双瞳剪水的眼眸正对着他,顾景愿并不觉得对方有什么需要道歉的,他轻微摇头:“那皇上忙完了吗?”
“朕始终没有想好是该先进攻左城还是右城。”
京都本就处于北部地势最高的位置,左右两城一左一右环绕着它,形成天然的易守难攻之势。
这也是尽管眼瞅着便要击破京都,可大宜军却原地驻扎、迟迟没有再行动的原因。
以大宜朝如今在北部的兵力,最好是率先集中攻打一处,并不适合分散兵力,两边进攻。
但因为对面所占据的特殊地理位置以及难以预测的排兵布阵,便使得无论先进攻左城还是右城,都会相应的面临很大风险。
一旦选错,甚至可能满盘皆输。
顾景愿向那沙盘看了一眼,又看了看龙彦昭,说:“皇上不累吗?”
龙彦昭伸手抱住了他。
两只长长的手臂环住那截细瘦腰身,龙彦昭将头搁在顾景愿的肩膀上,有些无力地说:“累。”
感觉到肩头的重量,顾景愿不禁一滞。
他尝试抬手轻抚对方的后背,道:“或许陛下好好歇一觉,醒来便能想到对策了。”
“唔。”龙彦昭依旧没有要抬首的意思。
细细嗅着怀中人身上的皂角香,龙彦昭说:“先前阿愿的计策果真让北戎民心动荡,还彻底与北崖交了恶。若此时不乘胜追击,朕只怕会再生什么变故。”
纵然如今他其实也有信心可以应对一切变故。
但……
龙彦昭说:“毕竟若无意外的话,入冬之前朕便可以带阿愿回京了。”
后面这句话,他是咬着顾景愿耳朵说的。
知道顾景愿最讨厌的便是北部的冬天,他又怎么会忍心让他留在这里?
这一回龙彦昭废寝忘食不眠不休的动力便只有一个。
——他想在第一场冬雪飘落之前,带顾景愿回家。
顾景愿的耳朵有些发热。
轻抚对方背部的手干脆停留在了那里,他回抱了龙彦昭。说:“没关系的。”
这几日,他都没有再做那些个梦了。
而刨除这个因素,留在北地其实真的没什么关系,除了这里冬天真的会很冷。
不过……
顾景愿说:“臣觉得有陛下在,也不会冷到哪里去……”
他说这话是真的。
皇上身上燥热,四季都像个大火炉,待在他身边怎么会冷。
但这话落入龙彦昭耳中,却成了能抵得过千万甜言蜜语的情话!
虽然……顾景愿还是顾景愿,他大概都未意识到他说的东西对自己来说意味着什么……
不过皇上还是咧嘴傻笑了起来,他直接抱起了顾景愿。
“那咱们先去睡,让朕好好温暖温暖阿愿,明日继续想法子。”
顾景愿:“……”
皇上就是有这个本事,无论平日里再忙再累,在那方面上却永远都能生龙活虎。
就是这般龙精虎锐,仿佛有用不完的力气和精力。
而且还经常一言不合便……
后来是顾景愿累了。
他累得不得不沉沉睡去,什么都顾不上了。
以至于第二日,顾景愿起得有些晚。
他洗漱完、换好衣裳,照例去主帅营帐中旁听。
路过演武场的时候,只见里面黑压压地站满了身着甲胄的将士们。
将士们通常都会晨起在演武场练兵一直到晌午,顾景愿见识过几次,并没有打算在此停留。
他从后方路过,只是人还未走近,便听见龙彦昭暴怒的声音从队伍最前面传来。
——皇上正在发脾气。
顾景愿脚步顿住。
正好停在了演武场的门口。
站在外面把守的士兵见到他齐齐要给他行礼,被顾景愿制止住了。
他侧耳倾前面的动静,只听了一小会儿,便听出皇上究竟在为什么事情发怒了。
正在这时,巡逻至此的影八赶了过来。
他显然也知道皇上发怒的理由,不禁对顾景愿说道:“侯爷,您千万别介意,里面那些个武夫们一向七个不服,八个不忿,我刚刚来这儿的时候也被他们背后议论着呢,若他们知道大人你……”
