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下骏马忽往前走了两步,这时陈恨将所有心思都放在李砚身上,马匹只走了两步,便引得人重心不稳。
得亏也只走了两步,李砚抬手一拿缰绳,也就叫他稳住了身子。
险些从马上坠下去,陈恨心有余悸,死死地抓着李砚的手臂:“皇爷,要不还是下去了再看看?”
李砚却问他:“怎么不要?”
这问的是那头鹿,陈恨只转头看了一眼那小鹿,转回头时,目光落在他抹在李砚衣袖上的两三点血迹:“血太多了,奴看着有点难受。”
平日里不常见到这种东西,李砚也是这时候才知道陈恨原来还看不惯这种东西。
细想想,那时候在岭南,年节里,他看见庄子里农户杀鸡宰猪,还欢欢喜喜地想跑过去帮人家,怎么现在见了这些东西就难受了?
想是他回了长安之后,把自己折腾得太惨、见了太多血色的缘故。
寻死那几个月,陈恨一开始只以为李砚死了,下的都是狠手,后来知道他活着,对自己倒是留了情。
李砚不在,谁知道他把自己弄成什么模样呢?
不过问他,他大约也不会认。李砚叹了口气:“又不是让你拖着走,叫他们收拾好了给你。”
话都这么说了,陈恨也只好谢恩:“谢谢皇爷。”
这时才可以让陈恨看看李砚的脸。
李砚遣散了所有人,只叫匪鉴带着人远远的跟着,那只祥瑞兔子谁爱就让谁拿去,他也不管了。
待众人去后,陈恨翻身下马,再扯着李砚的衣袖,把他往身边一拉,然后仔仔细细地看他被海东青扇了一下的那半边脸。
“红了两道,大约是羽毛尾巴划的,别的倒是没什么。”陈恨伸手摸了摸腰带与衣襟,“奴没带药,奴还是叫人回去找一趟章老太医吧。”
他说着便要往回走,急得连马也忘了,李砚勾住他的腰带,将他勾住了:“又不是什么要紧事,你慌什么?”
“那……”陈恨伸手按了按那两道红痕,“皇爷疼吗?”
“不疼。你来。”李砚往回一收手,就把他往自己这边带了带,“帮朕把头发束好了。你不是见了血不大自在么?等束好了头发,带你去玩儿。”
手边没有梳子篦子,陈恨只用手帮他弄得齐整了些,指腹贴着发根游走,顺了一下又一下。
李砚玩笑道:“那鹰该不会同你是一伙的罢?”
“那是循之的鹰,镇远府庄子上养出来的。”陈恨咕哝道,“不过为奴打抱不平确是真的。”
“你哪里不平了?”
“我……”没什么不平的,特别屁股还很翘。陈恨把这句好不正经的话掐死在摇篮里,低头轻咳两声,“不敢不敢。”
李砚哪里知道他绕了好大一个弯儿,才说出一句不敢,只是笑了笑。
为了掩饰,陈恨又道:“要不等会儿,奴陪着皇爷去找找那只鹰?拔它两根羽毛?”
方才想见不平的那句话,陈恨不自觉就红了耳朵,一低头就被李砚瞧见了。
李砚才伸出手,准备揉两下的时候,陈恨将镶玉的簪子往冠中一别:“好了。”
好巧不巧,陈恨还后退了两步,准备看看发冠是不是束得正。而李砚预备揉他耳朵的手将将伸出去,就停在半空中。
陈恨拍开他的手,无奈道:“皇爷。”
李砚假正经道:“朕想试试你耳朵上一抹红是不是染上去的。”
“那皇爷试出来了吗?”
“是染上去的。”李砚点点头,“现在染到面上了。”
陈恨抹了两下耳朵,不听他说话,转身就走。
他二人才从猎场里出来,这会子便渐渐地往山下走。
正是春日里,由山上至山下,树木抽芽的更多,要更好看些。只是今日天阴,看什么都覆了一层阴沉沉的雾色,不大真切。
“大约是要下雨了。”陈恨抬头看了看天,“再走一阵就回去罢。”
这时候误打误撞走到一处山崖前,前边再没有别的路。陈恨往下看了看,底下是一片杏林,杏花开得正好,一派红白疏影。
李砚拉住他的手:“你小心些。”
原是叫他小心些,别掉下去了,谁知陈恨笑了一笑,道:“那底下可有《西游记》里的杏仙儿,皇爷可别拦着奴。”
这么说着,他却慢慢地退了回来,牵上马就预备折回去了。
李砚问:“原来文人都喜欢杏仙?”
