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这句话,他说得飞快,长蛇似的就滑过去了。
陈恨下意识就抓紧了衣袖,他之前也想过这种情形,现在听徐醒说起,心中仍是一惊。
“老皇帝疑心重,后边那几年对太子爷都下了手,瑞王爷为什么能独善其身这么些年?瑞王爷新丧,世子爷失势,瑞王妃还是徐家旁支。”
徐醒继续道:“徐歇为什么要跟兵部张家结亲?为什么前几日要用那几个小官吏试探皇爷?就算为了当年太子爷那案子,他也不会留皇爷在那位置上太久。徐歇要学一年前皇爷兵进长安,只是他要扶谁上去,我还不知道,左不过是皇爷的那几个兄弟。”
“你让皇爷别逼他逼得太紧了,先稳着江南,改制暂且推后,那几个小官吏……该给他留的面子还是要留的。”
陈恨道:“皇爷与我说,那几个官员,送回江南去了。”
“他果真是什么也不让你知道。确实也是送回江南去了——”徐醒嗤笑一声,“用了刑,用囚车送回江南去了。”
陈恨松了松拳头,很快又握紧了。这个李砚,到底想做什么?
徐醒道:“皇爷要给他的皇长兄翻案,正巧我也要给我娘翻案。你让他早些动手,我在府里也有些人,与他一同把徐歇抓了就是。”
“你娘?”
“没什么可说的。”徐醒侧了侧脸,轻声道,“他有个外室,因为我娘是公主,他不敢尚那外室,又觉着我娘碍着他,后来我娘就去了。我十年前查清楚这件事。等这事了了,我给徐歇收尸,算是尽了孝道了……”
徐醒叹了口气:“我等了十年。”
“你别难过,等……”
虽说他从前总病着,却也不是这样一副模样。
强撑着的一身硬骨头,终究还是打不折的骨头。
只是现在,那人蜷着身子卧在榻上,瘦弱得竟只剩下通身的药香了。
陈恨被他拍了拍背,道:“等徐歇下了狱,所有的事情也都清楚了。”
徐醒拂开他的手:“我手里有些东西,足够治他的罪了。你让你那皇爷动手吧。镇远府的吴小将军,近来在城外带兵,不就是做这个用的么?”
“我想着……”陈恨顿了顿,“皇爷心中有打算,他恐怕不会听。”
“是吗?”
“皇爷恐怕要把徐歇连着在江南的那些人连根拔起。他还要给太子爷翻案,要把事情昭告天下,他要天下人知道这件事就是这样的,不是因为他是皇爷才这样的。”陈恨按了按他的手背,叫他放心。
徐醒收回手,淡淡道:“噢,你好明白他。”
“倘若皇爷无凭无据的先动手,几个世家大族一同发起狠来,皇爷不好招架。况且他们还可说皇爷残害忠良,往后有再多的证据翻出来,也可说是假的,民心难定。一回治不住他,事情要更麻烦;倘若徐歇先动手,那就是以下犯上,皇爷才能把他的罪定得死死的。”陈恨抿了抿唇,定定道,“所以皇爷不会先动手,他还要逼着徐歇动手。”
所以李砚用那几个小官吏去下徐歇的面子,又搬到城外军营去住,避着他。一副不理朝政,荒唐昏庸的模样。
只怕后边还有事儿要办。
“太险了。”徐醒叹了一声,翻了个身,背对着他。
陈恨笑了一声:“不险不成大事。”
“他瞒天瞒地的不想让你知道,谁知道你才来我这儿一趟,就什么都摸清楚了。”
“先前我不过是不知道近来朝中都发生了些什么事儿,现在知道了,要串起来——我与皇爷在一块儿这么些年,要摸清他的心思,还是很容易的。”
“那你预备怎么办?”
“我……”
陈恨没得及说话,章老太医就在外边敲门。
两刻钟到了。
“徐大人,我得回去了。”
“慢走。”徐醒道,“既然皇爷不想让你知道,你也就装着……”
徐醒是背对着他躺着的,这时却有一只绿蚂蚱飞到了他眼前。是他藏在枕头底下的其中一只。
陈恨笑着道:“徐大人,从你的枕头里掉出来的,还给你。哎呀呀,想不到徐大人爱这蚂蚱,竟爱到要与它同床共枕。”
“住……住口。”
第72章 弦上(5)
随章老太医从徐府偏门出来, 往前走出了一段路,陈恨轻声问他:“徐枕眠这病?”
“前些年老夫在古籍里看见过几个方子,大约是能治好。”
“那怎么?”
