓罢相,便发公告榜于朝堂,“布谕天下”。咸平六年,一名通判受到弹劾,被罢免职务,“仍令御史台榜朝堂告谕”。当发生紧急事故时,比如出现严重的流行病,政府也要“出榜晓示百姓通知”,让百姓及时了解疫情、症状以及处方。(《两宋文化史》)
3.馆职最高者为昭文馆大学士,监修国史和集贤院大学士。因为宋时不止一个宰相,所以分别有两个或者三个宰相分别领取其中一个的职务。但只是名誉官职,并不是真的要干什么……(《宋代馆阁校勘研究》)唯一的例外是监修国史对日历修撰有‘但提大纲’的职责。
4.潜火队:消防队员。
为了防火、灭火,宋朝建立了世界上最早的公共性专业消防机构——“潜火队”。
前面提到的“军巡铺”,负有火灾报警的责任,《东京梦华录》“防火”条记载,汴梁城内,“每坊巷三百步许,有军巡铺屋一所。铺兵五人,夜间巡警,收领公事。又于高处砖砌望火楼,楼上有人卓望”。一发现哪处起火,马上驰报,即由“军厢主、马步军、殿前三衙、开封府各领军汲水扑灭,不劳百姓”。这些负责扑灭大火的士兵,便是“潜火队”的“潜火兵”,是经过专业训练的消防官兵。宋仁宗朝时,【枢密院副使狄青家举行“夜醮”(祭拜鬼神),大举烛火。望火楼的瞭望兵见狄府“骤有火光”,以为发生火灾,不敢怠慢,立即“驰白厢主,又报开封知府”,很快一大队潜火兵赶到狄府,才知道原来是一场误会。从这件事也可以看出汴梁消防系统的反应之快。】 狄青又出场了!别说他没出场啦!
宋朝的“潜火队”配备有当时世界上最先进的消防装备,“如防虞器具、桶索、旗号、斧锯、灯笼、火背心等器具,俱是官司给支官钱措置,一一俱备”。还有几种比较“现代化”的设备:云梯,“以大木为床,下施六轮,上立二梯,各长丈余,中施转轴”,可以用于高层建筑的救火;唧筒,“用长竹,下开窍,以絮裹水杆,自窍唧水”,这大概是最早的消防泵;水囊,“如囊,以猪牛胞盛水。敌若积薪城下顺风发火,则以囊置火中”;水袋,“以马牛杂畜皮浑脱为袋,贮水三四石,以大竹一丈,去节缚于袋口。若火焚楼棚,则以壮士三五人持袋口,向火蹙水注之”。
宋朝的消防作业已形成了一套完备的制度。当火灾发生后,“潜火队”赶往现场救火时,享有一些特权,比如路遇高官,可不必避路让道,“诸应避路者,遇有急切事,谓救火之类,不容久待者,许横绝驰过”。在古代,路上相遇,有民让官、贱让贵先行之礼,但“潜火队”可不受这一礼法约束;“潜火兵”救灾,不允许半点违慢,“如有违误,定行军法治之”;如果“潜火兵”在救火过程中受伤,则由政府负责治疗并给予奖赏,“若救火军卒重伤者,所司差官相视伤处,支给犒赏,差医诊治”[注释];“潜火兵”享有比较丰厚的薪水,所有的消防器材也由官府购置、保养。(《宋:现代的拂晓时辰》)
第九十三章
集贤院中值夜一职,素来由三位校理轮换。
这一晚,就刚好轮到了陆辞。
宋绶感念陆辞平日体贴,总不忘捎带吃食予他,这晚也未在自己宅邸里呆着,而是也去了饭店一趟,叫了些外带的吃食,以作犒劳。
陆辞原只打算热一热昨天送来的御膳的剩菜,得此惊喜,自是从善如流。
就在来探班送食的宋绶,与陆辞有说有笑地挑了张干净案桌,面对面坐下时,忽听外头哗声一片。
——“荣王府失火了!”
