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信这个二十多年待他如己出,他在心底悄悄喊过父亲的男人。
他相信卫冰清这几声质问,是发自肺腑,更是哀莫大于心死后,彻彻底底否定了自己亲之信之的枕边人。英雄救美成就一段锦绣良缘,本是口耳相传的佳话,卫冰清这一辈子稳稳地坐着掌门之位,和刘堇栀伉俪情深,还有个可人疼又乖巧的女儿,然而当他发现什么举案齐眉承欢膝下都是骗局,女儿因此惨死,结发妻子竟然筹谋算计了自己几十年,何等可笑。
“师父……师父我,娘她为什么……这是为什么!”秦筝语无伦次,快没有力气说话了。
卫冰清把剑身横起来,贴在了秦筝皮肤上,眼底发狠手里却不忍发力,只好愤懑地说,“我比你更想知道为什么,可她偷鸡不成蚀把米,魔教的贼人拿走了东西想灭口,被我撞见。这又能挽回什么?夫妻一场,她到死都不愿对我说一句实话。雪晴也被那个贼人奸污杀害,秦筝啊,你娘她算计我算计雪晴,算计整个广寒山庄,唯独把你筹谋得妥妥当当,指望你继任我的掌门之位,从此把广寒作为鸣音谷分支,妄图吞并我派。”
秦筝拼命摇头,“师娘从未要我去争取过什么掌门之位,她都是说,说做人做事无愧天地,求一个豁达恣意的人生便罢了。师父……”秦筝试图伸手去拉卫冰清的袖子,却被他狠狠甩开,他不甘心地问,“这些都是师娘亲口说的,她从未要求我去争什么……从未……”
“我还能骗你不成?雪晴尸骨未寒,我不想叫人瞧见她那副样子,已经派人去备了寿材连夜下葬。”他转过身正对着秦筝,剑身往下一压,严肃道,“我把这些告诉你,是想让你做个明白人,也该从师徒情深父慈子孝的假象里清醒过来了。”
秦筝猛然抬头,想起那句“今后不要再叫我师父”,意识到卫冰清接下来是要同他恩断义绝了。
要是恩断义绝能让师父好受些,秦筝心甘情愿,可怕就怕此仇此怨结于刘堇栀,人已魂归,卫冰清连报仇的机会都没有,后半辈子又让他如何自处呢,妻离子散家破人亡的广寒山庄,戚戚苦苦清清冷冷的掌门之位,还要来做什么呢?!
“秦筝,你听清楚了,广寒山庄建派以来三百多年,从未逐出任何一个弟子。有错当罚,有罪当诛,我大可自己清理门户。可我不想你都是个死人了,座下弟子名录里还留着你的名字。所以我不杀你。”
卫冰清背过身去,沉吟半晌,哑声道,“我将你逐出师门,从此你我二人,师徒恩断义绝,再无任何关系。”
作者有话要说:
这是大俊视角的案件回放,看见的不一定是真的,当初忽略掉的细节才是后来去查真相的关键啦。摸摸大俊,造孽孩子。
我总算是完成榜单了!要和小天使去学习下文案的事了 谢谢追更的天使们!
第58章
果然如此, 秦筝抬着头,相比师娘在怀里死去,师妹骤然离世连尸身都未见到过, 逐出师门已然算不得什么打击。
他就这么跪在卫冰清面前不发一语, 等待他继续给自己一个了断。
卫冰清继续道:“从今往后,不可再以广寒弟子自居, 断虹也不属于你了,神剑我自会封禁在山庄之内, 待有能者传承之。”
“师……卫掌门, 我听命就是。”秦筝声音有些哑, 无力地垂着头,脑子里原本许多疑惑,此时却没力气一个一个去梳理。
卫冰清把断虹捡起来, 叫秦筝卸下了腰间的剑鞘,把剑收了进去,又才开口道,“原本金盆洗手那日,我打算在天下群雄面前, 将掌门之位交给你。我膝下无子, 这么多年, 想着有你也是一样。孝顺懂事上进体贴, 不是亲生的也没关系, 家大业大我自信得过你,姓不姓卫都无妨……”
卫冰清这几声特别低, 仿佛耳语一般,“一家人不分彼此,是不是我亲生儿子又何妨……”
秦筝想说些什么,抬起头看见的是卫冰清一夜苍老的背影。这个失去至亲至爱的男人,从来挺直的腰杆突然佝偻了许多,靠着满腹怨怼撑着这口气,秦筝知道要他去感同身受是做不到的,卫冰清此时承受的痛苦,多过他百倍千倍。
所以师父有怨有恨,他都没有资格去反驳和委屈,只能受着。
不为别的,至少这个人,也曾真心待他如家人。
卫冰清喃喃道,“人走茶凉,广寒也要完了。秦筝,你没了娘,我却什么都没了你知道吗!”
