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是这时,风中传来一阵脚步声。
“张榜了!”一位宫中女官朝他们跑来,跑得香汗淋漓,上气不接下气,那张红扑扑的小脸,神色更是不可言喻,“各位乐官,明经和进士两科都张榜了!”
林蓁蓁道:“杏生,年年张榜,年年花开花又落,惊什么?可是娘娘那里有什么要言语的?”一滴晶莹的汗水,顺着杏生的白狐绒滚落,落在青草地上。
尚仪局女官杏生抬起脸,定了定神:“至尊圣人在洛阳钦定,同榜裴延、李峘、薛纪平、张思行……顾,顾越诗词雅达,凭撰《光圣大定策》,摘头榜头名,壬申科状元衔。”
苏安道:“什么?!”杏生道:“往年还没出过这事,娘娘特意吩咐我过来,说是给太乐署的道喜,让诸位好生排曲。”林蓁蓁往后退了一步。
苏安已经听不清对话,只觉脑袋发热,一手把琵琶丢给林蓁蓁,交代贺连替他奏曲,又持鱼符,直接奔出宫去:“我要去看!我甘愿领罚!”
一路远望,整条承天门大街全是乌泱泱的人,人流带来的风吹过各衙门檐下的金铃,人流蒸腾起的汗气熏得眼睛生疼,人的声音回荡在天地,汇成一首大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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鲤鱼跃龙门的出处正经在宋代 《埤雅·释鱼》:“俗说鱼跃龙门,过而为龙,唯鲤或然。”但是唐时,不难发现它在民间已经是一种普遍接受的说法。
比如,开元二十年(同文中时间轴),玄宗到洛阳以北地区出巡,诏令巡幸所至,地方官员可将本地区贤才直接向朝廷推荐,这一时期李白同在洛阳,与元演、崔成甫结识。《赠崔侍郎》大概就是他在此背景下的作品。
黄河三尺鲤,
本在孟津居。
点额不成龙,
归来伴凡鱼。
故人东海客,
一见借吹嘘。
风涛倘相见,
更欲凌昆墟。
这一年,大唐全国户数为七百八十六万一千二百三十六,为有史以来的最高记录。
第24章 金榜
人海中,苏安钻着缝隙向前挤,越是靠近,越是动弹不得,只见南北向的官府阁楼之上,全都摆着碎金底纸屏。小吏用洪亮的声音隔空往外面的十二街坊传信:“四十五,安州应山县,王……四十六,沧州清河郡,魏……”
如烽火传讯,每喊过一声,纸屏便写下一个名字,从吏部东堂到礼部南院,从南院到太府寺,从太府到太常寺,再从太常传去朱雀和安上门,一路呼啸而去。
“往……”这便是苏安第一次以观众的身份参杂在其中,仰望这场曾经让他无法理解,眼下却让整座长安为之沸腾的,浩浩荡荡的揭幕,“往哪走……”
围在院墙前的人,气色憔悴,眉结霜露,一看便知守了彻夜。他们衣衫朴素,举止恭谦,唯独手里攥着书卷紧紧不放,谈吐之时,喷发出激情四射的声浪。
“张公门下有雅风,你们看裴郎的诗作,质朴自然,扫六朝绮靡,情怀自现,不愧为进士!”“不对,豪气当如六年前王龙标,‘黄沙百战穿金甲,不破楼兰终不还!’,那才是男儿郎。”“诗词不过趣味之物,要论策论,针砭时弊,我只佩服燕公……”“休得妄论!”“说半天,不知各位兄台是否上榜?”“我没有。”“我也没有。”“明年再来。”……
皇城外的酒楼,但凡有个高点的阁台,尽皆坐满,不时又飘出高亢的戏腔,把贵人的名字唱进曲子。那些口中嚼茶叶,腰间佩银蹀躞的公子们纷纷卷帘探望,目光和底下的芸芸众生一样炽热。
“阿娘!阿爹!”突然,人群中一声尖叫,瘦骨嶙峋的一位白发书生扑上前去,泪流满面地跪在墙角前,用牙啃着砖墙,“儿今日,金榜题名啊!”
苏安皱起眉,顺着那堵墙,看见一张长足三丈的碎金花底的黄纸榜,榜上铁画银钩,一列一列地摆着让他觉得十分陌生的墨字。
“这上边哪个是顾越啊?怎么头名是三个字的?不说状元是顾越吗?”他随意抓了个书生,急哄哄地问道,“难道传错了?”
“字都不认识来看榜?头一回遇见。”那书生有些诧异地瞟了苏安一眼,摇摇头,一指左边那面更加醒目的镶嵌金边的玉石榜,“进士榜在那里,这是明经。”
进士榜的名字虽少,驻足观望的却更多,且更精致些,都是些玉树临风,萧萧肃肃的玉面郎君。苏安抬起头,揉了揉眼,看见头排头列雕刻着两个字。
“顾越!”那是他最初认识唯二的字,他喊得很大声,引得旁边的一伙青衫和蓝衫全都看虎狼似的看着他,他也不管,接着喊,“顾越!顾越!”