因已入夜,不远处熊熊燃烧、焰几冲天的大火,就变得尤其醒目,直将周围映照如白昼一般。
更不幸的是,此时风势颇强,带来浓烟滚滚的同时,也让大火以难以阻挡的强势迅速蔓延开来。
而位于荣王赵元俨的府邸附近的,除了左藏库、内藏库和朝元门外,还有相连的崇文院和秘阁!
看到那冲天火光步步逼近,众多官吏惊喊喧天,惶惶奔走。
有的未四散逃开,而是六神无主地守在原地;还有的开始手忙脚乱地抢救财物,无奈过于紧张,效率甚低;还有的大声呼喊,警示旁人。
然而明眼人都能看出,这场火势能蔓延如此之快,显然是作为起火源头的荣王府上扑救无效,才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它往外烧去的。
宋绶在馆阁中安安逸逸地呆了那么多年,还是头回遇到这类突发事件,当场愣住了。
陆辞则在极快地错愕后,暴躁地骂了句“卧槽”。
不等宋绶反应过来,他已倏然起身,扬声喝住在院中慌忙走来走去,不知所措的吏人:“慌什么!速随我来!”
当人处于极度的紧张和混乱中时,就会不知不觉地听取最响亮的那道声音的指示。
陆辞就是充分利用这点,成功喝住了一群不管心里服不服他,这会儿都下意识地听令于他的吏人。
“火势尚未蔓延至此,不必慌张!”他毫不犹豫地发号施令:“且不说现集贤院中尚有十人值守,即便只有四人,也绝对来得及!”
“将巾帕用水浸湿,遮掩口鼻,避免吸入过多烟雾。”
“两人一组,分为四组,二楼三楼的书雕版尚在,统统不用去管,只将一楼的书架挨个推出,往宫外方向去便是!”
“子元也别愣着了,”陆辞在还看得一愣一愣的宋绶肩上用力一排,催促道:“你与我一组!”
宋绶定了定神,毫不迟疑地应道:“好!”
四周兵荒马乱,唯有陆辞的声音清晰了然,一道道指示简短有力,有条不紊地安排了下去。
让原还满头大汗的吏人们,也不知不觉地受到几分感染,冷静了许多,只按陆辞的命令行事。
而之前心里暗暗过质疑过陆辞做法的他们,直到此时此刻才意识到,不论是陆辞叫人更换的那批装了滚轮、极易推动的书架也好,还是三令五申叫人保持通畅的通道也罢……无一不派上了极大的用场。
若非如此,他们不可能只花这么一小会儿功夫,就成功把集贤院底楼的所有藏书给搬运出去。
当他们真的一鼓作气,将书架全推到出大火无论如何都不可能轻易烧到、又有潜火队不断进入的宫门处时,还有些难以置信。
“做得好!”陆辞却没那么快放松,只清脆地击了下掌,将他们涣散的注意力又拉了回来:“现尚有闲暇,都别愣着,快去帮另外两馆收书去!”