却原来是顾景愿来此几日,既不出现在演武场,每日主帅帐中议事之时也皆是旁听,从不发表意见,时间久了便不免遭受到了一些议论和非议。
这里的将士们都是广平王手下的兵将,长期驻扎在西北部。绝大多数人都只听说过他罢了。
但见他这几日来都未发表过任何意见,也没有任何作为,便不免开始怀疑和议论侯爷在这里意义。
又因为顾景愿容姿出挑,不提那身段多么修长挺拔、面容如何绝世无双,便连他眉骨上的那道疤都过分醒目艳丽……如此绝色之人,在这营中待着,又时刻常伴陛下左右……
便免得不了令人多想。
背后议论的声音被龙彦昭不小心听见了,这可算是触到了皇上的逆鳞,便有了今日这一幕。
顾景愿对影八说:“无碍,我知道的,谢谢你小八。”
边境苦寒,战争残酷,他一向都很了解。
也就更清楚在这种环境下,很容易滋生恶意。
以前又不是没经历过。
他太了解了。
顾景愿干脆抬步,步入演武场中。
前面的龙彦昭还在训人。
直到见到冗长密布的队伍自动分开了一条细缝儿,身着一袭布衣、笔直挺拔之人逐渐向他逼近,他声音才戛然而止。
“阿愿?”龙彦昭轻声呢喃。
顾景愿已经走到了最前面。
武人很容易瞧不起只会舞文弄墨的文人,纵然这会儿被皇上教训了,也还是有一小部分不服管教的人忍不住在底下私自议论。
……演武场很大,他们站得又密集,悄声说话也不怕被人听见。
“嗨,侯爷纵然文采出众,可不也是个文人么?也不会领兵打仗,也不能上战场冲锋陷阵……在这儿有什么意义!”
“说的也是……不过你没看见侯爷那容貌吗?生得比女人都要俊!他在营中,大伙儿打仗都有劲儿了。”
“是大伙有劲儿还是皇上有劲儿?你们没听说在京中的时候……”
这士兵话才说到一半,便骤然听见有什么利刃破空的声音向自己袭来。
未待他反应过来,只听“当”的一声响,一只竹箭已然划破长空,正好将他头上的头盔击穿击落!
那士兵惊得大叫一声,其余人也不由吓出了一身冷汗,下意识纷纷退开。
待众人反应过来,不约而同地抬头去看,就见最前方的木台上,身着一袭素色长衫的俊秀青年再一次挽弓搭箭。
他姿势标准自然,动作熟练有力。剪头所指之处,正是那已经失了头盔的士兵!
“侯爷饶命!侯爷饶命!”
被人用弓箭直指着,纵然胆子再大这会儿也不敢再放肆。
更何况……方才周围有那么多人,他所处的地方距离前面侯爷所站的木台又足有百步之远……
那么远的距离,侯爷是怎么精准锁定他,而且还正好射中他的头盔的?!!
周围人都细思极恐,不免都继续向后退了一大截儿。
演武场中生生出现了一片空地。
正在这时,又有利箭破空声传来,那士兵被吓得屁股尿流,抬腿儿便想跑。
可那弓箭却直直插|入他面前的地上,生生止住他的脚步,分毫不差。
……
一个短暂的宁静之后,演武场彻底爆发出一阵哄闹的议论声!
“你们说的没错,军中的确不养无用之人。”众人惊诧哗然间,顾景愿声音平淡地响起,却不知不觉间,盖过了他们的所有人的议论声。
“是以议论旁人前,先看看自己是否有资格指摘他人,多管闲事。更何况……”
缓缓放下手中的弓箭,台上的向阳侯面如冠玉,外表风流蕴藉,文质彬彬。在清晨不甚明媚的阳光下也分外耀眼,惊为天人。
他目光直指那被吓傻的士兵,缓缓道:“若方才是在战场上,你早就死了。”
第66章 我亦飘零久
数万人集结的演武场中,顾景愿不用多说,也不必再说。
所有人都不禁看向演武场正前方,这个素衣长袍、长身玉立的青年。
在此之前他们都不知道,传说中的向阳侯,他们大宜朝的文曲星……竟然还会武?!
这可真是闻所未闻!
