卢隐被他吓了一跳,连忙答应着去了。
作者有话要说: 这里称呼“陈员外”是因为陈述之升过职,“死”前的官职是员外郎,死后也没有追封之类的。古人很少有叫“X大人”的,一般正式场合都是姓+官职。
陈述之:林丞相和叶将军十几岁就认识了,所以林贵妃是哪来的?
梁焕:……不要在意这些细节。
陈述之:所以你什么时候打算找人给你生孩子?
梁焕:领养的!!
第115章 思人
一整夜,梁焕都心如乱麻,设想了无数种真相,又挨个否定。他安慰自己无论如何也不比现在更糟,却又隐隐感到确实可能比现在更糟。
就着如豆之灯勉强看完今日的奏折,梁焕终于等来了卢隐派出去的人。
“江主事家中无人,竟也没有锁门。去吏部问,说他好些日子没来了。这是在江主事家中找到的,就放在一进门的桌子上。”
梁焕接过卢隐递来的一摞纸,颤抖着手展开。
第一张是一份计划,详细写着吴氏夫妇的住址,和绑走他们的方案。第二张上写了几件事情,都是陈述之做过的,每一件都让自己更加疑心他在为察多国做事。第三张是一封书信,他曾经读过,就是那封陈述之写给楼萨的信。然而这一份上多有涂抹,显然是原稿,并不是他的字迹。第四张也是也是一封书信,是楼萨写给狗熊的,上面说了合恨草贬值的事。
第五张上只写了几句话:误信邪教,羞蒙鸿恩。临去之时,悉呈当时所书,虽往者不谏,亦稍慰愧悔。
将这几张纸翻来覆去读上几遍,梁焕终于明白了原委。
他怎么这么傻,他为何不直接让自己不要卖合恨草了,自己还能不答应吗?
有人威胁他,他为何不回来告诉自己,为何要独自默默承受一切?
如果吴氏夫妇真的被关在那里,派人去救不就好了吗?他凭什么自作聪明地认为他的牺牲是为自己好?
还是说他觉得,即便和自己说了,自己也不会愿意为了他而作出妥协或牺牲?
他一个人吞下这全部的苦,是该说他忠心,说他无私,还是该说他残忍薄情?
不过想来也是,按照他那套算法,这样做既是对自己尽忠,也是替自己尽孝。在如此高义面前,要他的命他都会答应,更何况只是承受痛苦。
想着这些,梁焕一边觉得愤怒,觉得苦涩,觉得怜惜,一边觉得……狂喜。
他从来没有变心,没有背叛自己,他临走前的眼泪都是真的。只要把他找回来,他就仍然像以前一样属于自己。
可是,他在哪里?
他假装他死了,他还在雍州吗?怀远收复了,他会不会回家?可他父母都在京城,他也许会先来这里?
梁焕看看外面的天色,不行,太晚了。既然已经等了这么多天,那就不差这一天半天的。
这一夜,梁焕睡在了未央宫里。看着周遭熟悉的陈设,想着两个人一起度过的日子,他便觉得很快又会是两个人了。
第二天,梁焕一下早朝便跑出了宫,来到于问荆所在的医馆。
正好今日是她出诊,梁焕一进门便看见她,火急火燎地跑到她面前,张口就是:“伯母,陈行离在您这里吗?”
被他吓了一跳的于问荆摇了摇头,“不在。”
“那他去哪了?”
“我怎么知道?”于问荆皱眉道,“你还来找他做什么?”
听她这样说,梁焕便知道陈述之把事情都告诉了她。他解释道:“伯母,我已知道是怎么回事了,我没有怪他,我很想念他,只是想找到他,求您告诉我他在哪吧……”
于问荆叹口气,偏过头道:“他让我先回京城,说你们会以为他失踪了,然后他便过来找我。结果我回到京城,官府却告诉我他死了,这么久也一直没回来,谁知道他去了哪。”
梁焕有些讶异,他既然和母亲说了会来京城,那就不太可能回雍州的家。那他为何一直没有回来?路上耽搁了?还是去做什么事了?
想着想着,他心中渐渐浮现一种模糊却可怕的可能。
“你先回去吧,如果他回来,我让他去找你。”于问荆淡淡地说。
逐渐膨胀的恐惧漫上心头,梁焕急忙离开医馆。
他没有回宫,而是去了邓直办公的地方把他抓出来,直接问他:“陈行离是怎么死的?”
邓直有些愣怔,当时跟他说的时候不是毫不在意么?怎么这时又想起了?
