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不会直接杀了你,他们要看我忍不忍心。”陈恨吓唬他道,“据本侯所知呢,他们一般会先一根一根砍断你的手指,然后会打断你身上每一根骨头,要把你折磨的人不像人鬼不像鬼,最后才杀你。”
“我……”林念缩了缩脖子,将细布扯成长条,绕在他的头上。
“好了,别想些不着调的事情了。”陈恨拍了拍他的脑袋,“我们都好好的活着不成?”
“可是你……”
“没什么好可是的。”
“我是说……”林念指了指他的手,“侯爷的蹄子是不是也要重新包一下。”
“嗯。”陈恨自个儿解开了手上缠着的布条,“伤得有些厉害,等等看了,你别叫啊。”
这话是说给外边的人听的。陈恨解开细布的时候,林念确实被他吓了一跳,却不是因为他伤得有多严重。
林念结结巴巴地问他:“你……你怎么能把这种东西……”
“不妨事。”陈恨朝他笑,“你要是不能包,那就算了,我自己来。”
“我来。”林念压低声音凶他,“你这样,伤口怎么能好?”
“能好能好,就是好得慢些。”
陈恨还是朝他笑,林念见着,简直想拍拍他的脸,叫他别笑了。不知死活的模样太讨人嫌了。
“要不……”林念问道,“我求一求他们,我过来照顾你,好不好?”
“不用。”陈恨捏了捏他的脸,“你吃好喝好,跟这船上的人不用客气,把力气养足,就算是照顾我了。”
见他说的认真,林念也认真的点了点头:“嗯。”
“我们现在是一条船上的蚂蚱啦。”
“不是的。”林念低头给他包扎伤口,倒像是有些不好意思,“侯爷不是蚂蚱,侯爷是神仙。”
神仙啊,从前也有个人这么说他。
“是么?”陈恨略笑笑,“我只扮过一阵子的林半仙。”
“就是。”林念又问他,“那皇爷呢?”
“什么?”
“你总见过皇爷吧?皇爷呢?”
皇爷是天底下最固执的人。陈恨笑了一声,颇无奈道:“呆子傻子,小兔崽子。”
林念撇着嘴嘟囔:“你这样说皇爷,会被砍头的吧?”
“……只要不告诉他就好了。”
林念将细布绑紧,把东西都拾掇拾掇,端起木托盘起身:“你养伤吧,我回去了。”
陈恨朝他摆摆手,待他走到门前,好像告诉他什么秘密似的,神秘兮兮地对他说:“我同皇爷交情好,他不会生气的。”
林念转头,是是是,全天下都知道你同皇爷交情好。
*
林念走后,陈恨斜斜地倚在榻上,闭着眼睛想了一会儿事情,随后抬眼,往舷窗外边看了一眼。
江面宽阔,目之所及俱是水天。下午有一阵子的日头,这时候太阳落到了水面那边,将半边天与半边江水都染成橘红。
陈恨起身,站在舱门前缓了有一会儿,才拉开了舱门。
外边守着的两个人一听见门被拉动的声音,都将手搭在了佩刀的刀柄上,其中一人问道:“先生想要什么?”
“舱里闷,我想出去走走。”陈恨低着头,似是妥协,又似是无奈,“劳你们去问问贺行。我就在船尾走走,待一刻钟就回来。”
两个人相互交换一个眼色,道:“先生把门关上吧,等我们得了回复,就来告诉先生。”
陈恨也不再多说话,手肘抵着舱门一推,就把门给关上了。
他又回到榻上等了好一会儿,还以为那两个人是诓他,要再出去时,门又被推开了。
“先生可以出来。”这是贺行的声音。
陈恨懒懒地抬了抬眼睛,果然是他。
“谢谢。”陈恨冷冰冰的客套了一句,起身便要出去。
穿过了夹道,便是船板。
一开始说的是船尾,陈恨也就只在船尾站着。
下午放晴,稍散了雾,江上风迎面吹来,吹动他的发尾与衣袖。
陈恨踢着衣摆,先绕着船尾走了两圈,舒坦些了,像是兴致也上来了,便趴在船舷上吹风赏景。
原本守在船舱前的那两个人跟着他,一左一右,神仙座下两小童似的。这两人盯了他许久,也不见他有什么异样动作,便不是很把他放在心上了。
而方才来喊他的贺行,就抱着手站在不远处。
陈恨只趴在船舷上发呆,心里估算着时辰,一刻钟一到,用不着谁提醒,自己就转身回去了。
经过贺行身边时,贺行问他:“先生不再多待一会儿?”