史馆和昭文馆中,藏书虽不如集贤院的多,但也有不少。
更何况,他们既没有带容易推动的滚轮的特制书架;也没有一个似陆辞一般的人物,愿顶着所有人质疑的眼神将所藏书籍,按照是否有雕版留存而进行分门别类,把绝版书全挪到容易搬运的一层去;更没有人在纷乱开始的那一瞬,就立刻挺身而出,以强势的命令镇压场面……
尽管院士还尽忠职守地大声呐喊着,让吏人抢救书籍,直到目前所搬出的,也不过是杯水车薪。
当陆辞赶到后,就看到这么一幕。
尽管知道局势并不乐观,但陆辞还是连眉头都不带皱一下的,镇定自若地加入了救书的队列中。
二馆院士还惊诧于集贤院里的人怎丢下自己馆里的藏书不管、却跑来这帮忙时,就已被陆辞毫不客气地夺去了指挥权。
陆辞平日对他们固然尊重有加,但关键时刻,却是毫不手软。
他分得清事情的轻重缓急:当务之急,是救下尽可能地多的书,将损失降到最低去。
既然他们做不好,他又有信心,那此时此刻,就绝不是按辈分和资历进行谦让的时候。
至于刚还跟着陆辞,救出了集贤院里的那批书的吏人们,也是一个个精神抖擞,跃跃欲试。
他们一来有了相关经验,二来信服于陆辞这一主心骨,三来是……毕竟自家馆里的藏书已救好了,彻底没了会被怪罪的心理负担,因此精神气貌上,就比难掩慌乱的另两馆人好上整整一大截。
就在陆辞明显越权的强势镇压下,被轻松夺去话语权的那几院士的震惊姑且不论,其他分属三馆之人,竟是空前的万众一心,奋力抢救起馆中书籍来。
当不久之后,熊熊火势烧过隔在崇文院和荣王府间的朝元门和两大藏库,凶狠地朝着崇文院扑来时,三馆中的藏书竟已被救出大半,人员也尽数及时撤离了。
馆职官吏忙得满头大汗,还被熏得灰头土脸,此刻形象全无地躺在火势蔓延不到的安全地方,心情却不是一般的好。
毕竟就在身边的,是他们奋力救出的藏书。
包括被陆辞越权插手的另两馆院士在内,所有人都忍不住看向也跟他们一样半躺半坐在地上,却流露出一种潇洒好看的慵懒感的陆辞,心情很是复杂。
陆辞浑然不顾他们如何作想,只怎么舒服怎么坐,如释重负地想,终于他妈的完事了。
在将崇文院无情吞噬后,这场大火虽被引入宫中的水源隔绝,未继续往外扩散,但即便是有诸班军校奋力扑救的情况下,还是持续燃烧了将近六个时辰。
彻底成了一片灰烬的荣王府自不必说,遭到连累的左藏库和内藏库,也是损失惨重。
乍然听到难以计数的财帛被烧得精光的噩耗,赵恒顿时眼前一黑,差点没一下撞到滚烫的香炉上。
即便被大惊失色的内侍们及时扶住了,他也还是大口喘气,心如刀绞。
整整两库,堆放的全是太]祖太宗两朝所留下的无数积蓄!
他平时动用时,都不大舍得,现在倒好,叫凭空出现的一把火烧去大半……
赵恒心痛如绞,脸色青黑,来汇报灾情的内侍简直害怕得快晕过去了。
在众人心惊胆战的注视中,赵恒沉默许久,才有气无力道:“宣王相进宫来。”
丢下这句话后,他就抚着发痛的胸口,倒回龙椅上,不愿吭声了。
这场火来得突然,也来得凶猛。
财物损失固然叫他痛心,可更让他忍不住想多的,还是去年自己才建了玉清昭应宫,怎就发生了几十年不得一见的大火……?
君主脸色阴晴变换,一向最得帝心、偶尔能开开玩笑的林内臣都不敢吭声了,内侍们听得皇帝命令,更如得了救命稻草一般,赶紧派了几人出去请王相公来。
而王旦根本无需传召,一听荣王宫大火的消息,立马就换上官服,心急如焚地拍马入宫禁了。
天子一怒,血流漂杵。
现损失这般惨重,即便官家较为仁厚,定也脾气暴躁得很。
加上其身边不乏挑事小人,如若听了奸人挑拨,难免会起杀心。
一旦这事发生,管理内库那些人便是首当其冲的——他们极易被安上救助不力的罪名,悉数杀绝。
王旦断然不愿坐视此事发生的。
一入殿中,他见皇帝脸色阴沉,心里更是咯噔一下。
官家掀起眼皮,见来人是王旦后,才沉痛出声道:“王相啊。两库为先祖积累,朕且不敢随便乱用,谁知一朝殆尽,实在太可惜了!”
王旦心如明镜,一边安慰,一边主动背锅:“陛下富有天下,财帛不足忧。所虑者,无非政令赏罚之不当。臣备位宰府,天灾如此,臣当罢免。”
按天人感应之说,如此大火,为上天示警,宰辅若不首当其责,就轮到皇帝下罪己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