“说是在平凉府的时候,外头还在打,他非要出城。出去后便再没回来。”
这些话让梁焕的表情逐渐扭曲,他死死盯着邓直,颤抖着话音问:“他一个文官,为何要到战场上去?既然说他死在外面,那找过尸身没有?”
邓直被他这副模样弄得有些害怕,低下头小心道:“也不知他为何要出去。战后外头尸横遍野,没回来的都算作战死,不曾找过尸身。”
听到这话,梁焕顿时眼前一黑,好像有什么东西突然塌了。
“陛下,陛下您还好么?来人,来人!”邓直搀扶起站立不稳的梁焕,朝门口喊着。
“不用……不用叫人。”
梁焕狼狈地推开邓直,自己慢慢挪到门口。门口早有卢隐等着,扶上他往宫里走。
一回到未央宫,他便径直去了里屋,又径直到榻上坐下。一坐下,整个人便向后倒去。
正午时分,饱满的日光照进来,整间屋子都暖暖的,鼻子里有股阳光的味道。
周围没有人了,浓重的悲恸便再无法抑制,化作泪水滚下脸颊,沾湿了床铺。
早上走时,还以为很快就能和他一起回到这里了。
几个月前,和他一起待在这里的画面仍在眼前,枕头上仍留有他的气息。
可是现在……
之前以为,说他死在战场上只不过是说他离开的借口。可现在知道他没有离开,他本来是想回京城的,却没有回来。
他为什么非要出城,为什么要上战场?他又不会打架,他去干什么?他根本就没有这样做的理由。
除非,这是他能想到的最体面的死法。
仅在自己的记忆中,他便有好几次豁出性命。他是多么容易放弃自己的一个人,怎么没预见到呢。
这次又是为了什么?想想他当时的境遇,是因为愧对自己么,还是因为觉得做了不忠不义之事,还是因为觉得活着就会成为别人威胁自己的筹码,还是只是因为分别的痛苦太过强烈。
还是每个都有一点,全加起来,就把人压垮了。
早该想到的,早知如此,当时无论如何也不能让他走,就算他恨死自己,也要把他关在未央宫里,找人日夜看着他,不能让他伤到分毫。
可现在说这些又有什么用,害死他的人就是自己啊。
原以为自己出现在他的生命里,是要照顾他,保护他,让他高兴的。没想到,陈述之倒了八辈子霉,认识了自己,要了他的命。
他已经离开,欠他的无法偿还,这次真的要背一辈子的债了。
梁焕从榻上下来,开始审视这间屋子里的每一样东西。梳妆台的铜镜里,曾映过他的面容;洗漱的盆中,他曾打湿毛巾给自己擦脸;面窗的椅子上,他坐在那里时,自己就会从后面环住他的脖子,吻他的耳垂。
视线所及的一切,都无法摆脱他的影子。
梁焕在未央宫里一圈一圈地转,卢隐要传午饭晚饭他都不吃,最后身上没有力气,靠着墙瘫倒在地上。
他就这样坐了一夜,后半夜不知怎么就睡过去了,却连噩梦都做不出来。
早上,卢隐扶起魂不守舍的梁焕,帮他换了衣裳洗了脸梳了头。他双眼肿起,面色惨白,人也如同行尸走肉一般。
他勉强出门上早朝,一言不发地听下面的人奏报。
去年在江州减税颇为顺利,今年打算扩大到临近的几个州。因为减税导致国库收入减少,然而御史台根据改革后的法令抄了几个贪官的家产,原本高得离谱的官员薪俸又往下压了,所以目前大平朝廷还不算很穷。
雍州收复的地方已经派遣官吏过去治理,栽培年轻将领的计划开始执行,炼铁的工厂仍旧在研制着新的配方。
看着下头的臣工,梁焕想到近些日子朝堂上的局势,欧阳清的余党早已不成气候,林烛晖党人现在一起拥护邓直。然而崇景六年、七年的两批新科进士,很多都被梁焕单独叫来谈过话。掌握了这些新人,就是掌握了朝堂的未来。
想想几年前,朝堂完全不是这个样子的。那时欧阳党还在为所欲为,纵容贪官鱼肉百姓,林烛晖殚精竭虑地牵制,勉强维持平衡。而自己只负责在上朝时同意他们的结论,在他们批好的奏折上签字,更没有任何可以握在手中的势力。
这几年里,他改变了自己,也改变了朝堂的风向。如今内忧外患逐渐平定,大平到了休养生息的时候,他自己也可以做个无为君主。一切都很好,一切都是他想要的样子。
只是,让他变好的那个人,看不到这些了。
