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臣寻死来着。”
“你做什么寻死?”
这好像问的也是废话,陈恨道:“他们说皇爷死在西北,我……”
“你是不是……”
陈恨心想,可不能让他知道自己被他骗了这么久,也不能让他知道自己是真的想为他殉葬。太丢人了。
于是他捏着衣袖,撒了个谎:“臣一听这消息,就知道是皇爷诈死。李檀多疑,派人来看着臣,臣为了帮皇爷稳着李檀,就寻死来着。”
李砚一怔,半晌道:“好,你受苦了。”
他笑:“其实臣的戏做得还不错吧?”
“不错。”李砚似是不经意道,“一开始我都给你骗过去了。”
这时,高公公将煎好的汤药呈上来,李砚先端起来,用勺子搅得不太烫了,才塞到他手里:“吃药。”
李砚从西北带回来的蜜饯就放在榻前的小案上,他将药碗递给陈恨之后,就将蜜饯捧起来,也捧到他面前。
那蜜饯用红糖水渍过,制蜜饯用的果子原本也有些发红。
一片红颜色的,像是李砚把自己的心捧给他似的。
陈恨抿一小口的黑色汤药,就要捻一块蜜饯来吃。喝药时随便灌一小口,吃蜜饯时却还要舔一舔手指头。
李砚看着他像猫一样,吃蜜饯时可爱得要命,恨不能他多吃几颗,也好多用上几分他的心思,叫他的心思真真切切地落到这人身上去。
陈恨仰头,将最后一口汤药吃尽,很快又捏起一块蜜饯塞进嘴里。
他抿了抿嘴,含着蜜饯喊他,话里都是甜的:“皇爷。”
“嗯。”
“皇爷是不是不该整日整日都待在这儿?”
李砚反问他:“依你看,朕不待在养居殿,该待在何处?”
陈恨才知道,原来自己养病的地儿是养居殿。
他道:“臣的意思是,皇爷是不是该去批批奏呈?”
“没有耽搁朝政。”李砚道,“你睡着的时候,朕批了折子。”
陈恨再想了想,搬出一句被嚼得很烂的话来进言:“国不可一日无君。”
“‘国不可一日无君。’”李砚学着他的语气说话,又笑着反问他,“朕且问你,国不可一日无君,下一句是什么?”
“下一句……”陈恨努力地回想了一下,“臣只记得后边几句了,‘明受天任而令为之,其不得已耳,非天下所任,不可妄庶几也。’”
“不对。”李砚垂眸,“你慢慢想吧,等你想到了,再来问我。”
陈恨想了一会儿,实在是想不出来,便转了话头道:“皇爷,什么时候把殿里的帷帐拆了吧,看着怪渗人的。”
养居殿的帷帐不是别的帷帐,那上边都是三清山上三清观里的行相子道长画的符。
李砚道:“朕什么时候去问问道长,看有没有法子能换一换。”
陈恨笑叹道:“皇爷怎么也信这个?皇爷忘记臣从前说的故事了?”
“你是说汉武帝和李夫人的故事?”
“是。”
李砚正经答道:“可是朕的道士比汉武帝的道士厉害。”
汉武帝在帷帐后边,影影绰绰的,最后只见了李夫人一面。
那是他的道士法术不到家,但他李砚的道士不一样,他李砚的道士,是能够起死回生的。
陈恨却只觉得他好笑。原来所有的皇帝当上皇帝之后,都会信这个。原来这是命中注定,是所有皇帝都逃不过的命定。
李砚见他嘴角噙着三分笑意,便扣住他的手,轻声道:“你笑话朕。”
陈恨敛了神色:“臣不敢。”
“无妨,你觉着好笑便笑吧。”
又过了一会儿,李砚又道:“其实朕也不大喜欢这帷帐。”
“那就换了吧。”
“恐怕不行,行相子说,这帷帐是专用来困着你的,若是换了帷帐,你走了可怎么好?”
陈恨嗤道:“皇爷听那牛鼻子老道瞎说。”
李砚却道:“行相子还给你批了命格,你要不要听一听?”
“不要。”陈恨一翻身,面朝着墙,合眼睡觉,“臣困了,睡一会儿。”
“好好好。”李砚一只手拿起搁在床头的软垫,另一只手抱起陈恨的腰,将垫子放在他的身下,“你别总这么躺,小心压着伤口。要翻身的时候再喊我。”
“嗯,谢谢皇爷。”
一直等陈恨睡着了,李砚将他散在鬓边的碎发别到耳后去,低声道:“你是神仙。”
其实陈恨根本没睡着,他漫不经心地接话道:“神仙是迟早要回到天上去的,那个老道士胡说。”
李砚哄他:“好,你快睡吧。”
这回李砚没敢再把话说出口,只是在心里道,就是神仙。
天底下还有谁似陈恨的模样?他就是神仙。
至于神仙迟早是要回到天上去的。李砚不怕,他有一个很厉害的老道士。这位老道士,连陈恨是神仙都看得出来,他还有什么做不到的?