“可不是吗?”陈恨一摆手,“玄奘其实也是个文人,能有个美人儿陪着对诗做赋,哪个文人不喜欢?玄奘对女妖精不动心,其实是因为他根本就不喜欢女妖精那一种。”
李砚再问了一遍:“是吗?”
“是呀。”陈恨嘴角噙笑,对着他念,“‘春日游,杏花吹满头。陌上谁家年少,足风流。妾拟将身嫁与,一生休。纵被无情弃,不能羞。’”
天正阴,山外边一声雷响,倏地就下起雨来。
“可了不得了。”陈恨半知半觉地将手伸出去,手心朝上,接了几滴春雨。
雨势很快就会变大,路还远着,回是不回不去了。跟着的人也散了,只有匪鉴带着几个人远远的跟着。
这雨一时半会儿怕是停不了,乍暖还寒的时候,也不好意思叫手底下人冒着雨就回行宫去。
陈恨想了想,顺势挽起李砚的手:“上回来时也下了雨,奴还记着上回避雨的地儿,带皇爷去避避雨吧。”
他说的是上回与徐醒一同躲雨的道观。
远处的匪鉴走近了,才要问一问皇爷用不用他冒雨回去一趟,便看见皇爷暗中朝他摆了摆手,叫他快走,自去避雨。
这时雨还不大,陈恨因道:“这倒有一点‘雨具先去,同行皆狼狈,余独不觉’、‘一蓑烟雨任平生’的意思。”
“快走罢。”李砚拂去他发上的水珠,“你再不觉,就该淋病了。”
陈恨往前跑了两步,离他离得远了些,才敢嫌弃他:“皇爷,才说文人喜欢风雅的,你好不风雅。”
天阴得更厉害,李砚面色一沉,陈恨忙哄他:“写不得诗,批奏折的也是喜欢的。”
那道观还是破落的模样,李砚将马匹拴在屋檐下,陈恨抬手用衣袖抹了把脸,可惜衣袖也是湿的,脸没擦干净,反倒更湿了。
李砚也狼狈,才被海东青扇了一翅膀,现在又淋了雨,这时候低头系马,动作也慢些。
陈恨等他等得无聊,随口道:“话本子里常有这种场景,两个人在破屋子里躲了一夜的雨,早晨起来就私定终身了。这种桥段简直就是胡说,身上湿成这样,哪里还会有心思想其他的?”
这时候从那破庙里走出来一个人,素衣黑发,淋了雨,一双眼睛稍稍眯着,朝李砚与他作揖:“皇爷,陈公子。”
这是贺行。
陈恨回了礼,往里边悄悄看了一眼。
好么,顺王爷李渝也在,正缓缓地起身,要来接驾。
惨了,兄弟见面,分外难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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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爷今天有点背,被鸟扇了一下,还遇见了最不想遇见的人,唉(努力憋笑)
春日游那首是韦庄的《思帝乡》
雨具先去那首是苏东坡的《定风波》
玄奘和杏仙在《西游记》第六十四回 “木仙庵三藏谈诗”
第79章 春服(5)
道观外墨云翻涌, 雨滴敲打在败瓦残阶上,淅淅沥沥,吵扰得很。
观里倒是静, 只有正中一个燃得正旺的柴堆噼啪作响。
李砚与顺王爷李渝相对坐着,一时无言,也就只是那样看着对方。
陈恨放缓了动作,挽起衣袖,悄悄拂去李砚衣上的水珠。出猎场时李砚就将盔甲卸去了,身上单薄些。他们还在外边时,雨势忽大忽小的,怕他着凉。
李砚几不可闻地叹了口气,揽住陈恨的双手, 将他的两只衣袖一拢,拧出一小滩水,又朝他挑了挑眉。
自己都这样儿了,还管别人呢。
还没来得及抬手把陈恨面上的水痕擦去,一直坐在李渝身边的贺行一抬手,讨好似的递了块干净的帕子过来。
贺行半垂着眼眸, 仍是那样笑着。陈恨抬眼看他时, 他又笑了笑:“若是早些来便好了,也不至于弄成这样。再不擦擦, 就怕要感风寒了。”
也不知道他什么时候与陈恨如此熟稔,李砚与李渝亦是看向他,带着防备、刺探或疑惑。
陈恨道了声谢, 伸手去接那帕子。
只是在陈恨的手还没碰见帕子时,贺行一松手,那帕子就掉进了火堆里。
火堆烧得正旺,陈恨不及反应,那帕子就被烧了大半,抬眼见贺行竟还要用手去拾,忙半斥道:“你还弹琵琶呢,手不要了?”