“那方子要用整三年来调养, 他不肯。”章老太医摇了摇头,叹气道,“现在也就只是强自压着,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就压不住了。”
大概是为了徐歇的事情,徐醒才不肯耗三年的时间来治病。
陈恨想了想:“劳您预备下,我劝劝他,叫他今年就治病。”
“那是最好。”章老太医吹了吹胡子,“再过几年,等老夫也走了, 哪儿还有人给他治呢?”
“胡说。”陈恨呸了一声,“章神医长命百岁。”
章老太医还是很喜欢陈恨夸他的,垂首笑了笑,也不再说话。
“不过,这事情——”陈恨指了指街尾拐角处停着的车驾,压低了声音道, “别叫皇爷知道, 不知道为什么,皇爷好像不大喜欢徐枕眠。”
章老太医却道:“你在枕眠房里待了足足三刻钟。”
“嗯?”
“老早就在外边敲门了, 你愣是没听见。”
“是吗?”
章老太医敲了敲他的脑袋,重了语气道:“是啊。”
话是这么说,可是回禀皇爷的时候, 说的又是另一番话了。
章老太医对李砚拱手道:“对不住,对不住。老夫年纪大了,记错了时辰,不关离亭的事。”
李砚大约也知道他是在帮陈恨遮掩,笑着道:“朕又不罚他。”
同章老太医道过别后,陈恨就要爬上马车去,忽然有人从后边抓了一下他的衣摆。
陈恨回头:“嗯?”
章老太医轻叹了声,道:“可都别再伤着了。”
陈恨点点头,好认真地应了:“好。”
“你们在宫里念书那时候,磕了碰了都要来找。那时候想着,等你们大些了,也就不容易伤着了。”章老太医摇头,看了眼他额上的伤,“唉,谁知道,反倒是你们越大,身上的病痛越多了——”
“——可别再伤着了。等再过几年,谁给你们治呢?”
陈恨从马车上跳下来,捋了把章老太医的胡子,玩笑道:“小老头就是喜欢想些乱七八糟的事情。等过几天天气再暖些,我去你府上帮你晒药,到时候我日日在你眼皮子底下,虫儿咬了个口子就去找你,你一看就说——”
他咳了两声,学着章老太医的模样,压着嗓子道:“‘离亭啊,你要是迟来些,这伤它就自个儿好了。’”
章老太医作势就要打他:“你这孩子就是欠揍……”
陈恨往后退了半步:“有没有人送您回去?要不我送您回去?”
“不用,有轿子等着。”
“那好,小老头儿回去给自己配点药材泡泡脚,早点睡。今晚多谢您。”
章老太医佯正色道:“你要是诚心谢我,不妨发个誓,说自己再不会伤着了。”
“这个恐怕不行,我先回了,您也早些休息……”陈恨转身,逃似的重新登上马车,下一刻,他就在里边喊了一声,“妈呀。”
马车里也砰的一声响。
也不知道他有没有碰着伤口,章老太医忙掀开马车帘子去看:“你怎么总是笨手笨脚的?又摔着哪里……”
待看清楚马车内的情形时,他默默地收回了手,还拍了拍帘子,将里边盖好了,才快步往自己的小轿子走去。
摔得不重,陈恨就是跪下给李砚行了个大礼。
比较要命的是,情急之时,陈恨抬手撑了一下。
真的就只是抬手撑了一下……
“真的……”陈恨从李砚身上爬起来,举起双手,迅速退回属于自己的位置,“对不起,皇爷,我就是随便一抬手……”
“你怎么总是毛手毛脚的?”
毛手毛脚,就是猫儿爪子似的挠人,像陈猫猫的粉脚脚。
“皇爷,我……”陈恨在袖子上抹了抹手。
真不巧,陈离亭今天又亵渎天恩啦。
李砚垂眸,定了定心神,道:“碰着伤口了没有?”
“没有没有,皇爷不是伸手捞了我一把嘛。”
要是李砚不捞他那一下,陈恨觉着自己能把脸给撞上去。
一时无话,有点尴尬。
陈恨哼着小曲儿,转着脑袋,目光也在马车内转来转去,活像是个纨绔子弟。
其实他只是想看看李砚被他拍那一下,到底怎么样了。但是又不大好意思直接看,所以只好装出满不在乎的模样,悄悄地瞥他一眼。
他拍得——陈恨看了看手掌——应该拍得不重,要是拍重了,李砚早该坐不住了。
要是打坏了——陈恨收回手,颇紧张地吹起了口哨——要是打坏了,他挥刀把自己的赔给李砚,也不够。
陈恨迅速扫了他一眼。
没看清楚,再瞥一下。
还是没看清,最后看一眼。
李砚问他:“你做什么?”