神仙啊神仙。
不过李砚有的时候又会想,是不是神仙都斩断了七情六欲?
这也太不公平了些,自己不动情,反倒惹得别人心神大乱。
趁着神仙睡着了,李砚凑上前去,虔诚地吻了吻神仙的鬓角。神仙不睁眼睛,挥着衣袖就要拍冬日的蚊子,李砚握住他的手腕,轻声道:“你睡吧。”
作者有话要说: 课后思考题:
1.皇爷到底信什么教?
2.“国不可一日无君”下一句是什么?
对不起大家!我把汉武帝和李夫人的故事记成是唐玄宗和杨贵妃的故事了(当时一心想着临邛道士鸿都客来着,我是傻蛋,捂脸),已经改正了!真的很对不起!(鞠躬)
感谢30537663小可爱捉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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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8章 旧事(6)
身上的伤好得差不多时,陈恨去了一趟大理寺天牢。
李檀被关在最里边的牢房里。陈恨来时,他正靠在墙角出神。
正是夜里,月光自小窗里投进来,照在李檀身上。手脚都被长长的镣铐拴着,他将铁链子团成一团,揽在怀里。
月光冷得像铁一样。
云纹锦靴踏在铺地的稻草上。常年照不见日光,稻草发了霉,那股子霉味仿佛自地狱而来。
陈恨敛起衣摆,在他面前蹲下,将随身带的佩剑放在地上:“李檀。”
李檀眼睫微动,却并不睁眼看他。
陈恨低头,想了一会儿,又道:“你好傻。”
“你……”李檀动了气,直起身子来睁眼看他,一睁眼却见他笑得恣意,骂他的话只说了一个字便说不出了。
“你看看梁上那一条麻绳。”
天牢的梁上挂着一条腐朽的麻绳,麻绳足有两根手指粗,尚带有老鼠啃食的痕迹。
李檀幽幽道:“不用你说,我知道。那是李瑾自尽用的。”
李瑾是从前的太子爷、李砚的皇长兄,几年前出事后,他在这牢里自尽,昭阳长公主才去了西北,李砚才去了岭南。
“不知道这么些年了,这绳子还牢不牢。”陈恨撑着手,站起身来,走到那麻绳下边,一抬手就将绳子扯下来了。
扬起梁上一片灰尘。
他自顾自地又道:“那时候还是沈御史府的大公子带着皇爷,来给太子爷收尸入殓。”
而太子入殓的第二日,沈御史府就被查抄了。
给李瑾收尸那日,沈大公子穿了一件白衣裳,沈府被抄,沈大公子被带走时,连衣裳竟没来得及换下。
成王败寇。其实李檀不在乎这些,他李檀,拿得起更放得下。
只听陈恨又道:“如今你死了,你想,是否有人给你收尸?”
李檀自嘲地笑了笑:“总不能惨到这种地步。”
陈恨在他面前盘腿坐下,扯了扯手中麻绳,自道:“果然还很结实。”
李檀一伸脖子,冷冷道:“你要动手就快点儿。”
“我改主意了,我要拿钝了的锯子,慢慢地锯你的脖子。锯到一半,留你半边的脖子,把你整成一个歪脖子。”陈恨说着这话,果真转头,吩咐门外守着的狱卒要一把锯子。
李檀脸色一变,暗骂道:“疯子。”
“老话说,杀人诛心。”陈恨想了想,定定地看了他一阵,忽正色道,“从今往后再没有陈府,只有我忠义侯府了。”
没了陈府,也没了陈温。
李檀终于是怒了:“你……”
“哎呀呀,陈府那可是——”陈恨笑着摇头叹道,“满门忠烈,尽为君死啊。”
“你住口!”
李檀忽然往前一扑,陈恨往后一倒,双手撑在了地上。
扣在墙上的铁索镣铐一阵乱响,向前冲出一段距离之后,李檀被制得死死的,再如何挣扎也只是徒劳。
陈恨看着他扑腾,忽然想起了什么:“诶,你从前说我要殉李砚是傻,现下你还没死,陈温就殉你了,那他是什么?”