秦筝道:“卫掌门执掌广寒几十年,有你在门派便屹立不倒,还请掌门振作,恩恩怨怨若有能化解的方法,我一定尽力弥补绝不推辞。”
“化解?怎么化解?少林寺和武当山两大派的不传秘籍交于我保存,原本要同我一起归隐,和广寒山庄私藏的宝物一同封在禁地,如今被你娘偷走给了魔教之人,我如何向他们交代?就算讲出实情,刘堇栀是我的妻子,难道广寒就能脱得了干系?往后天下人如何看待我?”卫冰清嘴角挂着一丝冷笑,目光灼灼地盯着秦筝说:“你倒是说说,广寒山庄还有全身而退保全自身名誉的办法吗?!”
“有。”秦筝斩钉截铁地答,“我娘做的所有事,我担下。正好卫掌门将我逐出了师门,也算对天下人有个交代,自我离山之后要打要杀寻我来便是,跟广寒也没有关系了。”
卫冰清露出狐疑之色,沉思半晌,道:“你愿意?”
“娘欠你的,我替她还,希望卫掌门能给我一个机会报答这二十六年的养育之恩。”秦筝两手撑地,俯下身去磕了个头,一直没有起身,继续说道:“现在我已经没有资格说一日为师终生为父的话,可掌门待我如何我自是清楚,多年悉心教导才有如今的秦筝,我,不、敢、忘、恩!”
“很好!”卫冰清并不想拉他,就这么让他跪着,“母债子偿,天经地义。我没白养你一场,广寒山庄大难临头你能一力担下化解这场危机,算你还有点良心和担当!就是不知领罪之后的责罚,你受不受得住,今日所言事关重大,你想清楚了,我并没有逼过你。”
“是我心甘情愿,与卫掌门无关。”秦筝知道卫冰清在担心什么。
“那我也没有什么话要对你说了,自己去找祁长老领罪吧,我已交代过他。”卫冰清转身拂袖而去,决绝得让秦筝还在愕然。
“师父!!!”秦筝朝着他渐行渐远的背影大喊,“此生无悔做您徒儿,大恩无以为报,今后望您身体康健,福寿延年……孽徒秦筝,自此拜别了!”
卫冰清脚步一顿,却迟迟没有转过身,也没有回应他,也仅仅只是一顿,便大踏步的离开。
自此恩断,再无师徒缘。
而后三日,秦筝被祁长老关押进广寒地牢,没收弟子服制换上了囚服,一日一餐清茶淡饭,卫冰清并没有因为他曾是首徒就优待他任何,甚至比之其他犯人还不如。
看守牢门的弟子起先见到是大师兄,不知道他发生了什么获罪下狱,但总还是念着师兄的好,偷偷给他些酒和馒头,偶尔言语间询问缘由,秦筝便立即闭口不言。
虽是奉掌门之命关押秦筝,祁长老也是广寒山庄的老人了,年轻一辈都是在他们眼皮子底下长起来的,是好瓜还是裂枣心中有数,弟子们要对落难师兄好,他也不拦着,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当不知道,想着挨过这三天多给秦筝留足体力,等到金盆洗手那日还有得受。
入狱第二天夜里,秦筝饥寒交迫地睡在茅草堆里,想着刘堇栀的笑颜,始终没从这一系列事情里缓过神来。
“吱呀”一声,玄铁牢门从外被人打开,秦筝听见了却也没任何动静,依旧缩在墙根阴暗的地方。
来人进了牢房后把人全部支开,径直走到秦筝的牢笼前,叹了口气道:“过了明天,在天下人眼里你不再是风光无两的掌门首徒,而是恶贯满盈人人喊打的落水狗,可会后悔么?”
