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些画像让陆镜惊讶。他一直觉得子扬对自己冷淡是因为怨憎,却没想到在水镜中,子扬把自己悄悄的画了这么多。
他忽然又有点儿伤心,把那些画匆匆收起来,将那只雪花匣子依旧关上。
——他是客星,子扬没有告诉他,只一心望他追捕另两个。
——子扬没有忘记他,那些精细的画像从颖都时代开始的,可见子扬从那时起就开始注意他了。原来他们竟彼此错过了这么久。
陆镜不知这两个消息哪个更让自己感伤一点,把一切痕迹都清理好,就从钦天监密室出去。他忽然前所未有地想见子扬,他果然也就去了。长公子卧房远远的一盏微灯,陆镜踏进院中时,影七从黑暗里走出来。
“子岸何往?”
陆镜没有隐晦:“我想见见公子。”
影七也很直白:“公子特意吩咐不见任何人,尤其是你。”
陆镜:“……”
捏一捏自己剑柄,陆镜终于还是停下来,叹一口气:“好吧,既有吩咐,我便不去——公子今日如何了?”
影七含糊答道:“采墨一直在照看他呢。”
接着他话锋一转:“子岸,我查到了些许关于那两个白鹤居士的蛛丝马迹。”
这是正事,陆镜也振奋了精神:“请讲。”
影七伸手朝院外一摊,陆镜会意地与他一道出去。两人一道在幽暗的院外走,影七说道。
“那宅院的真正主人查出来了,是一对打造首饰的夫妇,女的叫江雪,男的名李邈;自十二年前来到的流云城,一直没离开过,直到十天前忽然封门锁户,从此不见踪影。”
李邈,江雪。没想到用的还是折冲府和彩石阁的真姓。想来折冲后人把曼陀罗花纹錾刻满身,便是因曼陀罗花这是这位江雪的家徽了。
“他们是夫妇,对吗?”陆镜估摸着这个时日:“十天前差不多正是我们在玉钟山遇袭的日子,看来这两个是一击不成后,立即远遁——能找到他们的些微踪迹么?”
“其实那一日从玉钟山回来,侯府便暗中盘查所有出城者的勘验过所了。”
流云郡有极严苛的户口勘验制度,当初陆镜初入水镜,也是得沙老板相助,费劲了周折才在流云郡混得个身份落下来。侯府的反应迅速,原来在遇到这袭击怪事后,便已经开始追查了。
陆镜点头发问:“可查到了他们?”他们遇袭是在深夜,白鹤居士收到讯息好歹需要些时间,流云城门夜里又不开,他们总不能连夜飞出城去。
影七失望地摇了摇头:“没有。那日出城至今的人中,并没有那对夫妇的影子。出城的人不见,城内亦是没有,这两人竟像是消失了。”
对这回答陆镜并没感太多惊讶,如果白鹤居士这么容易就能被捉到,也不会一连潜遁十二年了。想一想,陆镜告诉影七。
“他们应还没离开流云。”
毕竟他们有“游湖之志”,而无望湖和活死人地就在流云郡边上。
“说不定他们易了容,仍以其他身份留在流云城中。”
对彩石阁来说,配一点子易容药是再简单不过的事。他们已在流云城呆了十二年,也不会如此轻易地离开。
“影兄你继续与护卫兄弟们明中搜捕,我也去拜托一下我江湖中的朋友。”
侯府触手不一定能深入民间,或许像沙老板那样的暗中隐王,才是他更好的助力。并且深入寒潭非采香人不可,白鹤居士十二年前找上了采香人,今后再想“游湖”也只能走张九的船只。陆镜在心中打算好了去求助于这两人,影七再与他更完备地商议,他便于天明后去了沙雕酒肆。
被紧急召来的小六远远等在店外,一看到陆镜就迎着跑过来,乐得笑呵呵的。
“老大!”这游侠少年颇为激动:“快一个月不见,你在侯府里还好么?弟兄们都说你是被小侯爷收了,才久久不出来与我们厮混——”
“胡乱说些什么呢!”
陆镜吆喝着往他胸前捶一记,再随手把个钱袋塞他手里。
“你们的老大我是进侯府干一票大的去了!一旦干成,够咱们吃十年呢!”
陆镜揉一揉小六乱蓬蓬的脑袋,笑着与他进店来。沙老板亦在店里等着他,小雕站在他的肩头。
“陆公子,你遣侯府侍卫星夜派我们等着,是有何事?”