陈恨没有说话,兜着衣袖往前走。
如此连续了三日。
每回都是傍晚时候,陈恨推门出来,说要出去走走。
前三日,看守的人还规规矩矩地去请示贺行,到了第四天,贺行就过来了。
“你想出去,没人拦着你。”
陈恨还是冷冷清清的一句谢谢,用包得像粽子的手整了整衣襟,起身要出门。
贺行觉着他无趣,全不像才被抓住的时候,挣得跟网里的动物似的。
如前三日一般,陈恨现在船板上逛了两圈,然后双手搭在栏杆上吹风。
一刻钟之后,他就回去。经过贺行身边的时候一句话也不说。
次日他再要出来,看守的人不再请示贺行,直接放他出来了。
又三日。
陈恨正吹风的时候,皱了皱眉,转头对身边跟随的两个人道:“你们挡着我的风了。”
二人俱是一愣,不知道陈恨怎么忽然这样对他们说话,不敢还嘴,下意识就去看贺行——他总是跟着陈恨一起来船板上吹风。
贺行面无表情地摆了摆手,教那两个人退到一边去了。他径直走到陈恨身边,碰了碰他搭在栏杆上的手:“好几日了,先生这手还怎么不见好?”
碰了蛇似的,陈恨一下子就弹开了,扭头便走。这一回他连一刻钟的时辰也没待满。
次日他再来,那两个人不再紧紧的跟着他了,远远地站着看他。
他临走前,贺行说:“不必掐着时辰,你想什么时候回去,就什么时候回去。”
再三日。
贺行在船板上设了一张小案,小案上摆了酒食。
陈恨被那两个人压着,坐在贺行对面。
而贺行敛袖抬手,将他面前的酒杯斟满:“其实这样就挺好的,你不闹别的什么,就在我这儿住着,我们两人谁都舒坦。单看李砚要拿什么来赎你罢了。”
陈恨不答,用裹着细布的双手捧起酒杯,仰头吃净杯中酒水。
“你们文人总闹脾气,有什么意思呢?名声能当什么用?”贺行撑着头看他,自己却不碰一下酒杯,“有的时候,认命二字,才是最要紧的。”
“真好笑。”陈恨抬头看他,“你这种人说认命。”
贺行怪里怪气地笑了笑,指尖摩挲着瓷酒壶的肚:“前十几年,我确是认了命的。”
他从衣袖里拿出个小竹哨子:“今儿经过一个码头,有个买小玩意儿的小孩子,顺手给你买的。”
将小竹哨子放在几案上,贺行一松手,那小竹哨子便骨碌碌地滚向陈恨那边,最后被陈恨的酒杯挡住了。
陈恨也不拿,道:“那时候你随李渝因春猎入长安,送的也是这种东西。”
“不是。”贺行笑了笑,“当年你趴在墙头看我弹琵琶,他们送金银钱财,你送的是这么个小玩意儿。”
“我忘了。”
“你这人要是安分些,还挺可爱的。”
“是吗?”
“你安分些,我都能找出你的一点好来,赏你一条活路;你要是惹得人烦了,挡着人的路了,我就真的把你烧了,抛进黄河里。”
陈恨心烦,他的话一句也没听进去,伸手就要拿他手边的酒壶:“你不喝我喝了。”
他抱着酒壶猛灌了一口,酒水浸湿半幅衣裳,酒气直冲喉咙。
陈恨捂着脸咳嗽了好一阵,咳得厉害,死去活来的,恨不能满地打滚。贺行冷眼瞧了一会儿,才要抬手给他拍拍背的时候,陈恨一抬手,哐当一声,把酒壶给摔了。
远处跟随的人一惊,才要上前,被贺行摆手制止了。
陈恨说:“老子当年——”
贺行细听,才知道他说了什么,料想他是耍酒疯。
而陈恨摇摇晃晃的站起来,一手扶着栏杆,满袖兜风,扯着嗓子唱歌:“老子当年,饱经惯、花期酒约。行乐处,轻裘缓带,绣鞍金络。明月楼台箫鼓夜,梨花院落秋千索。共何人、对饮五三钟,颜如玉。”
这是上半阙,下半阙他抚着掌,似笑非笑地瞥了贺行一眼,全不像是吃醉了的模样,只低低地吟了一句。
“嗟往事,空萧索。怀新恨,又飘泊。”
第110章 一程(7)
后三日。
八月十一的傍晚, 陈恨坐在船尾栏杆上, 面对江面吹风。
估摸着时候差不多了,远处江天一线的地方隐约显露出码头熙攘的模样。陈恨偏头凝眸, 瞧了一会儿, 而后贺行走近,一只手按着他搭在栏杆上的右手。
傍晚出来放风是惯例,他得有在船板上活动的机会。
贺行以为他是个文人, 力气不大, 功夫不好,身上又没有武器,不会有太大的变数。
最要紧的是,他手里还抓着林念, 陈恨顾忌着林念,不会同他动手。
所以贺行不怎么防备他。
贺行捉着他的右手手腕, 将他的手半举起来:“先生手上这伤,怎么十几日了也不见好?”
