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数着檐下凝成的冰溜子,每数一个,便踢着衣摆,往前走一步。
抬头看看屋檐,再低头往前走一步。他不看道儿,险些就撞上了柱子。
这时他才发觉,已然走到了走廊尽头。
才要回头,身后不知何人靠近,一扯他的宽腰带,另一只手轻轻一揽,就将他带进了怀里。
那人低声道:“朕让你散席后留下,你怎么不留?”
还能有谁?
陈恨这时才知道原来那时高公公告诉他的是这个,又在心里骂了一声吴端,一时间想的事情很多。
但他刻意不去想身后的李砚。
见他半晌不语,李砚又道:“你生气了?朕不过是问你一句,你怎么又生气了?方才若不是朕扯你一把,你不就撞到柱子上去了?你看在朕救你一回的份上,别生气了。”
“臣不敢。”
李砚轻声叹道:“你有什么不敢的?朕又有好久没见你了。”
陈恨只敢趁着回头的时候,飞快地瞥他一眼,然后俯身作揖,垂了眼眸,只盯着他用金线绣云纹的衣摆瞧。
“臣……送皇爷回养居殿吧?”
天知道他熬了多久才敢说出这句话。
可才说完这句话,他就后悔了。
要和李砚一起走那一条长长长长的宫道,他哪里有那个胆子?
“好,回去罢。”
李砚伸手拉他,却被他避开了。他再退后半步,站在李砚身后一侧,请他先行。
白雪覆了台阶,到最后一级时,陈恨看得不清,差点儿就摔了。
而李砚借着扶他那一下,终于将他的一只手捉住了。
李砚按住他暗自挣扎的手,不动声色地问道:“冷不冷?”
陈恨摇头:“臣不冷。”
李砚将他的手拢进自己的衣袖里,无奈叹道:“你是不冷,可是你的手冷。”
“皇爷……”
“怎么了?”
手里渐渐化开的暖意,惹得陈恨一时心动,他试探着问道:“倘若某日,臣犯了什么错儿,皇爷……”
“那要看你犯了什么事儿,看着状况打你几下。”
陈恨低头,李砚见他闷闷的,又笑道:“朕就打你两下,你却连打也不让打?”
“不是……”是他要犯的错儿,比什么错儿都要厉害。
李砚抬手抚了抚他的鬓角,哄他道:“好了好了,不打你,不打你,你别再生气了。”
一直行到养居殿殿前,陈恨抽回自己的手,道:“皇爷进去吧,臣再不回去,宫门要落钥了。”
“你……”话都这么说了,李砚也不好强留他,“那你回罢。”
陈恨抬手打揖:“臣告退。”
李砚却一把揽住他的手,捋清层层叠叠的宽袍大袖,露出他的手。
陈恨的手是文人的手,提过湖州笔,研过松烟墨。指节分明,隔着薄薄的皮肉,勾勒出底下筋骨的好形状。李砚抓他的手抓得急,陈恨的手里拿着的小手炉还没来得及放下。
借着养居殿檐下灯笼,李砚只看了一眼,似笑非笑道:“你上回从朕这里拿去的手炉?”
“是。”陈恨将手炉攥在手中,仿佛要将它掩在手心中。
“叫高公公给你添些碳,否则回去都冷了。”
“不用了。”陈恨恍然回神,挣开了手,往后退了几步,直退到几级台阶下边,再朝他作揖,“臣告退。”
似是想起什么一般,陈恨又道:“皇爷,忠义侯府的梅花儿开了,除夕……除夕宫宴散后,皇爷想不想去看看?”
他暗地懊恼,这话说得是在不妙,他应该说恳求皇爷赏脸,再不济也应该说,请皇爷改日移驾。
可他却直接问他想不想,话家常似的。
而且这话说得也小声。北风呼啸,也比他说话声音大。
他心想,倘若要在除夕那日造反,大约还需要再寻时机。李砚你还是快回绝了吧。
只是那寒风一紧,送过来李砚答应了的一声“好”。他应得轻轻巧巧,落在雪地上也没有痕迹。
陈恨心中咯噔一声响,李砚啊李砚,你怎么这么不防备?
