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了,当初派去江南的买粮官,他记得,似乎是庞籍来着……
赵受益若有所思地看了庞籍一眼。
他现在还是枢密副使,老老实实地站在文官队伍里。
知人善任才是好皇帝,这么一个有能力的人一定要用好……
不过庞籍一定是在江南使了什么极其得罪粮商的法子,将人家手里的存粮都买空了。
粮食是种很特殊的商品。
每年都有一茬一茬的粮食从地里长出来。
种粮食需要一整年复杂繁重的劳动,而粮食又是人人都需要的东西,每个人一年都要吃掉不少的粮食,粮价不能太贵也不能太便宜,谷贵伤民,谷贱伤农。
这也就决定了种粮食无利可图。
想要从粮食上获得利润,只有一个方法——扩大交易规模。
即使一斗米只有五到十文的利润空间,规模一旦大了起来,动辄买卖几万石,利润也是极其可观的。
而粮食又是硬通货,永远不必担心砸在手中卖不出去。挖个地窖做粮仓,可以保存十几二十年。万一什么时候天下大乱了,手中有粮心中不慌,还能关起门来过自己的日子。
这也就决定了,能在江南这么个富庶之地做粮商的,都是手中掌握着雄厚资本的豪商巨贾。
庞籍能从这些人手里挖出肉下来,赵受益十分佩服。
毕竟当年他自己和江南粮商对上的时候,还是砸了大相国寺的金佛,铸成亮闪闪的铜钱,才将那群唯利是图的饿狼给安抚住的。
不管庞籍是怎么做到的,反正江南的粮商手中的存粮是被用灾年时的低价买空了,粮商手里没了存粮,还没有发上国难财,自然愤怒,这就要想方设法地从朝廷手里将这块肉抢回来。
粮商手里没了存粮,自然就不能再低买高卖地操控粮价,这对于他们来说是极不利的。
唯有趁着今年大量买粮,将自己的粮库填回来,才能弥补一些损失。
每年江南出产的粮食是有数的,官府收税收走了一部分,他们能买的就少了,这可不行。
唯有串通地方官,撺掇朝廷减税。朝廷税收得少了,才能有多余的粮食给他们买。
“举国上下具是一体,如今北边遭灾,朕没给南边多加赋税已经是体恤农人疾苦了。想要跟着免税,门都没有。”
赵受益冷着脸道:“江宁府管事的是谁,你去跟他们说,再有这种屁话送进京里,他的官就别想当了,回家养老去。对了,今年的考评,给他记一个下等。”
范仲淹道:“是。”
赵受益扫视一圈崇政殿:“还有谁?还有哪个没遭灾的州府也想减税?”
众官员都低着头,不敢说话。
皇帝正在气头上,谁说话谁傻。
赵受益冷笑:“没人是吧?没人朕可走了。”
说着就站起身,刘恩小碎步跟上。
此时崇政殿内落针可闻,八贤王的声音忽然响起:“官家留步。”
赵受益脚步不停:“皇叔也有事要奏?若是家务细事,没必要在崇政殿里议论。”
八贤王道:“臣要奏的,是国家大事。”
赵受益道:“国家大事自有宰相操持,皇叔不必挂心。”
八贤王道:“宰相是官家的臣子,纵然官家的决策有所疏漏,也未必直言敢谏。”
赵受益转身看他:“宰相不敢谏,皇叔如何敢谏?”
八贤王道:“宰相不敢进谏的事情,我敢进谏。”
殿内愈发鸦雀无声,离得近的官员都偷偷地抬起头来,围观皇帝父子吵架。
没错,父子。
谁不知道,八贤王其实就是皇帝的生父呢?
八贤王不是一向明哲保身么,怎么忽然又玩起立殿谏君这一套了?
前些天这父子俩不还浓情蜜意的吗,又是请赐婚又是请祭陵的,怎么这会儿闹成这样?
赵受益道:“皇叔凭什么敢呢?”
八贤王道:“因为我是官家的叔父,先帝临终前,曾将官家托付于我。”
赵受益笑了:“皇叔糊涂。先帝明明将朕托付给了母后和莱国公。”
八贤王道:“那现在他们人呢?”
寇准致仕了,刘娥昨天晚上又病了,赵受益亲自派人去探的病,此时两人都不在崇政殿。
八贤王轻声道:“所以臣来劝谏官家,除了臣之外,还有谁敢呢?”