酒吊子一倾,沙沙斟了一碗,依旧是三文钱一碗的石头烧,并没有因他成了侯府的座上宾而客气多少。
陆镜端过来一饮而尽:“我想请沙兄和小六为我寻两个人,就是十二年前的白鹤居士。”
他将玉钟山遇袭、流云城中附灵傀儡,以及影七所查大概说了一遍,小六已抢着说。
“就是西宅门大街卖首饰的那两口子?嗨,大家伙儿都知道。那李邈右手三个指头断了,那手上平常都戴一只铁手。他婆娘不分白天黑夜都遮一层面纱的,大家都说怕不是丑得和鬼一样——老大放心,你要找他,咱们大家伙儿一起搜,一定给你把他们翻出来!”
流云城的破落游侠与乞儿、□□并称为黑暗中的眼睛和耳朵,那些明面上官家老爷查不出来的东西,他们十有七八都能探到。陆镜赞许的拍一拍他的肩膀,而沙老板不紧不慢地地剥着盐水豆子,又说。
“侯府介入便是官差,我等草民,官府派的活儿是不能不干的。”更况且那侍卫还携了赏银。
“只是陆公子还亲自来,要办的应不止这一件事吧?”
陆镜服气。沙老板总有种一眼看穿人心的能力。给小六点儿碎银子打发他先出去给兄弟们买点好吃的,陆镜这才对沙老板说。
“这次我来,也是想向沙兄打听——此世的朱雀。”
“朱雀?”沙老板的动作顿住:“陆公子又是从何处听得这个名字来?”
“某个隐秘处。”陆镜直言不讳:“我怀疑白鹤居士到流云郡,是与这所谓的朱雀有关。”
他将一枚鲜红剔透的宝石推过去,沙老板把那石子捏一捏,亲过去把沙雕酒肆的门关上了。他两足足在肆中商谈了两个时辰,当终于推开门出来,陆镜心中惊涛骇浪:
朱雀的传说是真的。它生于火山栖于熔岩,其烈足以焚城,却和修蛇一样,早已消失在水镜外的世界了。但与修蛇相仿的是,朱雀在水镜内还有遗种,传说在上古时有人在极远极南的火山口见过它,还把一窝雏鸟带回来,从此朱雀在陆上便有了踪迹。
——只是朱雀的孵化极难,需火系修士数十年源源不断以灵气滋养。而即便孵化出来以后,嘿嘿,此乡已太久没人能孵化出来朱雀了,因此无人知朱雀应是怎么驯养的。
——太久没人孵化,不意味着史上一直无人孵化,不是么?沙兄,你所知最近的一个孵化了朱雀的人是谁?
——这人陆公子你也知道,正是你们大干创建之初山海帝后的死敌,你们所谓的魔君,不尽书。
——……沙兄你知道,不尽书?
陆镜在当时就站起来了。沙老板嘿嘿一笑。
——许你们镜外有上霄峰,就不许水镜内有守镜人么?陆公子,你不是领师门之命进入水镜的吧……
之后便是漫长的探究与陈述了。沙老板并不希望陆镜透露他的身份,因此陆镜面上神色如常。
原来朱雀也是昔年神魔大战时魔军的坐骑,只不过它并非普通将士,而是不尽书本人的。随不尽书的败亡,修蛇在镜外遭到屠灭,与不尽书有关的一切记载都被抹杀,朱雀的孵化和驯养之法也就失了传。
但这异兽在水镜中还是有的,因此白鹤居士们一次次进水镜来,鼓动流云侯同育朱雀。可他们为什么又要这样做呢?
面对大惑不解的陆镜,沙老板给出一个提示。
——朱雀烈焰足以焚城,更能毁坏一切神木。陆公子从上霄峰来,当能知道与此乡关系最大的神木是什么。
陆镜当然知道。
上霄峰三百年一直在守护的,与水镜息息相关的神木只有一棵。
建木。
他立即返回了流云侯府。
侯府里,采墨正焦急地等在门外,一看到陆镜就飞扑过来。
“你可算回来!”
采墨一把抓住陆镜的手,不由分说地把他往门里拉:“公子的样子不对,你快看看他!”
第37章
什么!?
陆镜大吃一惊,赶紧抢进门去。他看到薛南羽面色苍白的倒在榻上,身边围了一群医者。
“怎么回事!?”
