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梒心中喟叹一声,刚想冲众人说一声献丑,却忽听周遭传来惊呼之声。他一愣,还未回头便忽觉劲风扑面,说时迟那时快一根飞羽“刷”地一声破空而来,转瞬便已射断垂柳。而紧随着那箭翎如掠影而过的是一人一骑,那速度已快如闪电,不待众人转头便已人到树下。却听骏马啼鸣,被飞羽射断的半截柳枝已飘然落入了马上之人的掌心。
谢琻长身立于马上,手持断柳微微冲众人一笑,最后将目光落在了满面讶异的沈梒脸上。二人隔空对视,沈梒的愕然渐渐变为浅浅的喜色,他正开口想说什么,谢琻却已率先挪开了目光。
“你怎么来了?”谢华笑着迎了上来,“方才良青还问起过你呢。”
谢琻淡淡地瞥了一眼沈梒,垂眸笑道:“是么……我没什么事儿就来了。”
谢华知道自己弟弟与沈梒交好,没怎么寒暄便离开了,将谢琻和沈梒二人留在了原地。
“让之……”沈梒与他足有半个月没见了,说不想念肯定是撒谎,此时乍见也是十分惊喜,低唤了声伸手想去拉他。
谁知谢琻却一旋身躲开了,看着他凉凉地道:“沈大人何必动手动脚,让别人看到误会就不好了。”
“你——”沈梒面色一变,染上了几分愠怒。但他终究比谢琻稳重不少,吐了口气后平静道,“让之,那日有些话我的确说得欠考虑。经过这半月时间,咱们彼此现在也都冷静了些了,是时候平心静气地——”
“冷静?”谢琻反问他,“你有什么时候是不冷静的么?”
沈梒皱眉:“什么意思?”
“我说,你不一向是冷静自持的么。”谢琻冷笑,“从我们认识到在一起,你一向都是那个冷静到置身事外的人,好像无论有没有这段感情对你都没什么所谓一样。估计和我躺在一张床的时候,你都在算计着未来什么时候要与我分开吧!”
沈梒的确设想过二人将来会分开,但此时被谢琻这么说,他心中却又生气了一股难以抑制的愤怒和羞辱感,仿佛是被人迎面扇了一巴掌一样。
偏偏谢琻还兀自愤愤在那边低声道:“和你在一起后的每日每夜我都开心得睡不着觉,恨不得时时刻刻与你在一起,让天下人都知道我们的关系。可你呢?你真的有开心过么?这半个月来我想你想的睡不着,但你能趁机摆脱掉我的纠缠,恐怕是开心得睡不着吧——”
沈梒猛地抬眼,双目如利刃出鞘般狠狠瞪向谢琻。那目光中的冰寒及怒意,让谢琻猛地打住了喋喋不休的话语,整个人震在了原地。
二人隔空对望。谢琻捏紧了缰绳,强自挺直腰背,抿唇毫不退缩。沈梒却也没说什么,很快拨马走开了。
其他人没注意到他二人的争执,而是三两聚集到了停船之处。此时已到下午时分,风浪却并没有停息,江上的水面起伏却愈发汹涌了起来。
“虽然凭立独叶舟是件快活之事,但此时风高浪涨,恐怕泛舟并不容易。”有人皱眉望向谢华,“谢兄,你看着……”
谢华沉吟着。之前也不是没有图一时快活,结果船翻落水,最后葬身江底的人。他们出来游玩本是图个乐子,若冒太大风险便得不偿失了。于是便笑道:“既然如此,不如回城前去御河码头,我另有一艘大的画舫停在那处。那船极稳,再大的风浪也经得住,我们一同乘船游江也是一样快活。”
众人皆抚掌称好,正要翻身离开,却忽听一人道:“且慢。”
却见一直沉默站着的沈梒大步上前,冲谢华一拱手笑道:“谢兄,小弟想试着泛一泛这轻舟。”
众人皆是一惊。尤其是谢琻近乎是骤然变色,脱口而出斥道:“沈梒,你疯了?”
“是啊良青,”谢华也忙跟着劝道,“此时风高浪大,我们何必冒这个风险?改日挑个好天气再来也是一样。”
然而一向和顺的沈梒此时却已不容置喙地走到了船坞旁,平静笑道:“无妨,在下自小在江南水乡长大,这点水性还是有的。况且如此豪阔的巨浪盛景,需得随波逐流,方得其中真味。”
有几个胆大的公子哥们皆是哈哈大笑,纷纷嚷着也要一同“随波逐流”一遭。谢华无奈,只得招手叫过随从命他们将停在码头的画舫开过来,以防不时之需。
而趁无人注意,谢琻一把扯住了沈梒,咬紧牙关一个字儿一个字儿地恨道:“沈、良、青,你不要命了?”