害了他的不是自己,而是自己的地位和手中的权力。这些事从一开始就是他们之间的阻碍,却不曾想到竟是天人之隔。
看着下面群臣时而恭谨,时而激奋的模样,梁焕突然觉得好累。这一切本不属于他,他只不过是乡间长大的野孩子。十岁来到这禁宫之中,十五岁坐上这个位子,从来没人问过他的意见。
够了。背负了如此深重的罪孽,决无法若无其事地回到原本的轨迹上。带着肝肠寸断的疼痛,也无法负担家国天下的责任。
站在前几排的大臣都能看到,宝座上的君王原本就面色不佳,还一直在走神,根本没听他们说话。不知何时起,他的眼眶变得红红的。
作者有话要说: 陈述之:一定是战场上太冷感冒了,怎么一直在打喷嚏><
第116章 片语
初夏的夜晚露重天凉,吴镜让宫人给自己换了一床厚被子,又给对面的屋里也换上。这些日子梁焕就住在对面,不过这两天都没回来了,她也不打算等他,正要洗漱就寝。
刚想到不打算等他,外头的宫人却说他来了。她起身迎他,见梁焕摇摇晃晃地走进来,脸色很差,阔朗的眉眼间全是倦容。
她把他扶到座位上,还没等开口问,便听见梁焕先说:“姐,我想回家了,你跟不跟我一起走?”
吴镜一愣,没反应过来,“回哪里?”
“回晋州,去找爹娘。”
她讶异地望着他,隐约感觉到他不对劲,却说不好是什么事。
“你要是不想走就待在这里,以后也能享享荣华富贵……”
吴镜连忙拍拍他的手,柔声道:“我来这里本就是照顾你的,你要走,我自然同你一起走。只是你想好了么?做出这种决定,就不能后悔了。”
梁焕歪了歪身子靠在她手臂上,“姐,你还不了解我么,我本就不爱来的……”
“出什么事了?”吴镜忽然问,“不爱来,这么多年也过去了,怎么这会儿要走?”
犹豫了一下,梁焕还是觉得没必要瞒她。他闭了闭眼,试着用简练的语言概括深重的伤痛:“陈述之死了。是真的死了。”
听他这样说,吴镜又一次觉得手足无措。她不知该回应些什么,这话太重了,任何安慰的话语都显得苍白。也许只有这样一个决定才能发泄他的情绪,才能与他口中的这件事相代偿。
最后她只平淡地问了一句:“什么时候走?”
等了一会儿,她听见梁焕混杂着叹息的话音:“就明日吧。明日一早我把事情安排下去,我们就走。”
吴镜正思索着,手腕却忽然被梁焕抓住,听见他失落地说:“爹娘不会嫌弃我吧,说我懦弱、不负责任……上次回去他们本就不喜欢他,如果他们知道是这样的理由,那还不得都怪到他头上……”
吴镜觉得他都快哭了,爱怜地拍拍他的背,轻声道:“不会的,再怎么说也是爹娘,肯定是为你想的。不说理由就是了,我也给你瞒着。”
“你也别太难过了,这世上还有很多人爱你的,爹娘爱你,姐也爱你……”
被她这样一说,梁焕好不容易止住的悲伤又开始往上冒。
若不是还能逃去这些人那里,真不知道要怎么过这个坎了。
趁着夜晚,梁焕收拾好了未央宫里所有的东西,又拿个箱子装走了抱岩阁里所有的纸。
天一亮,梁焕直接称病休朝,让朱幸去处理群臣的琐事。然后他叫来右丞相邓直、礼部尚书白从来、翰林院掌院学士程位,另找了宗人府的宗令、詹事府的詹事和太医院令。
这些人聚集在未央宫,商议了整整一个上午。
一个上午并没有商议完,但中午梁焕就走了,具体要怎么执行,那就不是他的事了。
他在瑞坤宫和吴镜吃过午饭,便拎着个包袱、抱着个箱子来到禁宫角落的小门,二人一同坐上门外的马车。
马车按照梁焕的吩咐从城中的路出城。梁焕掀开窗帘,探出头去看繁华京城内的景象。他看到了好多熟悉的地方,什么戏楼旅店集市,看到哪里,与之相关的回忆便跃然眼前。
出了城,远远便能看见高高的一座塔,以及下面田野中零零星星的几座房子。
梁焕把半个身子探出车窗,回头望着渐行渐远的京城。他十岁来到这里,距今已经十三年了。刚来的那些年,他对这个城市没什么感情,也没什么太深的印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