贺行讪讪地缩回了手,陈恨自觉失言,又软了语气道:“对不住,是我没接住。”
“不是不是。”贺行双手搭在膝上,连连摇头,“是我没有拿好。”
“下回还你一方,算是赔礼。”
听了这话,贺行才又朝他笑了笑,方才倒像是心疼帕子似的。
又默了一会儿,贺行转身抱起自己搁在地上的琵琶:“只怕行宫的人也没这么快来,从前有人说琵琶声像雨珠敲瓦,我斗胆,弹一首解解闷好不好?”
他一手扶着琵琶,一手解开裹着琵琶的锦缎。
他倒是去哪儿都带着他的这把琵琶。
那琵琶还是美人儿似的,柔柔地缠着贺行的颈子与腰。
半遮掩着面,贺行从那后边露出半边脸来时,眼波流转之间,也实在是个美人。
确实是雨珠敲瓦,也是玉珠弹瓦,轻轻脆脆,回转变化。
这曲没完,匪鉴就带着人到了。
贺行也不在意,指尖微动,当心一划,就收了尾,轻轻巧巧地将琵琶收起来了。
马车就在外边等着。
要走时,贺行背着琵琶,快走两步,上前挽住陈恨的手,轻声道:“我听若宁公主说,前儿我送你的花绳你不会玩儿。我在江南学了两手,什么时候我教你玩儿,好不好?”
这时候李砚也转头看他。原本同陈恨说好了,到了九原就谁也不理了。
后来避雨,算是误打误撞;再后来贺行递帕子,也算是免不了的客套;这会子他二人竟还要好到要一同翻起花绳来了。
察觉到李砚看他,陈恨身子一僵,轻轻拂开贺行抓着他的手:“我衣裳湿。”
“我教你玩儿好不好?”贺行又想了想,“那我给你弹琵琶好不好?你还欠我一块帕子呢,我什么时候去找你好?”
“我……”
贺行略弯了腰,善解人意地笑了笑:“不叫你为难,你什么时候得了空,就派人来告诉我一声,我去找你。”
“嗯。”陈恨匆匆忙忙地应了一声,就被李砚扯着走了。
爬上马车之后,陈恨掀开马车帘子,往后看了一眼,看见贺行随着李渝上了后边那辆马车,才放下帘子,坐了回去。
而李砚皱着眉,一言不合就动手扒他的衣裳。
陈恨被他吓了一跳,往后一靠,就靠在了马车壁上:“皇爷!”
见他被吓得不轻,李砚一撒手,也不再管他了,只将干净衣裳丢进他怀里:“换了。”
“诶。”
陈恨抹抹脸,将衣裳往边上一放,背对着李砚松了松腰带:“皇爷,那个贺行……”
“嗯?”
“嗯……就是人家那样对我,我没法子冷着脸对他。”
“你怎么想他?”不等陈恨回话,李砚又道,“还是觉得他单纯?”
陈恨解了衣裳,往后一摸,将干净衣裳揽过来:“那倒也没有,其实他也挺通透的。”
李砚冷冷道:“李渝要没了,他也思量着要换主子了。”
“他或许是存了这样的心思。”陈恨将衣裳换上,低头去系衣带,“不过也没什么,人之常情罢了。”
李砚查岗似的查他:“那他什么时候给你送红绳子了?”
“托若宁公主送的,奴没拿,交给高公公收着了。”
这个回答让人还算满意。
李砚再问:“那个琵琶声像雨珠敲瓦,也是你说的?”
“不是,奴没说过这话。”
李砚更欲再问,却被陈恨一个喷嚏给打断了。
“你过来。”李砚用巾子帮他擦头发,“冷不冷?”
陈恨摇头,想说不冷,却直打了个哆嗦。
李砚腾出一只手来握了握他的手:“手也冷。”
正是乍暖还寒的春日里,一场雨劈头盖脸地浇下来,是要淋倒不少的人。
李砚一掀马车帘子,对外边的匪鉴道:“快些赶路。”他顿了顿,又道:“回去之后找块新帕子给贺行,就说是还他的。”
陈恨摸了摸鼻子,又打了个喷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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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去的路上,陈恨连打了五六个喷嚏,回去之后李砚把他扒了衣裳,用被子一裹,就丢到床上去了。
小厨房熬了姜汤端过来,李砚捏着他的鼻子,给他灌了一碗下去。章老太医随驾伺候着,也来过一趟,开了两贴药,也是李砚捏着他的鼻子灌下去了。
陈恨自觉这病来的不是时候,这都什么危机关头了,竟然还能生病。
他拢着被子睡了一会儿,醒来时只是盯着帐子发呆,不自觉又打了个哈欠。
下雨天晚得快,晚上的宫宴也推了。李砚只出去了一趟,回来的时候就看见陈恨捂着嘴打哈欠。
“你好了没有?手伸进去。”李砚上前,抓着他的手,放回了被子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