沈梒的嘴角挑起一丝不易察觉的冷笑,他将十月寒波般的目光停驻在谢琻因愤怒而有些扭曲的面孔上,反问道:“我不要命?难道在你眼里,我不一直是个明哲保身、置身之外,精打细算从来都只在乎自己的伪君子么。我这样的人,怎么会不要命?”
谢琻猛地一噎,旋即勃然大怒:“我原话是这么说的吗?!”
“大体就是这么个意思罢了。”沈梒冷笑,“我冷静自持,你怪我无情;我想冲动一把,你又怪我不要命。滚开点儿谢让之,今天轮不到你管我了。”
说罢他一把抽回了自己的袖子,解开一只轻舟,纵身跃上了甲板。
岸上的谢琻气得七窍生烟,大骂一声也跟着拣了一只船上了船身。
他们所驾的轻舟乃是一棵树干所制成,船身狭小仅供一人落座,船体也不大吃水极浅。这样的小船被风一吹动得极快,却十分难以掌握平衡,除穿上配备的一根木浆外再无其他工具可用,可说是到了开阔所在后便只能听天由命了。
却见沈梒抬桨一磕岸边,那船顿时如柳叶落激流般迅速被卷入了风浪之中,顷刻间便已离岸三丈之远了。谢琻看得瞠目欲裂,生怕一个不注意那前方的轻舟便被浪头吞入了江水之中。他心脏狂跳,疯狂划动独桨想要追上去,却怎奈风浪不从人愿,无论他怎么使劲儿却总离沈梒有很长一段距离。
转瞬他二人已至江面最开阔处。若此时水面平静,于此处独坐轻舟观两岸万重青山起伏纵横,薄云飞渡略过山头,万般丽景皆依次映入绿带罗衣般的水面,的确是快事一桩。
然而此时谢琻紧扒着船身,已被那上下起伏的轻舟颠得晕头转向差点儿没吐出来,一双眼睛又眨也不敢眨地盯着不远处沈梒的小舟,生怕他有什么闪失。再加上这浑身衣衫皆被江水打湿,整个人狼狈得如落汤鸡一般,又哪有什么心思去欣赏江山壮景?
“良青——”他二人已在江心,量别人也听不到他们的对话,谢琻便扬声大喊道,“别闹了!跟我回去!”
不知沈梒到底听到没,却见他回头冷冷地瞥了谢琻一眼,兀自将独桨横于膝头竟真地抬头欣赏起两岸的风光。
谢琻大骂一声,正想扬声再喊,谁知刚一张嘴一波巨浪便迎头兜来,那捧江水如特地为他备着的一般不偏不倚地喂入了谢三公子大张的嘴里。
“……呸呸——咳——呸!”
纵然再有什么滔天怒火,此时也被浇得彻底没气儿了。谢琻趴在船上惊天动地咳了一通,又掏心掏肺地干呕了几声,至此终于服气了。
“良青——”他想叫沈梒,想告诉他自己认输了,再也不敢随意大放厥词。然而一句话尚未说出口,却忽觉身下剧震,一阵天地转后“噗通”一声,江水已遮天盖日般将他吞没——
谢三少爷,落水了。
谢琻直至落水之时大脑都还一片空白,仿佛不敢相信自己竟真的翻船了。然而待冰凉的江水倒灌入他的喉头鼻腔之时,他才骤然反应过来,挣扎划拉着拼命要向水面上凫去。
此时却听有一个落水之声传来,随即在一片翻滚混乱、气泡汹涌之中,他仓皇间瞥见一道白色身影破浪而来,转瞬便已到了他的身后。随即他只觉腰间一紧,一道力量将他猛一抬托出了水面。
清新的空气袭来,谢琻疯狂咳嗽着同时贪婪地呼吸。而架着他的人身形灵活得仿若一条成精的海鱼,一手揽着他一手划着水,修长的双腿用力蹬了几下便已攀上了飘在一旁的轻舟。
随即只听不远处传来一阵嘈杂的叫喊招呼声,谢琻恍惚着似被什么人再度架了起来,背在身上爬上了另一艘船,而后他被平躺置于一个更开阔的船面之上,一双有力的手用力在他胸口按压了几下。谢琻猛地呕出几口江水,这才彻底清醒了过来。
首先映入眼帘的便是跪在他身旁的沈梒。如他一样,沈梒浑身也已经湿透,淅沥的水珠正从他苍白秀美的面颊上滚落,如被春雨打湿了的墨兰海棠一般,倒是好看得紧。
他眸中满是紧张,直到看见谢琻睁开眼睛,才微微松了口气。秀长的手指揪紧了谢琻胸口的衣服,半晌才听他低声骂道:“胡闹。”
“我、咳咳、我胡闹?”谢琻气得差点儿又背过气而去,“是谁一言不合就往江里跳?你吓得我魂儿都没了知道吗?还说我胡闹?”
沈梒眨了眨眼睛,神色间有些复杂,沉默半晌后,他低声道:“……的确是我胡闹。”
谢琻哼了声,刚想多说他两句,却听他复又低叹道:“我平生甚少胡闹……谢让之,你究竟给我吃了什么迷魂药?”
