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日天气越发寒冷,正是盛夏, 却半点也没有夏天的影子, 此时这偌大的皇宫上空还飘着小雨, 雨水淅淅沥沥砸在皇城精美宫瓦上, 落在飞翘的屋檐上, 只是室内烧着暖气, 因着书房内各类文件书籍甚是贵重,一不小心若是烧着了,那才是不得了, 所以皇帝的居所地下都铺设了暖道,由宫人三班倒的烧水, 所以上书房里哪怕是开了窗也是不冷的。
坐在皇帝面前的大臣一位是薄丞相,一位是柳肖,还有一个是名叫武海的半百老人, 只是柳肖和武海暂且都比薄丞相稍微低一级,也就没有主动娶拿那封信,还是薄丞相递过去让两人看的,一边递过去,一边说:“十年来,匈奴与我国相安无事,但这绝非匈奴本意,匈奴人血性凶残,天生好斗,能够十年不与我们开战,无非两个字。”
一旁接替了柳家重担,身居高位,既有战功在身,又有大皇子一脉曾经的战友亲朋作为后盾的柳肖看了看上面的内容,低声接道:“时机。”
薄丞相微微点头,说:“匈奴内斗严重,即便单于耶律乌斯有心想要攻打咱们,也因为其下部落王族的分赃不均而大权动摇,只能借着收留前朝余孽的事情恶心一番我们,耶律乌斯当年一举带领其亲族攻占王庭,残杀了鲜卑王族至几乎灭绝,从这一点看,耶律乌斯就不是个甘于沉寂的人,而他的孩子耶律斑更是完美继承了这一点,甚至恐怕比耶律乌斯更加工于心计,八面玲珑。”
柳肖柳大人摸了摸自己留起来的胡子,笑着说道:“薄相说如此之多,也无非是因为两个字。”
“妻仇。”柳肖因着今年皇帝的器重,有了不少底气能够与薄相说话也意有所指了。
薄丞相淡笑道:“柳大人何出此言?”
“薄相又何故要问?那耶律乌斯之妻曾是鲜卑王族单于之姨母,那位草原之花通敌叛国,嫁给了耶律乌斯,生下来的如今的耶律斑念起来还与薄相之子有些关系,然而这等关系恐怕薄相并不喜欢。”柳肖面向皇帝顾世雍,深深一个鞠躬下去,说道,“臣以为,抛去那些儿女情长国仇家恨来,那位新任单于的和亲正是大大巩固曙国繁华强盛的良药!”
“曙国今年才结束与其他三国的战争,正是内空需要休养生息的时候,又水泥路铺遍全国,琉璃厂正在加班加点制作温房之时,百姓越过越好,越来越有盼头之时,陛下,臣以为,和亲百利而无一害,起码能保国内百年安稳。”
皇帝听着,慢悠悠地喝茶:“那百年之后呢?”
“百年之后,谁知道匈奴还存不存在呢……”
“柳卿的意思是……”
柳大人勾着嘴角,说:“陛下只需要在和亲条款上加上一条,从此以后,只需学习汉语,不能说蒙语便可以了。”
“有点儿意思。”皇帝放下茶杯,看向武海,“武爱卿可有什么见地?”
武大人戴着一只西洋镜片,佝偻着背部站在最右边的位置,一直听着薄相和柳大人说话,乍然被陛下点名,好像还有些反应迟钝,吓了一跳,而后连忙恭恭敬敬的斟酌语言,慢吞吞地道:“臣愚见,以为和亲好,并非不懂当年陛下和薄相之约定,说要踏平草原,屠尽匈奴,还鲜卑一个正室名分,可若是能不费一兵一卒就将草原也收纳囊中,想必薄夫人的在天之灵也应当会高兴。”
“再来,陛下也说,这天气异常,唯恐明年依旧如此,那自然当是尽快为漫长的冬日做好准备,他们草原此次只能依附咱们,陛下尽可提出要求来,想必新任单于绝对不会不答应。”
武大人自称年事已高,很久没有上朝了,总是告病在家,今日不过赶巧,前来和皇帝顾世雍送自己种的大白菜,哪知道就赶上了这等大事。
武海说完,便一副又万事不管的模样,笑道:“但老臣也不过只是这样想罢了,老臣考虑不周,总会有些没有想到的地方,陛下若是觉得老臣说的不对,那就当老臣没说吧。”
皇帝无奈道:“武爱卿怎会考虑不周?只是武爱卿退得太早,身体总是不好,不能再像当年一样和我与薄颜一块儿打天下了,着实让朕有些遗憾。”
武大人听罢,眼泪都瞬间模糊了眼睛,用袖子沾了沾,颤颤巍巍地说:“是老臣不中用啊……”
“好,这件事,朕再想想,你们都下去吧,薄相你留下。”
皇帝说了话,另外两个人自然迅速就离开了乾清宫旁的小书房,柳大人比武大人低一辈,自家爷爷曾和武大人同朝为官,所以按着礼数,柳肖温和地还送武大人这个急流勇退的猛士上车离开。
一旁本家的子侄柳慕光看了一眼那位传说中三次请求告老还乡,都被皇帝挽留,留在京城的武大人,眼神眯了眯,和叔叔柳肖一边出宫去,一边说话:“那武大人当真是忠心耿耿,听说当年他死守城池三个月,等来了陛下的援军,这才让一场危机四伏的战役扭转乾坤,实在是可惜,若是武大人愿意,现在说不定东武将军一族也没那么嚣张。”
“慕光慎言。”柳肖如今不比当年,他这些时日,慢慢感觉出祖父的急功近利来,这是祖父失败的最大原因,他不会那样,他要躲在智茼的身后,慢慢地让柳家立于不败之地,永远不会再被任何世家给比下去!