第44章 玉骨(1)
三清观后边的那株梅花树, 与忠义侯府、陈恨院子里那一棵,是同一种,也都是从江南走水路移来的。
陈恨心想, 若是李砚不重生一回,早在元年的除夕,他在忠义侯府的梅花树下就该被擒住了。
这回要换了自己,那也算是——
报应不爽。
他全然受着便是。
陈恨将手中李砚送的梅花枝子抱紧了些,说话声音如那时邀他赏花儿一般,若不细听,很快便会消散在寒风与梅香之中。
“奴都说清楚了,事情……就是这样,因为一些奴说不清楚的事情, 永嘉元年的除夕,奴原本预备要……造反。”
造反二字出口时,手中的梅花枝子被他拗断一截,一声轻响。
“囚禁皇爷的二层小楼是奴着人建的,要捉皇爷的那些人,也是奴亲自找的。他们不知道我要关谁, 他们只知道……他们以为那是奴的仇人。”
“此事全是奴一人所做, 奴一力承担罪责,与旁人无关。”
说完这话, 他便松了口气,仿佛卸下了沉重的枷锁。
那枷锁,他从元年六月收到任务时开始戴着, 一直到方才,他亲手把它给摘下来了。
陈恨弯腰,小心翼翼地将满怀的梅花枝子放在雪地上,再一提衣摆,朝李砚跪下了。
他俯身,似是倒在了雪地上:“求皇爷降罪。”
李砚却道:“你起来说话。”
陈恨只将头垂得更低,几乎将额头磕在了雪地上:“奴不敢。”
他的双手按在雪地上,死死地攥着一些碎雪,也不知道该想些什么。
他总说保命保命,可真正到了紧要关头,他却全听李砚的发落了。
李砚嗤笑一声,似有几分讽意,反问道:“你不敢?”
手心冰凉,刺激得陈恨微微颤抖,他再答了一遍:“奴不敢。”
“你有什么不敢的?”
李砚一伸手,就架起他的手。
陈恨在雪地上跪了一阵子,整个人都混混沌沌的,他又不重,李砚稍使了劲,就把他从雪地上架起来了。
猛地被人架起来,脑子又不清楚,天旋地转的。
陈恨被他按着,就靠在那棵梅花树的树干上。轻轻一声闷响,树上的梅花被震落下来,全数落尽陈恨眼底。
他垂眸,盯着雪地看了有一阵子,才抬眼去看李砚。
李砚目光阴鸷,冷声道:“你不敢?朕说的话你倒是敢不听,有什么事情你也敢瞒着不说。一身反骨,你有什么不敢的?什么事情你全担着,你还满以为自己挺厉害的是不是?”
“你也该长长记性了,从前朕就想说你,你凭什么?你凭什么自顾自地办事儿,什么心思都按在心底、捂得紧紧的?”
察觉到陈恨动了动,李砚更用了劲儿,将他压在梅花树上。
“离亭,你是不是觉着朕还是明承殿的那个皇八子,小孩子心性,事情过了,哄一哄也就好了?”
陈恨摇了摇头。
云破月来,月光透过梅花树枝,稀稀疏疏地落在二人身上。
借着月色朦胧,原本被他气红了眼睛的李砚才看见,陈恨的眼睛也红了,比梅花儿还红——他哭了。
面上全是泪水,陈恨咬着唇,不教自己发出一点儿哭声。
他哭得委屈,可就连他自己,也不知道他究竟在委屈什么。
那是他造的反,也是他做的错事儿,他原是预备着好好领罚的,一句软话也不说,只等着李砚发落的。
那本没什么可委屈的,要有,他也该埋怨系统非要他做这个狗屁任务。
他不该记恨李砚,更不该怨恨李砚说他,更何况李砚这才只说了两句。
可是就这么点儿委屈,在李砚说了他之后,他就成了这世上最委屈的人。
“离亭……”李砚被他吓得手足无措,还以为是方才的话说重了,忙哄他道,“对不起,对不起,我不是有意这么说你的,我收回,收回,离亭你别哭啊。”
还把人按在树上,李砚反应过来,也不敢再压着他,连忙收回了手:“离亭,是不是把你推到树上你撞疼了?你别哭了,回去我给你揉揉。”
陈恨却仍是哭,一句话也说不出口。
李砚说了他两句之后,他是世上最委屈的人。
而李砚安慰了他两句之后,他就是比世上最委屈的人还要委屈的那个人。
“皇爷……”陈恨忽然开口喊他,还带着哭腔。
不等李砚应他什么,他的双手攀上李砚的脖子,整个人往前一倒,只把脑袋埋在李砚的肩窝里哭。
李砚披着狐狸毛滚边儿的鹤氅,陈恨把自己的脸埋在狐狸毛里,一阵一阵,不停歇地哭。
仿佛那是天大的委屈。
李砚伸手给他拍背,陈恨却哭得越厉害。