“奴……吹口哨呢。”说是吹口哨,但是陈恨再也不敢吹了,掀开帘子一角瞧了瞧。
不是回宫的路。
“皇爷,这是去哪儿?”
“回府。”
“嗯?回哪个府?”
李砚挑眉:“就许你什么也不说,朕凭什么告诉你?”
“不说就不说。”
李砚悠悠道:“你从前讲那个韩子高的故事。”
“没有。”陈恨急忙否认,“那是明代王骥德讲的。”
这个故事确实是陈恨与他讲的。
那时候在岭南,陈恨收拾屋子的时候翻出来一本图册,知道李砚喜欢男子,又觉着他小小年纪的,怕他陷入怀疑自我的泥淖中,就亲自披挂上阵,充当了一回情爱讲师。
也就是那时候与他说了男王后韩子高的故事。意思是告诉李砚,人生在世,喜欢男子女子都是一样的。他恨哥哥永远不会嫌弃他,永远会站在他身后支持他的。
恨哥哥要是那时候就知道小兔崽子喜欢的是谁,绝对不会多嘴多舌。
现在想想,那就跟他在暗示李砚什么似的。
李砚又道:“你从前还讲过金屋藏娇的故事。”
“我没有。”陈恨仍是嘴硬,“那是班固讲的。”
“也给你建了座金屋子,现在把你关进去。你预备一辈子都待在那儿罢,朕每日下了朝就去看你。”
“皇爷……”陈恨哪能不知道他就是逗他玩儿?
李砚盯着他瞧:“朕总觉着你这个人跟块糖儿似的,这辈子就仰仗着你赏点甜味儿了。朕养着你,你开心的时候,就让朕吃两口,行不行?”
这话听起来怪黏的,陈恨往边上挪了挪:“不行。”
李砚笑着摇了摇头,朝他招手:“同你说着玩儿的,你慌什么?都越坐越远了。”
陈恨越想越不对劲,再转头掀开帘子看了看。
这回他倒是认识路了,这是去忠义侯府的路。
李砚又问他:“现在看清楚了?”
陈恨点头:“皇爷是要去侯府?”
“你不是说回侯府吃饭么?晚饭是赶不上了,宵夜还是能赶上的,不好叫张爷白白等一个下午。”
与门房张大爷分开的时候,陈恨是与他说过要回侯府吃饭的。
只是后来李砚不许,一句话让人把养居殿门窗都锁了,他就找了个小太监回去报信儿,说他被事情绊住了,回不去了。
想不到李砚还记着这事儿。
“谢谢皇爷。”
“你现在可以过来些了吗?”
“可以可以。”猫猫摇着尾巴靠过去。
*
不消多时,也就到了侯府。
门前两盏灯笼正亮。
忠义侯府不同长安城中其他的宅子,那是江南独有的白墙黑瓦,竹编的篱笆整整齐齐,临街的墙边靠着几竿青竹。
不要说没有镇宅的石狮子,就是门上铜环的狴犴,竟也有些可爱的模样。
门虚掩着,陈恨一推就推开了条缝儿,可怜陈猫猫那样胖的一只猫,竟然也能喵的一声跳起来,从那条缝儿里挤出来,用身子蹭他的靴子。
陈恨失笑,俯身摸了摸它:“现下倒是认得我了?”
张大爷正坐在门内台阶上,用鱼汁儿给猫拌饭,不知道李砚也在,头也不抬地同陈恨闲话:“爷回来了?宫里来人,说爷迟些回来,白日里爷又说晚上一起吃饭,等着等着天就晚了。我与陈猫猫,一个老头子,一只猫,挨不住饿,想着皇爷也不会叫您饿着,我们就先吃了。”
他将猫用的小瓷碗磕在地上,一听见这声音,陈猫猫也就知道开饭了,不再围着陈恨的衣摆打转儿,蹭的一下就跑到了饭碗前,吐舌头舔了舔饭食。
“它可吃第四顿了。”张大爷拍了拍猫毛茸茸的脑袋,自台阶上站起,“爷吃过没有?厨房里还有鱼汤,要不也拌点猫饭吃?”
陈恨假咳两声:“不用,我又不是猫。”
这时候张大爷才看见陈恨身后的李砚,笑着应了句:“是是是,爷从来不吃猫饭。厨房里留了宵夜,我去热一热。”
陈恨道了声谢,转身去问李砚:“皇爷也一起吃点儿?”
李砚憋着笑问道:“一起吃点儿猫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