突然,一只结实紧致的手臂从后面伸来,把他的嘴巴紧紧捂住,苏安回身,对上一双清澈明亮的柳叶眼:“唔唔……我就知道你……”
顾越的眼神温暖而安静,身上淡淡的旃檀香遮掩了周遭的气味:“你吓着他们了,快回宫里去排曲子。”苏安抢道:“那你呢?!”
顾越笑了笑:“我哪里也不去,就站在这里看热闹,看别人没有,我有,我就高兴,要是人人都有,那还有什么意思,诶,我就不高兴。”苏安:“……”
尽管这句话十分混账,但苏安还是哽咽了,就像自己才是寒窗十余载,从全天下八千考生中跌打滚爬而出的,让整座长安风流才子全都失色的那一个尖儿。
一位青衫的公子议论道:“至于顾郎,先前诗不多,能吟的就两三首。”蓝衫道:“方才还传,圣历年间那跳河的大才子顾顺……”青衫道:“唉,可不就是永昌坊的顾十八。”蓝衫一叹:“都说弃子同于野子,说这话,算夸他本事。”
人越来越多,青衫公子思虑片刻,应周围的要求,吟诵起顾郎的十年旧诗,这位顾郎十五至长安,只可惜才华昙花一现,往后十余载竟在流外徘徊不进。
昨夜寒窗闻鹊语,不辞御雪送佳音。
且颂春秋风尘路,行立人间天地心。
送走苏安之后,一整日,顾越站在榜前,望着自己的名字,望着人来人往,什么都没做,什么都没说,直到日落离去,方才留下一声长足的叹息。
苏安倒是一路蹦蹦跳跳地回宫的,此时宫中湖畔已经恢复井然的次序——教坊舞姬跳跃旋转,六十四位矫健舞童奔跑扬袖,管弦千人吹奏弹拨……
苏安深吸了一口气。一直以来,他做梦都想着能够在大雅之堂亲手为顾越弹一首曲子,如今杏园探花宴,美梦终于能够成真,怎能不叫人心潮澎湃?!
然而,澎湃持续还不到一刻钟,便看到,庆善乐的乐阵中,贺连已然按照林蓁蓁的安排,安坐在自己的五弦琵琶莲花宝座之上,开始与大家配合着弹挑了。
“贺连,贺公子,贺少爷,我求你……”苏安不敢再去招惹林蓁蓁,只好伸出一双无助的手,去扯贺连的琴弦,“我刚才是说着玩的。”
贺连道:“关我什么事,这是你任性,你得去求林公子。”苏安闭上眼,长叹一口气,转身又灿灿烂烂地去求林蓁蓁。林蓁蓁道:“阿苏,这是两回事。方才纵容你离开便是天大的融通,现在你出尔反尔,这么多人看着,我不能答应。”
苏安急道:“金榜题名,一生可就这么一回!”林蓁蓁道:“题名的是别人,你什么心?”苏安道:“我是什么心,你和林叶,你们俩,不懂么?!”林蓁蓁道:“这世上哪个不把咱们当玩物?你若愿把自己当高贵人,就别拿舞乐作儿戏。”
事情不由苏安胡闹,被林蓁蓁定夺下来,而下晌,苏安一个人敲着琵琶解闷时,又听说顾越不仅坐在头席,还和裴延一起被咸宜公主相中,任为两街探花使。
咸宜天真浪漫,趁圣上不在,惠妃不注意,缠着玉真同去采花。玉真兴起,教唆道:“花梗生刺,凤奴何必亲自动手?姑母选两个人替你采花去,好不好?”
于是,苏安更郁闷了,况且,曲江杏园是民间场所,除紫云楼为禁区,其它地方百姓皆可自由出入,若没有席位——许阔提起过,每年都有围观挤死人的。
连串的变故杀得苏安有些措手不及,是夜,太乐署春院灯火通明,他生着闷气,原本懒得去凑热闹,只路过,却见三伯朝他招手:“李大人喊公子进去呢。”
一进房中,不想,除了墙角堆满酒坛子,人其实也不多,只有三个,顾越,张俭和李升平,其余小吏都是道两句喜庆的话,轮流高兴高兴就走。李升平坐于榻上,低头在雕刻一个排箫的漆面,许是因为已喝酒,他的面色略微泛红。
“阿苏,过来,我们敬李大人。”顾越让张俭又拿来一只碗,咕咚咕咚把乾和酒倒满,“这些年李大人一直照顾着我们,替我们挡开了不知多少朝中风浪。”
苏安接过碗:“这得分开,第一碗我斗胆敬李大人,第二碗我贺喜顾郎,第三碗,我替集贤阁敬太乐署诸君。”说完,一仰脖子喝得干干净净,半滴不漏。
顾越怔了一下,也挥袖饮酒。李升平淡笑道:“某不胜酒力,就不喝了,不过,苏公子。”苏安道:“大人,有何吩咐?”