李砚忽然想起,他到底是江南水做的人儿,不该这么惹他的。
皇爷杀伐决断惯了,做过的事情从不后悔,这会子却忽然后悔起来。
他原本是生气,别扭的气,到现在也是生气,还有心疼。
可见招惹陈恨,对他一点儿好处都没有,还能怎么?招惹完了还得哄他。
狐狸毛滚边儿的领子被陈恨的眼泪打湿,尚带有些许暖意的眼泪落在上边,自狐狸毛儿的缝隙之间悄悄滑下一滴,只落在李砚的颈上,很快就顺着滑下去了。
其实那根本没有什么感觉,一滴眼泪罢了,与天上一滴雨水、一滴雪水没什么分别。
可李砚觉得心都被他灼伤一片。
只装作不经意的触碰,李砚偏头,吻了吻他的发,以此消解心底炽热。
李砚安安静静地陪着他,等他哭完。
说不好是冷的,还是哭的,陈恨哭得不成声儿,整个人都发起抖来。
掩在哭声之中,藏有许多断断续续的、不成词句的“皇爷”与“对不起”。
“皇爷在呢,皇爷不怪你,你别说对不起。”李砚心思一动,又补了句,“你只喊皇爷便是。”
陈恨什么也没想,竟真就一声一声地喊起皇爷来。
抽抽噎噎的。
宫中传言诚不欺人,忠义侯哭起来,确实会发出小兽一般的呜咽。
那小兽伸出并不锋利的小爪子,随他喊着皇爷,隔着衣裳与皮肉,有一下没一下地挠李砚的心。
李砚残存的一点理智说:人都哭成这样了,你还想这些有的没的,李砚啊李砚,倘若给陈恨知道了你此时的心思,他一准收了声儿,一蹦蹦出三丈远。
李砚收敛了思绪,心道,真要命,这还真是要了他的命了,而他,他宁愿自己万死以赴地狱,又哪里会舍得要陈恨的命?
李砚贴了贴他的鬓发。傻子,平白担心什么?只会吓唬自己。
又过了有一会儿,陈恨哭得失了力,圈着李砚脖子的手也垂下去了。李砚便抱着他的腰,省得他一时脱力,摔在了地上。
哭声转小,陈恨仍呜呜咽咽地抽鼻子。
此时乌云蔽月,李砚便揉了揉他的脑袋,半开玩笑道:“离亭,月亮都被你哭暗了。”
陈恨不答,只将脑袋埋得更深,
还以为是又惹了他,李砚忙道:“我说错了,说错了,你别再哭了。”
“皇爷……”这回陈恨正经想要说话,一开口却吃了满嘴的狐狸毛。
他抬起头,将脑袋靠到李砚的另一边肩膀的毛领子上,使劲蹭了蹭,将面上泪水都抹净。
李砚看了一眼自己湿漉漉的毛领子:“离亭,你……”
“皇爷……”陈恨稍抬起头,在他面前站稳了,又揉了两下眼睛,“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我是个混球。”
“不是。”李砚叹了口气,“朕又没有怪你,一开始就说了你别慌,你怎么一句话也不听?”
李砚想了想,又道:“对不住,这也赖朕有私心。朕想留你,总怕你跑。有的时候逗你玩儿,却不料踩着你的尾巴了。赖朕没有把话给说清楚。”
陈恨低着头,嘟囔道:“皇帝的话要能信,那才怪了。”
“你还敢犟嘴?”
话才落,陈恨便背着手,直直地往李砚的怀里倒,用脑袋在他的胸膛撞了两下。
那就好像是陈恨要闯进他的心里去。其实他不知道,自己已经在里边了。
李砚一惊,轻咳两声,佯镇静道:“离亭,你干什么?”
陈恨自己也不知道自己究竟在干什么,他只是脑袋一懵、忽然之间想这么做,于是就撞上去了,还一连撞了好几下。
陈恨退了半步,靠着花树站稳了,抓了抓头发:“这下完了,欠皇爷的还不清了。”
他这话说得轻,李砚却只装作没听清的模样,问道:“什么?”
“奴说,这下完了,欠皇爷的情,这下还不清了。”
“你慢慢还吧。”李砚颇有深意地道,“不急在这一时。”
“是。”
月光晦暗不明,花影斑驳,一团雾似的罩着,看得不甚清楚。
只有方才陈恨哭时,在眼角留下的一抹红,在李砚眼中是最明白的。
——梅精。
李砚忽然想到这个词。
他垂了垂眸,将什么龌龊心思都藏入眼底:“天晚了,回去罢。”
“是。”陈恨应了一声,转身要走时,想起自己方才将李砚折的花枝子放在了雪地上,又忙蹲下身去捡,“劳皇爷等一会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