他从袖子里掏出劄子:“这是臣连夜写就的奏章。臣口拙舌笨,不如诸位大人文采飞扬,唯有一颗忠心而已。请官家看完之后,能够静思己过,将狄青撤职,另择年长贤德之人充任枢密使。”
小黄门将八贤王的劄子接过,传递到刘恩手里。
赵受益没去接,又看了一眼八贤王,转身回了内宫。
八贤王又在崇政殿里站立良久,才转身出了殿门。
他的劄子,赵受益没翻开看。
狄青自然没被撤职,还住在清北大学里,横竖清北大学离禁军大营挺近,每天上下班还方便。
接下来的每一次,八贤王都会准时出现在崇政殿,也不做别的,就在赵受益和群臣议完事后,递上一封奏章,劝赵受益罢了狄青的职。
一开始,御史台有小御史抨击过他这种行为——宗室不该干政,何况是皇帝的亲爹。你是要当太上皇吗?
这种言论,八贤王一概不理,只雷打不动地出现在崇政殿里,听议事,递劄子。
渐渐地,居然连御史们都不忍抨击他了。
多好的一个贤王啊!也不想干别的,只是想要让皇帝撤了狄青的职而已。
说到狄青,大家伙也不是很服他,只是先前被皇帝一番嘴炮带跑偏了,迷迷糊糊地就让他当了枢密使而已。
仔细想来,御史们对他也没什么好印象。
而八贤王从来就是贤德的化身,此时又如此静默地替他们表达了对狄青的不满——他们可是想参狄青想了好久了,可是皇帝就是铁了心地要护着他,还编了一堆歪理邪说出来,搞得他们参无可参。
你说狄青年纪太轻,皇帝就说他熟谙兵法。
你说狄青只打了一场仗,经验不足,皇帝就说他天生战神。
你说狄青功高盖主,皇帝就说能力越大责任越大。
你说狄青是皇帝的亲戚,有走后门的嫌疑,皇帝就说这是太后首肯的。
而八贤王就不一样了,八贤王不听皇帝的解释,他就只是默默地递折子。
你免不免狄青的职吧!
别那么多废话!
日复一日地,御史们居然对八贤王起了惺惺相惜之情。
唉,都是干进谏这一行的,同行才知道同行的苦。
他们又都会耍笔杆子,几篇文章那么一写,舆论顿时扭转,八贤王从一个试图干政的野心勃勃的宗亲变成了默默奉献的孤胆英雄。
还有一种说法渐渐起来了,说八贤王毕竟是皇帝的生父,皇帝如此不给生父面子,似乎,好像,不好吧?
……这时候又要皇帝孝顺亲爹了。
赵受益翻了个白眼。
他固然可以视八贤王的奏章于无物,但这种舆论倒是让他挺闹心的。
反正他是八贤王的儿子么,八贤王就算准了自己不敢动他,有恃无恐的。
赵受益心想要不给赵允熙找门亲事算了,然后让八贤王回家操持婚礼,三年抱俩,含饴弄孙,别再掺和朝堂中事了。
他正翻着宗正寺送来的美人图——那寺正以为他要选妃,颇殷勤地送来了全汴梁未婚的武将家小姐的画像。
反正他们老赵家就是喜欢娶武将的女儿,找将门虎女准没错。
结果就看刘恩在廊下和一个小太监交头接耳,面色古怪地回来了。
“官家,”他说:“包拯回京城了。”
赵受益从美人图上抬起头:“太好了!叫他管管手底下那群御史,别什么都写!”
刘恩摇头:“这倒是小事。官家,你知道他带回来了谁吗?”
赵受益道:“他是去结婚的,当然带了夫人回来了。”
刘恩微笑:“除了新婚妻子之外,他还带回来了一个女人。那人也姓李,包拯对外声称那是他妻子的娘家姑母,单独给这姑母雇了一台轿子,执礼甚恭。”
赵受益眼皮一跳。
姓李,姑母,执礼甚恭……
他缓缓抬头:“你别告诉我,他把我亲娘给找回来了?”
第94章 郡国夫人
刘恩点头:“只有这一种可能。否则依包拯这么个清廉节俭的性子, 怎么可能给那李老夫人雇一抬轿子呢?”
