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长楼,你就是一个骗子。”
沈长楼忽然笑出声来:“对,我是个骗子。”
他只是忽然想起不知道哪一世哪一个人同她说过的话。
——你刀子的利刃永远是对着自己的,你在自伤。
一语成箴,于是他仰起头,想笑一笑这天命,想笑一笑这江湖。
和尚长叹一口气,趁着一阵风疾快步跃到了沈长楼身侧,将沈长楼揽入怀中,冲季舟行礼:“季施主,人我就带走了,当年沈道长于家师有救命之恩,贫僧必须保他周全。”
“后会有期。”
狂风灌入和尚的衣领,他揽着沈长楼从二楼跃下,在空中点步直跃上三四十丈高,季舟咬了咬牙要去追上他的脚程,却被后来的绥远一把抓住了衣领。
“你追不上他的。”绥远说,“神行和尚轻功冠绝天下,你便是穷尽一身内力也追不上。”
季舟望着二人渐远的身形,忽然哽咽了,声音低哑。
“可我不甘心。”
“……我不想要让他走。”
作者有话要说:
①杀生的业报,要经微尘劫相食相杀,互相伤害,今生你杀我,来生我杀你,这种互为轮转,没有休息。
出自《楞严经》,百度上找的。
第67章 大结局前篇(2)
“当断不断,当斩不斩。”
和尚说:“道长你渴求的破天命, 终究还是成了纸上空谈的笑话。”
和尚用白布裹着湿凉的药草缠在沈长楼双眼上, 沈长楼轻微阖上双眼,任凭他再为自己心口上药。
沈长楼忽然开口:“破空方丈什么时候圆寂的?”
和尚问道:“你说的哪一世?”
沈长楼微微愣神片刻, 忽然笑出了声,摸着黑想去触摸分辨他的五官:“神行和尚果然如传言般是个聪明人,可你为口腹之欲破了佛家戒律, 还能算得上佛门子弟吗?”
和尚神色清明一片,仿佛那日痛饮烈酒的人并不是他,连着眉眼间都满是正气浩然。
他偏了偏头避开沈长楼,像是嗅闻不惯血腥气:“你身上血腥太重,我此次救了你已经分了你造下的业障, 怕是余生都要为此偿还。”
沈长楼唇角笑意疏冷一片,他隔着一层白布看不见和尚,只是轻微扬起下巴,冲那和尚淡淡地笑:“都说破空方丈擅解梦, 你作为他徒弟应该也差不了多少。”
和尚偏头去看沈长楼,后知后觉想起沈长楼看不见他的目光,片刻才收回目光。
“沈道长不妨说说你的梦。”
沈长楼攒着几分笑意, 他双眼被遮去,那种从骨子中偷出凌厉杀气就淡去了许多,面色仍然苍白极, 带出一种病态的美感,总让文人雅客想起许多诗词歌赋中形容美人的词句, 为他做一首艳词。
沈长楼说:“小和尚,我做了一个梦啊……”
我梦见我的小舟在渡河里支离破碎,我过不了江去,只能苦苦守望在长古黑夜中,一个人青灯古佛守不到天命。
我梦见有人同我说要学会谅解,要懂得放下,要与过往一切和解,将对的错的都忘却。
小和尚,你说这个梦该怎么解呢?
和尚面上是千古不变的佛性,惟有醉至深处才能依稀透出几分骨中忤逆桀骜,他望着沈长楼,像是在望着一尊佛。
和尚问:“那些深仇大恨你了结了吗?”
“了结了。”
和尚继续问:“那些尘世因缘你都斩断了吗?”
“斩断了。”
和尚凝视着沈长楼,像是要从他面上看透些什么,继续将问话一字字道来:“你对这世间还有牵挂吗?”
沈长楼冲他笑,笑容一如当年很凉薄的样子:“没有了。”
“沈道长,你在说谎。”和尚说,“你分明有愧之人未见,在你余生前再去望望他,或许可以在死前心中安稳些。”
和尚声音突然戛然而止,像是想到了什么,迟疑道:“抱歉,我忘了……”
沈长楼唇角笑意很淡:“我自废双目,只是不想再看这俗世,与旁人无关。”
和尚劝他:“倘若你让我好生医治,或许在死前还可以恢复视物的能力。”
“不必,能看到一缕天光便好。”沈长楼用手去触碰自己的双眼,“我生在俗世,曾经却总认为自己可以将一切真假是非看破,可这世间本就没有绝对的是非,我也不过是沦于世俗罢了。”
“我宁愿看不见,在死前自欺欺人一把,即使是片刻也好。”
和尚问:“你要去见他吗?”