“是事实啊。”柳慕光还很年轻,有着当年柳肖的闯劲,却也绝不愚蠢,虽然在柳肖面前总是没大没小口无遮拦,但这也只是因为在亲人面前不加掩饰的信任罢了。
柳肖虽然皱着眉头让柳慕光慎言,实际上却很是喜欢这个子侄,对其在自己面前的这些小多嘴也有足够的容忍心,说:“是也不要说出来,人家武大人也不一定是真的想走。”
柳慕光想了想,笑了一声,说:“也是。对了,叔要去哪儿?现下智茼公子还在太子跟前和六王爷一块儿轮流看护吧?”
柳肖看了看天色,天空阴沉沉的,阵阵小雨密密麻麻落在他也不如何年轻的脸上,黑色的眼睛里滚着和天空一样低矮浓厚的云团,淡淡说:“太子病了也有将近三个月,迟迟不见好,智茼公子身为皇长孙,去侍奉跟前也是应该的。”
“只是这份孝心表面上有了就行了,做得太过,难免不让旁人觉得是黄鼠狼给鸡拜年,不安好心。”
柳慕光思忖着,说:“五王爷?”
“你操心这些做什么?智茼公子从今往后大可不必再这样八面玲珑的讨好任何人了。”柳肖忽地低低笑着,言语之间透露着无法言说的自信,“只要能促成智茼公子与那匈奴公主的婚事,那日后,你我也不必处处都受那三王爷掣肘,也不必低那薄颜一头。”
柳慕光惊讶道:“和亲?!匈奴要和咱们和亲了?!不应该是嫁给陛下吗?要么应该是太子?”
柳肖十分和气地解释说:“你太不懂陛下的心思了,陛下从前一直不让太子上朝,不管太子学习,现在又突然让太子上朝听政,你当是为何?”
“难道不是因为害怕三王爷……”谋权篡位?
后面的四个字柳慕光藏在了唇齿里,轻易不敢出口。
“说对了一半,当初陛下让七皇子做太子,明摆着是想要给大皇子机会,但是后来大皇子迟迟不好,皇帝又纵容太子回回正对柳家,拿太子当箭使,现在咱们柳家终于衰败了下去,能用的人,门徒不复当年荣光,可谁知道三王爷和四王爷也长大了,有了自己的心思,当然只能继续让太子掺和进去,要的就是三四之间的平衡,咱们的陛下,瞧着还能活上很多年呢,皇子这么快就有了心思,有了自己的党羽,很快就想要更多的权力了……太子这个挡箭牌真是哪里需要哪里搬。”柳肖冷笑着说。
“所以太子这样一个挡箭牌,不可以娶背后有着庞大力量的匈奴,毕竟太子身边已经有一个薄厌凉了,薄家那位痴情人又是主张战的,二王爷、三王爷、四王爷也都有了正妻,五皇子也有了定下的未过门的妻子,剩下的六王爷是个天生残疾,根本不适合,太子就更不可能,那么一直被陛下约束的智茼公子便成了唯一的人选,即便不是,我们也要让智茼公子是。”
智茼突然打了个喷嚏,惊扰了正在休息的太子。
太子坐在柔软的罗汉床上,靠在长长的靠枕上昏昏欲睡,整个南三所三所正堂里一片祥和,只有薄公子与智茼公子下棋的声音轻轻响起,谁知道智茼鼻子突然痒得要命,‘阿秋’一声,震得浑身软绵绵,裹得像是蚕宝宝一样的顾宝莛忽地睁开一双迷人的大眼睛,面上还有着被热气熏出的软红,张口道:“地震了?”
第130章 中毒┃你不要怕。
小叔被自己吓醒, 年纪轻轻的智茼公子立即闹了个大红脸,面前的棋盘也不要了,手里玲珑的琉璃棋子也丢回了棋盒里面,告罪般站起来对着坐在榻上的顾宝莛说:“是智茼不小心, 扰了殿下清梦。”
顾宝莛从蓬松的被子里面伸出一只皓白的手来, 柔软贴身的月色里衣瞬间就沿着那纤细的手臂滑落至手肘,他用手背揉了揉眼睛, 笑道:“智茼多礼了, 私底下不必如此, 厌凉也不是外人。”
被太子殿下亲昵叫说‘不是外人’的薄公子没有挤去那叔侄二人当中, 只是慢吞吞的收拾棋盘, 那骨节分明的手一颗颗将棋子按照颜色分拣出来, 又细致得分别装起来,而后才来到顾宝莛身边, 坐在榻边儿上, 捏着顾宝莛的手腕便把了把脉象。
见怪不怪的智茼公子见状, 还是忍不住说了一句:“薄公子当真如今也打算学医了?”