陈恨略垂了眸去看,其实已经好得差不多了,细布只是裹住了手心, 不过裹得很厚。
“许是那时候碎瓷片扎得深了。”
贺行又问他:“侯爷的封地,是已然过了罢?”
“早就过了, 三天前就过了。”他不紧不慢地收回手, 半真半假地朝贺行笑了笑,“那时候我要是没喝醉,多少得想想法子, 给封地上的人递个消息。次日才想起来,亏死我了。”
贺行亦是笑了,问道:“那天晚上,你唱的那曲子,还有半阙,是什么?”
陈恨抖了抖衣袖,接满了迎面吹来的江风,随后将双脚从栏杆外边收回来,一手撑着栏杆,跳回船板上。
站稳之后,他在贺行身边绕了半圈,慢慢地踱到他身后去。
“嗟往事,空萧索。怀新恨,又飘泊。”陈恨抚着掌打拍子,一面走,一面唱道,“但年来何待,许多幽独。海水连天凝望远,山风吹雨征衫薄。向此际、羸马独骎骎,情怀恶。”
江水拍船的声音,将他的声音吞去不少。
“贺新声。”陈恨忽然喊他名字。
“怎么?”
陈恨站在他身后,还是拢着双手,暗地里借衣袖掩着,左手却去解右手上缠着的细布,他说:“这词儿,唱的是我们所有人。”
贺行背对着他,没有说话。
“特别是前边这句,‘饱经惯、花期酒约。行乐处,轻裘缓带,绣鞍金络。’”陈恨靠在栏杆上,沉沉地叹了口气,终是将包伤口的细布给解开了。
贺行身量小,陈恨猛地把他往后一扯,右手攥着碎瓷片,压在他的颈上。
瞬间变了语气,陈恨附在他耳边,低声道:“让你的人都过来。”
贺行尚不明白,他是怎么从手里变出一块碎瓷片来的。垂了眸,才看见他拿着碎瓷片的右手,手上裹伤口的细布是散开的——
他把碎瓷片藏在这里。
在第一个船舱里,他就把一块瓷片藏在腰带里,包扎伤口的时候把它与伤口一起,藏在手心。
那是摔碎茶杯得出的碎瓷片,不好藏起来,难怪他一开始把手裹成那样,难怪这位先生手上的伤总是不好。
碎瓷片同伤口裹在一起,便免不了新的磕碰与划伤。
奇怪,实在是奇怪,他不疼么?怎么就忍了这么久?
碎瓷片一次一次的将血肉划伤,每日的新肉新血又将它滋养。
日日夜夜,每日每夜。
这是他的血肉养成的,这合该是他使得最顺手的暗器。
碎瓷片压在贺行的颈上,毫不留情,已划出一道血痕。
陈恨再说了一遍:“贺行,让你的人过来。”
这时贺行的手下人正各自做各自的事情,陡生变故,竟是将众人都唬住了。滞了一瞬,机灵的跑进船舱去,要找林念。
陈恨嘲讽地笑了笑,由他去了。
待人空手回来时,才不慌不忙的,用碎瓷片在贺行的颈上划了一道小口子。
陈恨不对他们说话,只对贺行道:“让你的人听话。”
脖颈上疼了一阵,鲜血晕在衣襟上,贺行咬了咬下唇,轻声吩咐道:“听他的。”
“解下刀剑,扔进江里。”
“开船转向,前边码头靠岸。”
“两刻钟。”
忠义侯的封地是在三日前就过了不错,但是那前边,是陈恨母家所在。
江南江北,李砚把两块地儿都封给他了。
他母家就是个不起眼的临水小城,所以旁的人都不怎么知道。
从前在长安城,说封地上的庄子,说的其实是这边。陈温和李檀都被他安置在这边。
那码头也就是看着远,这时候顺风顺水的,杨帆鼓风,很快就能到。
两刻钟的时间不算久。
最重要的是,夏末初秋,这几十日,江上一入夜就要起雾,不快一些,陈恨怕有变数。
这时候一双手攀上船尾,哗啦一声,一个浑身湿透的人翻过栏杆上了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