但转念一想,自侯爷与皇上来到这里,与北戎大大小小也只打了两三场防御战,因为早有准备每一次都轻松取胜,不需侯爷亲自出马,他们也就自然没见识过侯爷出手。
这样说来……周围人再看一小片空地中间、那个被射掉头盔的士兵,目光便不由多了几分鄙夷。
——侯爷本就是文人出身,却有百步穿杨之能。
观这位只会在背后议论别人、被侯爷当场戳穿的士兵,都不像是会有侯爷那种能耐的人。
事实上,单凭侯爷方才那一手,这演武场上恐怕便有一多半人及不上他的准头。
这样一来,先前的各种嘲笑便完全成了一种笑话。
顾侯爷说的话也自然深入人心……议论旁人前先看看自己是不是够资格,单是这一句,就值得很多人反思……
留下一个欣长削瘦的背影,向阳侯此时已经随同皇上一起离开了演武场。
但今日他带给其他人的震撼却是不可磨灭的。
“观那箭法,说能百步穿杨指定是不为过。若非亲眼所见,谁能相信侯爷他……”
“是啊是啊,侯爷那身形那容貌,谁看都联想不到这是个会武的吧……这回可真是叫咱们吃了一惊!”
“怪不得皇上会刻意将侯爷请来,又能打仗又能想计谋,上哪儿去找侯爷这般出挑完美之人……”
“不过想想还是有些难以置信,侯爷那臂力和准度,究竟是怎么练的?”
不只是普通士兵,连广平王手下的将领们都叹为观止。
他们每日在皇上的营帐中议事,侯爷都只是旁听。他原本该是存在感极弱的,可偏偏又是那样一副相貌……
时间久了,难免叫人多想。
可今日这幕过去,再没人敢轻视顾侯爷了。
从演武场回来,众人都侯在主帅的营帐内,安静地等待今日的议事。
谁都不敢再乱说话。
也无人
知晓,后面私人营帐内,刚刚展示了两次箭术的顾景愿嘴唇已然泛起了白色。
对于现在的他来说,这般连发两箭还是有些勉强。
不提曾经他昼夜练习的挽弓和瞄准——这些都是深刻进骨子里的东西,即使很多年没接触了,也可以顺利找到当年的那个状态。
只单说纵然很会瞄准、很有技巧,但想要在那么远的距离达到那样的准度和力度,除了要求身体强度外,内力也必不可少。
所以顾景愿才会觉得这般吃力。
“喝点水。”旁边龙彦昭面无表情地给他递了杯茶。
顾景愿依言喝了口茶水,见龙彦昭眉头紧拧一脸严肃,便说:“我没事。”
他反过来安慰皇上:“这种时候军心应该一致向外,没必要为了不值当的事情闹内讧。而能最快让大家接受我的方式便是像方才那样。”
“朕理解。”龙彦昭这般说这,却依旧蹙着眉。
无论外在气质看上去有多温和、寻常时表现得有多平和无争,但顾景愿骨子里的思维想法都还是当年那个过于刚强的阿启。
——但凡是他真正想做的事,行动起来时便会化身成一柄锋利笔直的刀。
他永远都会采取最简单最直白的方式,去达成自己的目的。
这龙彦昭已经体会了不只一次两次了。
只是……
理解不代表赞同。
那句话说得很对,过刚易折。
就正如阿愿昨夜担心他的身体一样,他也同样当心着顾景愿……
稍稍缓了一会儿以后,顾景愿面色看上去已经好了许多。
反观皇上的脸色,仍旧是一脸凝重。
“臣真没事。”顾景愿轻轻拉了他一下,仰脖看他,冲他解释:“功力还没完全恢复,以后会好的。如今只是有一点点累。”
他一仰头,眉骨上的疤痕便变得极度鲜明突出,龙彦昭最终也说不出什么重话来,只能摸摸他的脸,叹气:“下回有什么事阿愿先跟朕商量一下,可好?”
他用的不是命令的语气。
而是一种询问。
但紧接着,他又张开手臂将顾景愿整个儿揽入怀中,年轻的天子露出一丝邪气的笑容:“当然,朕也不会允许这种情况再发生。”
骤然被人按在怀里,耳旁边都是
皇上强有力的心跳声,和说话时胸腔震动的声音,顾景愿不由眨眨眼:“皇上?”
皇上口中的“这种情况”……指的是有人再背地里置喙他?
……他怎么总觉得皇上这话有些不简单?
但这一回龙彦昭也跟他打了个哑谜。
“朕也日后再告诉阿愿。”
顾景愿:“……”
顾景愿没有再歇。
战事紧张,前头还有那么多人等着陛下议事,他也不好意思耽搁时间。
与龙彦昭一起来到前方主帅营帐,龙彦昭先是就今早的事情将在场的各位将领又耳提面命地提点了一通,要他们都管好自己手下的士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