沈长楼反问:“你想我去见他吗?”
和尚噤了声,像是要将沉寂就此贯彻,不再出声。
沈长楼继续说:“听说他过些时日就要成亲了,怕是会过得很不错,我贸然前去只会搅了他的兴致。”
“在我废去双目前我曾去见过那女子一眼,她生得挺好看,出自将门,倒是个烈性女子,他们郎才女貌倒是般配得极,那品性配季舟也是绰绰有余了,正好治治他那从不安定,胆小慎微的性子。”
“……你就没有一点难过吗?”和尚问。
“……有一点吧。”沈长楼微微一顿,敛了下唇角,“见他可以安定下来作为师父我也为此喜悦,我那时在枕下藏了三份书信,待他成婚那你你替我送去。”
“你写了什么?”
“我在信中恭贺他终于觅到佳偶,将未来计划虚构出一页纸张,好蒙骗他个三四年……阴阳调和本身就是世间最常见的事,终于可以不被人戳着脊梁骨说教了。”
和尚声音有些干涩:“你真不去见见他吗?虽说当年的事……但他终归是你在这人世间唯一的牵挂了。”
沈长楼声音带着笑意,拖得懒洋洋的:“小和尚,你管得还真多啊——”
“……我不小。”
和尚目光避开他唇角轻快笑意,像是不愿意再次过多停留,只是心中再念了一段佛经,渐渐平静了下来。
“你近些日子看上去要比往日欢喜些,是得了什么喜讯吗?”
沈长楼轻轻“嗯”了一声:“想我辗转轮回这么多次,又搏命挣扎着妄图改变天命这么多回,今朝终于至了一切尾声,不必再操心什么了。”
“这么多回,我也累得很,一直尝试要成为别人眼底的人,做着别人认为我应该做的事,从来没有一次真真切切地活过。”
和尚声音很轻:“我会为你念往生咒的,愿你来世再无苦楚。”
沈长楼淡淡地笑,心知肚明哪还有来世呢?此去一别就是永别,魂飞魄散于世间。
沈长楼喊他“小和尚”。
“小和尚,原来我竭尽四世,到头来只是一场镜花水月的梦,我在梦里,谁也没有看清。”
“小和尚,你会打耳孔吗?”
“我这有一串耳坠,许久未曾戴上了,你能为我带上去吗?”
和尚沉默片刻,终于开了口。
他说:“好。”
和尚将那串鎏金耳坠紧紧攥在掌心,他望着沈长楼,目光偏移。
他所望见的沈长楼是笑着的,鲜明的,真真切切的。
像是一个真正的少年人,只是无端遭了白发。
终于像是卸下了枷锁,成了一个活生生的,有血有肉的人。
而他却觉得心凉透了。
于是他决心再换个称谓,不再唤他“沈道长。”
他说:“长楼,窗外落雪了,薄衣不禁寒,我去将窗阖上。”
沈长楼忽然笑出声来:“对啊……又是一年冬日了。”
季舟毁了约。
没有……来接他回家。
作者有话要说:
憋打我,我只是跟着大纲走
第68章 大结局
漠北的雪下得很大。
像是要将所有草木摧折一般,将整片山野盖了白三寸, 湮灭一切生与息, 狂风哭啸过境,荒芜一片, 黑夜间孤零零的只在临江处有一处渡口。
于是沈长楼嗅闻到了朽坏腐败的气息,从根子里开始溃烂,他无力再将爱恨扎根心底, 也无力半真半假用虚伪谎言蒙骗自己,说出口不对心的话语。
他想象间所触及的地方万物衰亡,他一个人孤零零地站在雪地里,就像来时一般,孑然一身。
沈长楼同船家说:“我要渡江。”
他说这话时面色惨白一片, 像是被人取走了魂魄般,像是笑着的,努力牵动唇角的肌肉,强行做出一个笑意。
船家摇动船桨, 慢悠悠地掀开眼皮看了他一眼:“老夫不轻易为人渡江。 ”
“你知道这里为什么叫不渡江吗?”船家问,”因为渡了这江的人都是一心求死,就再也没有回来, 所以这将过去了就再也没有回头路。”
“老夫听过每一个过江之人的故事,现在我却不想要听你的。”
沈长楼忽然笑了,问:“为什么不想要听我的?”