第34章 十二
谢三公子与沈大人于泛舟时不慎落水的消息很快便传遍了京城。两位都是朝廷重臣,所幸二人均无性命之忧。当时幸亏生于南方水乡的沈大人极擅水性,救起了溺水的谢三公子,不然后果不堪设想。
众人不禁纷纷感慨,能如此豁出性命去救人,“琅玉汀兰”果然是一对无间密友。可又另有一种风声传出,说那日谢琻之所以会落水便是因为和沈梒起了咀晤。而沈梒之所以救人,也不过是迫于谢家的势力,不得不出手相救罢了。
这二人皆是相貌出众、身居高位的青年男子,自然会时时处于各种风言风语的漩涡之中。八卦的百姓不知真相,各种离奇假说越传越凶。
而谢琻也没机会亲自出来澄清了。自落水之后,他许是着了凉,心情又大惊大怒,转天就病倒了,这一病就是小半个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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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华揉着眉心,快步穿过谢府的九曲长廊往后院走去。他昨晚又因兵部的差事熬了一宿,今早好不容易回来,现在只想换个衣服洗把脸,好好松快松快儿。这厢他刚大步转过一个墙角,便差点与从旁边芭蕉叶下石子小径里出来的沈梒撞了个满怀。
“良青?”谢华一回头,顿时愣了。
沈梒也有些惊讶。他手里拎着个竹编食盒,不用说也知道是给谁送的。此时因避人往后退了两步,便恰恰立在了那一人多高的芭蕉浓荫之下。翠绿的浓荫恰遮在他的头顶,而他隐在这一丛婀娜阔叶之下抬头往来,一双秀目都隐隐染上了碧色。
“扶疏似树,质则非木,高舒垂荫”,拟芭蕉亦可拟眼前人。
这乍一眼的艳色,连一向与他相熟的谢华都心悸了一瞬。
“谢兄。”沈梒唤了声,一抬手撩开芭蕉低垂的阔叶缓步上前,向他行了一礼,“失礼了。”
谢华连忙回礼:“良青怎么会……是来找让之的么?”
“是啊。”沈梒含笑,“让之病了后胃口一直不好,独好豆腐捞。所以我便做了些带过来,给他开开胃。”
谢华讶异道:“良青你亲自做的?”
沈梒一僵,似有窘迫地调转开了目光,清咳了声道:“啊嗯……不算什么的。以前我在老家的时候常见母亲做,现在自己做起来也算手熟。”
谢华神色有些复杂地看着他,缓缓点了点头。
沈梒总觉得他目光中似别有深意,不敢再多耽搁,寒暄了两句后便迅速告辞了。
谢琻病后,曾一度闹着要搬到外面他自己的别院。怎奈谢母忧心这个八百年都不曾病过一次的儿子,坚决不许他这段日子外宿,每日差侍女厨子流水似得往谢琻房里送补药食材,补得谢琻烦不胜烦,除了沈梒的豆腐捞其他一概看了就想吐。
此时沈梒拎着食盒进了谢琻居住的院子,却见花影林木寂静,唯听廊下的莲花池内锦鲤摆尾之声。左右无人,唯有寝房门口立着个小厮,一见沈梒来便连忙起身。
“大人,公子让您来了自己进去就好。”说罢,连这小厮也退了下去。
每次沈梒前来探望时,谢琻都会提前将一院的下人打发空。沈梒知道他是为自己考虑,只是纸包不住火,也不知这方法究竟能为他们隐瞒多久。
屋内的竹帘拉着,一丝光也透不进来。不知何处燃了香,空气中有股沉水檀香的味道,闻了便让人昏昏欲睡。沈梒轻轻将手中食盒放在桌上,往里间一看,果然床帏也严丝合缝地拉着,屋内之人似还在沉沉昏睡之中。
沈梒无奈摇了摇头,走过去想叫他起来趁热把豆腐捞吃了。谁知伸手刚一掀床帏,里面便猛地伸出一对胳膊将他猛地拉了进去,沈梒一声惊叫还未脱口便坠入了一个火热的胸膛。
“抓住你了。”谢琻如无尾熊般紧紧缠上他,亲昵地将头埋入他的颈窝。
帐子里满是成年男子那躁动的气味,再加上谢琻又发着烧,抱上来的时候跟个小火炉似得,勒得沈梒差点儿喘不上气儿。沈梒毫不留情地拧了下他的侧腰,挣扎着坐起了身:“身子还没好,胡闹些什么?”
谢琻赤着身子,懒洋洋地搂住沈梒的细腰不让他走,口中哼唧着。沈梒又拍了他一下,起身将床帏替他挂起,又亲自过去将还热着的瓷盅取了过来递到了他的眼前:“别闹了,先趁热吃了吧。”
谢琻却没有接,笑着问道:“是你亲自做的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