轿子不是马车。马车是马拉的, 轿子是人抬的。
要雇一抬轿子, 就得同时雇两个或两个以上的活人来抬轿子。
一路上这两人的吃喝拉撒住, 都得花钱。
人还不是马,马往树上一栓就能过夜, 人可没这么好伺候。
轿夫还不是什么人都能当的, 得经过特殊训练,否则走着走着连人带轿都能翻到沟里去。
所以大户人家都是自己养轿夫,穷些的宁愿骑牛骑马甚至骑驴都不坐轿子。
外边雇的轿夫,谁知道业务能力怎么样。
包拯现在是个不小的官了,衙门自然给他配了上朝用的轿子。但他此番离京是去结婚的,不是去出公差的, 自然没坐衙门的轿子,是和展昭、公孙策等人赶着马车去的隐逸村。
他从外地回京, 轿夫自然也得跟着走长途。也就是说, 包拯带着这个李老夫人回了汴梁,还得另给轿夫一份路费,叫他们抬着轿子一路返乡。
这一番折腾,可是够贵的。
普天之下,值得包拯这般破费的老夫人, 还姓李……
赵受益苦笑。
果然是他亲妈回来了吧!
他搓着手指:“你说说, 什么事都赶到一块儿去了。现在八贤王正闹得欢,又来了一个李太后,你说说这……”
等等……
不对……
他说着说着, 忽然停下了,偏头看向刘恩:“你说,”他迟疑道:“有没有可能……”
有没有可能,利用李后还朝的事情,让八贤王不再纠缠他?
刘恩道:“李太后在此时还朝,未必是件坏事。”
赵受益拍拍他的肩膀:“咱们两个想到一块去了。”
他越想越兴奋:“包拯不愧是朕的文曲星君!朕正在这里愁肠百结,他就给朕送忘忧散来了。”
八贤王现在没给他带来什么实质性影响,只是每次朝会都要说教他一通,还给他送本劄子。这也没什么,只是有点烦。
真正可恶的是惟恐天下不乱的御史们,借机搅风搅雨,说皇帝不孝顺亲爹,太无情了。
只要八贤王停止上朝递奏章,就差不多能结束这场闹剧。
御史那边,等下一个爆点新闻出来,就会被转移注意力,不再揪着皇帝和他亲爹的破事不放。
大不了叫包拯和范仲淹平时多约束约束就完了。
而八贤王之所以能如此坚持地给他上奏本,原因只有一个,他认为自己是皇帝的亲爹,有管束皇帝的义务。
同时,他也仗着自己名义上是皇帝亲爹,皇帝不敢对他做什么,所以有恃无恐。
换个旁人每天这么烦他,早被他打发到崖州和丁谓作伴去了。
皇帝每天很忙的,真没空听你一遍一遍地讲大道理。
八贤王所倚仗的、所依凭的,都只是“皇帝生父”的这个名头。
他明知自己不是皇父,却觉得反正我养育了皇帝这么多年,不是亲生也胜似亲生了。
这时候,要是皇帝真正的生母回来了呢?
在八贤王的认知中,宋真宗和李氏都已作古,他是皇帝在世的唯一一个较为亲近的长辈——刘娥不算——有管束他的义务,因此他才在明明不是皇帝生父的情况下还硬撑出了一个严父的架子。
如果李氏回来了呢?
八贤王是个正人君子,他的道德不允许他在明知李氏还在世的时候,继续假装自己是皇帝的生父。
人家亲娘还在,你一个叔叔来多管什么闲事?
在普通家庭里,可能还有叔叔是男性长辈,因此对下一辈的管教权多于母亲的情况。
但在皇家,不存在。
太后是君,亲王是臣。
太后是皇帝的母亲,可以管束皇帝,亲王是皇帝的臣子,根本没有对皇帝指手画脚的资格。
除非情况极其特殊,比如太后眼看着就要把皇帝杀了自己登基了,亲王才有可能站出来维护一下皇室的统治。
其他情况下,亲王基本都得靠边站。
若非八贤王目前名义上是皇帝的生父,他之前这些天劝谏皇帝的行为,其实都是很不妥当的。
因此,李太后一旦回来了,八贤王就不可能再仗着自己是皇帝的生父做什么事情了。
毕竟在他的心里,君臣礼教所占的分量极重。
他若还是像如今这般天天给皇帝递奏章,回头李太后找人问他,说八皇弟啊,宗亲不得干政,你为什么要天天上朝劝皇帝免枢密使的职啊?
八贤王能怎么说?
说我是皇帝亲爹?
当着皇帝真正的亲娘,他怎么能够说得出口?
说我是皇帝的叔叔我有义务管束他——人家亲娘就在面前呢,用得着你这个叔叔来多管闲事?
因此,李后一出场,立刻将八贤王克制得死死的。
就算李后直接表态,说八弟,皇帝是你养大的,你尽管去劝谏他,八贤王也不可能再像之前一样理直气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