问话的正是卫冰清。
事隔两日,不知师父情绪可有稍微好些?秦筝听见是他的声音还暗自这么想着,赶紧坐起来转过身就跪下。
秦筝平和地说:“我不后悔。”
卫冰清眉毛微微上挑,嘴角也弯起来,却是一抹透着寒意的笑容,他道:“我想也是,即便你说后悔我也不会给你机会反悔。要么认罪,要么畏罪自杀在这牢里,左右都一样。”
秦筝这时才听出来,自己心甘情愿俯首认罪的结果卫冰清早就料到,也算到他会这么说,所以当时去和祁长老自首时长老并未惊讶,甚至大牢里一切已经提前打点过,就等着他进来了。
卫冰清甚至都已经想好,要是自己反悔,他便一剑把自己了结在这牢中。对外宣称是秦筝畏罪自杀,卫冰清亲手清理门户,就算有人有质疑,他的尸体就是证据,掌门已经手刃自己的徒弟,谁还会去在意事件背后的真真假假。
原来师父不是舍不得杀他,只是活着比死了更有说服力罢了。
“……”秦筝垂下眼,不知道跟这样的师父如何说话。
“原本我不想来的,就算你母债子偿无可厚非,我也要让你明明白白,这中间你没什么好委屈的。”
卫冰清掸了掸长板凳上的灰尘,在牢笼外坐下,继续说道:“广寒山庄有一秘辛不为人知,便是魔教圣地的地图。此图不知何故被魔教一分为四,几经周折散落江湖而无法拼凑成型。我偶然得到其中一份,另三份的下落也已经知晓,可传言魔教圣地若是被开启,会引起天下动荡,甚至让如今各执一方的门派分崩离析。许多年来魔教之人一直在江湖中寻其踪迹,而保管的人守口如瓶未让他们得逞,唯独我……我原本要在金盆洗手之日,连同少林的《无相般若心法》和武当的《不破不立》一并将地图一角也封入禁地,以断了其祸害武林的源头。这件事却被你娘知道了,二十几年我从未对谁说起过此事,偏偏不巧她听了去,正好处心积虑要找的就是这个东西。我防谁也不会去防她,因我疏忽,致使她同魔教之人里应外合,把三个东西全部盗走。雪晴或许早就发现了你娘行为有异,那晚大抵是撞见了她把东西偷出去交到了别人手上,便一路尾随跟着那贼人,结果行迹暴露,那人觊觎她美色把她……还杀了灭口!你娘发现不对劲时,赶过去与人纠缠不休,终是不敌他败下阵来。今夜我同人应酬回来的晚些,房里不见人影这才觉得奇怪找了出来,等我看见她们母女一死一伤形状惨烈,已经什么都晚了。”
“可笑的是,你娘对我并无愧疚之意,雪晴尸身离她几丈远,她心心念念的还是求我不要杀了你。她倒是什么都承认是自己做的,甚至这二十几年夫妻情分,也是迫不得已装出来的,从来……从来没有过一刻真心。你知道为了什么吗?”
卫冰清整理着自己的衣袍,越说越觉得可笑,道,“为了你这个亲儿子前途无量,他日有足够的实力继承我的衣钵,把这广寒山庄紧紧握在手里,便一并将真相告诉你。然后要你做她鸣音谷分支,一雪前耻,报复武林正道。”
秦筝皱着眉头,总觉得哪里不对,便问道,“我娘她既然希望我继承掌门之位,何以在这之前突然偷盗宝物?隐忍几十年还差这一天半天么?我不明白,照师……照卫掌门如此说来,我娘偶然得知了广寒山庄有某个东西,临时改变计划,甚至不惜暴露身份,冒着玉石俱焚的风险也要把东西拿走?”
“百思不得其解的何止你一个,可她死了,你我都不可能知道原因了。”卫冰清慢腾腾地站起来,看着秦筝在的那个黑暗的角落出神,许久之后,他不知想到了什么,语气缓和了下来,轻轻道,“筝儿,为师对你寄予厚望,早就想放手把我曾有的一切传给你。你要是我的儿子该多好……即便不是,一家人和和睦睦四角齐全该多好。奈何造化弄人,我没有办法不去恨她,也没有办法不去恨你。”
“我只想要我的女儿回来,可她回不来了。”
秦筝望着阴暗过道里佝偻的背影,卫冰清双肩微微耸动着,不知道他是不是流泪了,他始终背对着自己,秦筝看不真切。他期望过师父能在当着天下人的面彻底放弃他之前来看看他,可是师父来了,说的话却更让他如坠冰窟难以喘息。
在他以为师徒二人情绝至此时,一声“筝儿”又让这二十多年的舐犊情深鲜活起来。
如他所说,世道难测,造化弄人。
秦筝苦笑起来,暗自想:我什么都么做,可说来说去,好像源头都在自己身上。
他自然不会把横遭的厄运怪在已逝的母亲身上,可扪心自问,从始至终他又做错过什么呢?
卫冰清离开了地牢,沉重的铁门复又关上,那束好不容易泻进来的清辉戛然而止。
连同卫冰清对秦筝最后的一丝惦念,一齐烟消云散。
……
……
……
金盆洗手当日。
万雄齐聚,共襄盛举,有头有脸的人物早已落座享用着茶点酒水,露天院场中间挤满了密密麻麻的各派弟子。
人们争前恐后想要瞧个新鲜,老一辈的英雄落幕了,人们歌颂他知进退存亡,不失正也。急流勇退谓之知机,卫冰清可堪鼎立天下的君子。而后生可畏,踏着前辈铺好的路,只能让大道更加开阔光明,所以这份期待里,都是对秦筝这样冉冉升起的新星最殷切的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