李升平的手指灵活,捏着那刻刀,行云流水地就在箫面留下一朵又一朵花木,接着道:“太乐署乐伎过千,你虽天资拔萃,可若非顾郎,照样没有你出头之日。”
苏安道:“我知道。”李升平道:“不是知道,你得记着。”苏安抬起脸看着顾越:“我记住了,大人。”顾越道:“大人这是折煞晚生。”
李升平没有解释,仔细又摸过一遍雕刻好的纹路:“太乐署司乐顶大七品,没什么可以帮顾郎,只是这个顾郎保管好,关键时候或许能保命。”
顾越道:“大人。”李升平道:“怎么,敢出风头,不敢担风雨?”顾越低头,郑重地收下排箫,见漆面雕刻的是几株姿态飘逸的牡丹。
这夜,本该是榜上有名者去平康坊风流的春宵,顾越倒很镇静,将署里事务和张俭做了说明,用什么人,走那些账,桩桩件件事无巨细,譬如伙钱可外包给市面的酒楼,采购应按公账和私账两面定价,各大衙门打交道什么时节用什么礼。
李升平听到一半,打了个呵欠:“某什么都没有听见,某先走了。”苏安笑着伺候,掀起门帘。李升平道:“苏公子,你送某。”苏安道:“是。”
二人先后而出,只见春院门前月光如洗,凝着露水的石板地面泛着一层莹亮光泽。李升平停住脚步,问了一句:“苏公子,今日娘娘评《庆善乐》改的极好,问是谁人心血。”苏安还在走神,心里咯噔一下。李升平道:“某问你呢。”
苏安浑身一颤,跪在地上:“原原本本是林蓁蓁改的,我只是按他的吩咐练曲子,一个音都没有动过,大人明察,我万不敢邀功。”李升平道:“好。”
李升平的马车离去,檐下两颗大红的灯笼还在风中摇晃。苏安起身,用手抹干净乌皮靴上的露水,叹自己,就这么彻底放弃了能够亲自在杏园探花宴上,坐在万众瞩目的五弦琵琶位置上,为新科状元弹奏曲子的机会。
这时,张俭也出来了,抱着一大摞公文与苏安擦肩而过,笑着点了点头。苏安道:“你笑个屁。”张俭脚下一滑,险些摔倒,滋溜就跑没影了。
二进房中,苏安看到顾越在点香。
顾越有些醉意,那双白嫩如凝脂的手,伸在烛火前将碰不碰的。苏安甚是担忧,连忙抢着去:“我来我来,你这状元郎,烫着如何是好,诶,你……”
一时之间,顾越就这么握住他,动作不用力,极尽细致和温柔,却半点不容推却:“随我一起拜。”苏安怔愣:“拜你的阿爹阿娘?”顾越点头,捡起落在地上的红香,拗成两段,一段塞到他的手里:“我们一起。”
“这算什么?!”苏安心里乱了,他知道顾越一定是喝醉才会这样,可祭拜先灵这样的事,如何能随意行之,“你心里……怎么想的。”
顾越道:“没怎么想,就是觉得多一个人热闹些。”苏安道:“那你知不知我怎么想?”顾越笑了笑,眸中一片温暖的雾霭:“我知道,你想我一定是醉了。”
苏安不知如何回答,攥紧红香,侧过身跪在团花垫上。顾越一扬起襟袍,也跪下:“父母大人,儿今日金榜题名,与弟苏安一起,烧此香告慰你们在天之灵。”
香炉中亮着两点红星,一缕香烟在二人的面前飘过,而后,又如同点滴的岁月袅袅而散。祭台上没有哪家的神像,唯独是一卷破旧的竹简和一把光洁的琵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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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5章 杏园
金榜题名,杏园庆赏,是身为大唐男儿一生中最风光的时刻,也是天下英才齐聚欢谈的盛事,二月十八日,天色明媚,街巷淌过的风都是清甜无比。
钟鼓声才刚敲过,车马已经在各邸前出发,李张裴薛崔韦武几大世族以及皇族王公的游园队伍排满十里长街,迎着朝阳的光辉,一路声势浩荡地朝南而去。
裴家三郎裴延身着一袭粉色探花绸衫,骑白马而行,后面张府的小香车里坐着两位妙龄少女,一位是张家三嫡女品茗,一位是外侄女洛书,两闺蜜都给自己取了诨号,年纪相仿,脸蛋水灵得和剥壳的荔子一般,性格却是截然不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