他问。采墨在旁边匆忙答道:“公子今日晨起便开始心痛,午后渐渐神智昏沉,什么膳食药物都喂不下去。”
陆镜忙去探薛南羽的脉搏。他的脉动很弱,肌肤也异常冰冷。纤长的睫羽不住颤动,他似乎又沉浸在无尽的噩梦里。陆镜忙解他衣襟,果然发现归元匕留下的伤痕又显现了。
立即双手交叠护住他的心口,陆镜暗诵归元咒,灵气送入薛南羽的身体,那道伤痕渐渐消褪了。
心稍微放下一些,陆镜怀抱着薛南羽,朝采墨伸出手去。采墨立即把药端来。陆镜接过吹了吹,轻轻唤声子扬,用小勺小心地喂他。陆镜的动作温柔珍视,薛南羽昏沉中接过了。可药刚入口,又被他止不住的呛咳全都咳了出来。
于是陆镜没再继续用勺子喂了。他拭去薛南羽唇边药渍,自将药含了半口,一手搂住长公子的肩,一手扶起他面颊,俯下了身子,双唇极自然地覆上长公子的唇,缓缓的一点点喂他。
这动作看着亲昵,但于陆镜自己却半分儿旖旎也没有。当初在镜外子扬伤着了魂魄,陆镜送他回上霄峰时一路上就这么喂他。他一心为照顾他,哪怕与子扬唇齿相依,也没觉得自己是在亲吻。但这举动可是把屋中众人都惊呆了,除采墨外,所有侍从都在目瞪口呆地看他,一时间卧房内鸦雀无声。
好不容易把一碗药慢慢都喂完了,陆镜转而对采墨说。
“墨小郎君,此处有足以让公子泡着的热水吗?”
你要做什么?采墨眉开眼笑地回答。
“府中有暖阁,公子一贯洗浴用的,那处成么?”
陆镜点头。采墨神色暧昧地打量他,不住笑着,起身准备去了。没多久他回来告诉陆镜已安排妥当,陆镜抱着薛南羽来到了暖阁中。
这是一处建在温泉上的阁子,常年水温不降,在秋冬尤其暖和。阁中设桌榻泉池,池边芭蕉被常年氤氲的水汽染得鲜绿。陆镜把子扬放在榻上,从乾坤袋中取出灵石按方位摆好,轻颂捏诀,充裕的灵气涌动,一个阵势缓缓在水中浮现出来。
这是上霄峰的沐灵之阵,建木苞室中常年设置、为病患伤者疗愈的。到侯府后陆镜曾考虑也为子扬设一个,但一直觉时机未到,因此才拖到了今天。
氤氲灵力就随水汽袅袅而出。陆镜用绢带将薛南羽的发束起,解开彼此外裳,拥着他一起进入池里。灵气和泉水温暖着薛南羽的四肢百骸,大半个时辰后他的眉渐渐舒展,人也渐渐苏醒过来。
扶他枕在自己臂上,陆镜抚摩他的脸,轻声唤着。
“子扬。”
睫动了动,薛南羽慢慢睁开眼。他的神情有些怔忪,整个人仿佛仍在梦中。
看了看陆镜又阖上眼,薛南羽低声应:“子安?”又开始气促咳喘起来。
“是我。”
陆镜搂住他,双手交叠地给出他些灵气,低头轻吻他的唇:“子扬,是我,我来了。”
唇上传来的触感异常温柔,薛南羽渐渐发现自己不是在梦中。他愣愣看着陆镜,轻轻哎呀一声,想要挣脱,身子却软得动弹不得。
“这是……在哪?”他喘着气:“你这……又算什么?”
温泉鼓荡,两人均只着薄薄一层里衣,被水沁湿后,几乎可以算肌肤相亲的。薛南羽感觉到他滚烫的肌肤,感觉到他强劲的心搏,感觉到他远比自己宽厚的胸膛在紧紧拥着自己,一颗心止不住的怦怦乱跳。
“这是在水镜,你自己的府里。”陆镜以拇指扶他的脸:“你病得很重,寻常药物难以服下去,我在用沐灵之阵给你疗伤——嗯,没错,我其实也想这样抱你。”
他坦荡得近乎肆无忌惮。薛南羽错开目光,耳根微微的红了。
“放开……无耻。”
他想要推开他,可是臂上无力,只是软绵绵地搭在他肩上,倒像是搂着陆镜似的。陆镜当然没放,反而把薛南羽抱得更紧一些。他深深吸一口气,试图平静、却又难掩热切地说。
“我想抱我心爱的人,这有什么无耻的?况且,子扬,你是真讨厌我么?”
他指腹轻柔地抚他的脸,轻声说着。
“我看到了你给我画的画像,从颖都到上霄峰都有。那么细致,那么多,你还在我们送别的那一张上题了字……所以子扬,你是真讨厌我?”
他认真地看着他,眼中如映星河。薛南羽脸色涨得通红,随即又变得苍白。
“我……”
他答不出话,又开始剧烈咳嗽。沐灵之阵的光华立时大作,汩汩灵气涌进他身体里。陆镜心疼地扶着他。
“若在阵法外面,眼下你又会晕过去了吧?心意不畅,到底是有损身体……”陆镜轻轻抚他的脸:“子扬,这么多年来我一直告诉自己绝不迫你,你所有愿望我都愿为你满足,可你若一心的只要和自己过不去——”
目光忽然冷下来,陆镜凑近他说道:“那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