面上还有些病容的太子殿下眼里清亮, 藏着一丝不足为外人道的甜蜜, 说道:“他哪里能一时半会儿就学会呀?还不是闹着玩儿的?六哥从小就学医呢, 都自认才疏学浅,那医术又枯燥无聊,指不定什么时候就撩开手不管我了, 跑去南营和他那些亲近的属下摔跤、赛马呢。”
顾宝莛话音刚落,手腕上就被捏了一下。顾宝莛打了个哈欠, 将手从薄厌凉的手里抽出来,用袖子擦了擦眼角的眼泪,掀开被子便说:“行了, 父皇虽说是让你们陪我,可我现在也好得差不多了,不必时时刻刻都有人在身边,平白耽误你们的事情不说,我自个儿也过意不去,智茼,你回去罢,天色不晚了,回去前记得去大哥的皇极殿一趟,大哥肯定也是想你的。”
智茼这几个月和几个叔叔连带几个表弟一块儿轮流照看大病初愈的太子,偶尔是他与四王爷凑到一块儿,但实际上四王爷在的时候,他基本说不上什么话。偶尔他会与五王爷碰上,五王爷不如何待见他,对着他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但是碍于太子需要修养,不宜吵闹,所以大家也都安安分分,他也乐得当一个空气。
后来五王爷领着人治水去了,四王爷平日也忙于修路,没有空过来,智茼便补了这两人的缺。
二王爷自是不必说了,虽然也忙,却让家里九岁的润泽常来南三所溜达。
其中只有三王爷和六王爷不知为何鲜少过来,即便来了,也没有进屋子坐坐,平日里打发人过来送东西倒是送得勤快。
“是,智茼这就过去看看父亲。”智茼听话的准备离开,却转身走到了屏风处时回头看了一眼,有点奇怪怎么小叔打发他走了,却迟迟没有让薄公子也离开。
只是这样一个不足为道的疑惑,智茼没有答案,只是余光看见了小叔看薄公子的眼神,像是有光,忽地璀璨一亮。
房间里没有第三个人了,顾宝莛便也有点大胆起来,伸手戳了戳薄厌凉的鼻尖,说:“你刚才都摸出什么脉象了?”他语气有些好奇。
薄厌凉伸手回敬顾小七一个捏脸,说:“摸出喜脉了。”
顾宝莛猝不及防被调戏了一波,原本就因为薄厌凉来看自己很有些害羞的脸上更是红扑扑的,是可以任人大咬一口的香喷喷模样:“你才有喜,你全家有喜。”
薄厌凉笑了一下,看着面前躺了三个月的虚弱少年,一眼不错的看着,直把顾宝莛盯得有些发毛,但又莫名很是受用,于是有些撒娇的伸手又去捂住薄厌凉的眼睛,感受着对方的眼睫轻缓刮过自己的手心,心里头装满了糖水来着,嘴上却说:“你做什么总是这样看我?”
“哪样?”被蒙着眼睛的薄公子问。
顾小七搜肠刮肚的寻找修饰词语,好不容易才描述道:“好像我是一百万两的银票一样。”
薄厌凉被逗乐了,被顾宝莛遮着的眼睛也在笑,却更透过顾宝莛那并没有严格闭紧的指缝窥伺他的顾小七,并在这样和谐温暖的气氛里,眼睛一眨便好像又透过指缝看见了躺在病榻上第一次换药血流不止的小七。
身体瘦弱,骨头架子都比他小一些的顾宝莛那时被拆开裹了一天的纱布后,最后一层竟是黏在了伤口上面,轻轻一扯便疼得大叫,浑身抖个不停,但不换药不行,伤口每日都必须清理、重新上药,以免伤口发炎化脓,大家却不知道。
当时有太医拿着锋利的小刀一点点将纱布挑出来,但说是挑却基本等于将刚那竹签一样大的洞口血肉直接又撕下一层薄膜来!
看得人心惊胆战,活像也跟着小七从鬼门关又走了一趟,汗水跟洗了八百回澡似得,从皮肤里面猛地渗出,淌了一背。
起初的一个月,换药总是这样艰难,夜夜都要搞得南三所人仰马翻,再加上伤口极深,里面到底是受了伤,因此顾小七时不时就要闹个心悸的毛病,疼的时候说不出来哪儿疼,像是胸口的骨头疼,又像是神经抽搐,但又像是心脏被人狠狠捏了一把,顾小七说不出来,只是难受,弯曲着那本就单薄瘦弱的身子,蜷在床上,眉头皱着,一个字也说不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