船家摇动着船桨, 像是要搅动云浪诉说一段尘封往事,他在云浪间用那双早已混浊的双眼看着沈长楼, 像是看着薪火相传一个孩子,又像是再望着希望之托的神祗,错综矛盾,让人分不清其中究竟是什么神情。
船家说:“因为他们都是俗人,你不是,你是圣人。”
“我讨厌圣人,因为你的故事定是过于悲情,让人听了就生出苦楚来。”
船家声音让人想起细密杂乱的老弦,发出嘶哑的腔调,像是在竭尽全力道这世间至恶一面,诉说自己受过的悲苦。
沈长楼摇头,顿了片刻后失笑:“不,我是恶人。”
“这世上最难判断的就是善恶,往往说自己是恶人的人却不是恶人,即便手上沾染血腥又如何,你不是佛门弟子,不会入那阿鼻地狱。”
沈长楼忽然笑出了声,他微微倾下腰来,像是要笑一笑这明月天涯,笑得一阵阵呛咳起来,咳出满嘴温热猩红。
船夫静静地看着他,他就站在那里,像是从轮回地狱里蹦出的罗刹恶鬼,满嘴是血,活像是要吃人心的模样 。
他拆下了耳坠的鎏金珠子,向向船家典了杯酒喝,船夫没收,直接丢去一壶泥下睡了多年的浊酒。
沈长楼上了小舟便一个劲地往腹中倾,像是要借此浇愁。
船夫说:“举杯消愁愁更愁。”
“我知道。”沈长楼说,他喝酒喝得过急,呛得满脸潮红色,只是伸手去拭额前的汗,然后冲着船夫淡淡一笑,“曾经这话也有人和我说过,与我说莫要借酒消愁,酒消不了满腹愁肠,只能变得愈发愁深似海。”
“你没有听她的?”
“嗯。”沈长楼白布下眼角攒着一点湿润笑意,船夫看不到那双曾经好看至极的双眼,只能朦朦胧胧猜测他当年模样究竟又有几分动人,“比起愁,我更想不去看这世间,所以我更想大醉一场。”
“所以你自剜双目?”
“所以我自剜双目。”
“那你可真是一个不要命的疯子。”船夫淡淡道,“可我见你行走间与正常人无异,盲者便是再熟路也会有所拘束,你未曾来过不渡江,又是怎么看到这一处渡口?”
“用心看。”沈长楼指尖轻轻点了点自己心口,“什么都看得见。”
船舶在河岸间漂泊,船夫一身蓑衣在满江烟雨里,余光间瞥见沈长楼。
那道长站在船的另一侧,黛蓝的衣袍被雨水浸湿了,成了更深重的颜色,双目上的白布被水浸软了,船夫望着他,偏生觉得这年轻人左眼角下应当是有颗红痣的,这般才合情合理。
船夫突然提高了声音,像是要将声音传至江的另一侧去:“是谁将你引至这不渡江?”
沈长楼答:“是这不平的宿命指引我来此,觅一归处。”
“仅此而已?”
“仅此而已。”
沈长楼答罢忽然笑出了声,唇缝间溢出一点血色,他捂住唇低低地笑,眼角攒着一缕春风。
远处将至破晓,船夫眯起双眼看见地平线处透开一点天光,猩红猩红的,像杜鹃悲痛时咳上的血,尤其地触目惊心。
船夫听见那道长在船尾端起生涩的戏腔,就像是欢场女子常唱的艳词曲调,句句如刀尖烫过喉嗓,听着人一阵发颤。
他说:“我辈永世孤独,我辈得觅长生,大王啊,你看那流光满袖招,你看那金钗玉琳琅……你看啊,这长安,这金陵,像不像是一场梦?”
“大王啊,将妾身背起来,背起来,背到那城楼上去,带妾身去看那春日杨花,妾身欲望那衣间雪,水中月,然后在你怀里生出根系,大梦千年,一枕黄粱。”
船夫听见那道长笑了起来,酒水洒落了一地,他不敢回头去看,只是自顾自撑着桨,让小舟徘徊在江岸之上。
船上烛火沿着烛线燃到了尽头,被船夫拿起剪子“咔嚓”一声剪短了。
与此同时船夫身后突然传来一阵重重的水声,他心一跳,转过身探出头去看。
水面波澜不兴。
像是不曾有什么来过。
……
绥远喊住了季舟:“你等等。”
季舟驻足在门檐处,转过身去看绥远,他眼底捎来一点冷意,高冠华服,冠顶的蟠龙像是要随时要盘旋飞起,透黑的衣服,像那人又不像那人。
绥远说:“有个道长曾经在雪夜来到你的故居寻你,满头霜发,瞎了眼,让我想起故人。”
季舟阖上门,却问:“什么道长?”
绥远微一愣神,忽然笑出声来,他眉眼瞧尽季舟眼底的冰霜,忽然生出几点从未有过的蔑意,只笑出满嘴利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