“他是真心待你好。”
“我知道。”陈恨笑了,且不说每回李檀刁难他,陈温都及时赶到,就是怡和殿他自己扎自己一刀那一回,他想除了陈温,也不会有别人帮他包扎伤口了。
李檀啐道:“你知道个屁。”
“行。”陈恨满不在乎,“那我就知道个屁吧。”
“你……”这是李檀第三回 说不出话来了,他缓了缓,冷笑道,“那时李砚在岭南,与河东总兵通书信,若不是有他,你以为这事儿这么容易过去?再说,李砚能去岭南,你也要谢他。我有时候挺不明白的,就为了你娘一句话,你怎么值得他这么对你?”
天阴了,乌云蔽月。
陈恨的眸光一闪,双手一撑地便站起来了,俯身看他,伸出手拍了拍他的脸:“你知不知道,怡和殿上那一刀,我刺在了哪儿?”
不等李檀说话,陈恨便再用食指点了点他的心口旁两寸处:“刺这里。刺中了一点儿也不疼的。”
李檀低头,看着他手指所指的地方。
临走时,陈恨垂眸,轻声道:“我与我兄长一块儿待了十来年,你——”
陈恨一皱眉,竟朝他吐了吐舌头:“你才懂个屁。”
从天牢出来,要经行一条长长的走廊。匪石与一个引路的老狱卒提着灯笼,在廊前等着。
陈恨加快了脚步离开,似乎不大愿意在这里多做停留。
直到要出大理寺的正门,到街上去时,陈恨才似恍然惊醒,一手握拳,砸在另一只手的掌中:“糟了糟了,佩剑落在里边了。”
天牢不似其他牢房,是单独的房间,还是全封起来的。
狱卒再一次打开牢房门,只看见一把长剑插在李檀的胸口,长剑穿过他的身体,鲜血淋漓。
年老的狱卒一见这场景,心道自己看管不利,必是死罪难逃,顿时抖如糠筛。
陈恨伸手扶住他,只道:“那是我落下的长剑,我的罪责我来担。”他朝匪石使眼色:“去看看。”
匪石上前,伸出手指去探了探李檀的鼻息,又摸了摸他的脖颈,回禀道:“侯爷,人死了。”
“派个人去告诉负责此案的官员,人嘛,丢到城外乱葬岗去。”陈恨又转头安慰那狱卒,“您放心,我上折子给皇爷说这件事儿。”
狱卒只道:“小的哪里……”
陈恨定定地道:“若是上边要问,您实话实说便是。您没错,出错的是我。”又转头对匪石道:“把老人家吓坏了,扶下去歇一歇。”
匪石扶着狱卒下去了,只剩下陈恨一人,他缓步踱出天牢,慢慢地走过那一条很长的阴暗走廊。
他出来时,云开月明。
天也完了,陈恨伸了个懒腰,才要感慨一句“剪不断、理还乱”,眼角余光忽然看见有个人站在边上大理寺的幡旗下,正看着他。
方才搞了点小动作,陈恨尚有些心虚,而李砚自当上皇爷之后,气势逼人。
陈恨一见他,不自觉就要给他下跪:“皇爷。”
“你过来。”
这就是不要他跪的意思,陈恨拍了拍衣袖,凑上前朝他作揖:“皇爷。”
李砚道:“你来这里做什么?”
“臣……”陈恨想了想,索性还是跪下了,将方才所有事情全盘托出。
李砚盯着他,只问:“你落下了佩剑?”
其实熟悉陈恨的人都知道,他平素根本不佩剑。陈恨垂着头,心想这回是在劫难逃了。若是上奏章,他能说出一朵花儿来,要是面对着面说,他道行太浅,骗不过李砚。
默了半晌,李砚又道:“你只要说话就行。”
陈恨微微点头,应道:“是。”
“你起来吧。”
夜深了,两个人并肩走在街道上。
因为方才的事情,陈恨不大敢说话,只是低着头看路。李砚时不时看他一眼,他也装作看不见。
走出去一段路,陈恨忽惊道:“糟了,马还拴在大理寺门前呢。”
李砚只道:“叫匪鉴连着朕的马一起牵回去了。”
陈恨应了一声,又重新低下了头。他说李砚怎么知道他在大理寺的,原来是看马识人。李砚也真是的,好好的马不骑,偏要与他走这一段路。
李砚道:“今晨工部说把忠义侯府修好了,朕去逛了一圈。”
陈恨奉承道:“皇爷好雅兴。”
李砚瞥了他一眼:“正经说话。”
“诶。”陈恨悄悄偏头看他,只轻轻唤了一声很久没喊过的称呼,“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