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完梁巧子的话,廿五啧了一声:“就你,还忧国忧民?”苏安道:“廿五,去问问后院有没有宋州的,叫两个来。”梁巧子一边摇头,一边叹息:“商贾如何敢如此行事?还不是背后有官家,合起伙逼农户贱价卖田,事后再平分好处。”
叫来的一家三口,衣衫褴褛,男子骨瘦如柴,女子怀里抱着不到一岁的孩子。苏安询问后,发现梁巧子说的十有八/九是真的。廿五问:“那你们为何不告官?”男子低着头:“怎么没人告,就在州府衙门,直接被夺去了田契,打十二杖。”
梁巧子要告的这个官,名叫宋成器,是宋州的司马,也曾是个地方县令,若只如此,苏安倒不至于真当回事,却听梁巧子一顿足,掏出了片木叶。
“宋成器就是抢走我娘子的狗官!那时你还没出生,全村的人可都看着呢!”
梁巧子一边吹着韶州调,一边眉飞色舞,两只眼睛发出光来,看着就像拿此惨痛经历在江湖上行骗了数十年的老油子。在场的,谁都爱理不理,只有那一岁的孩子,咯吱笑了一下。梁巧子打了个舌响,弯起眼:“来,巧叔教你吹叶子……”
这回,苏安认真了。
廿五见苏安认真,也跟着补充道:“先前,东家吩咐小的查粮价,听贺家老爷说,关中那些敢屯粮的大贾都入了个叫‘安丰会’的行会,全听陆家指使。”
苏安道:“你是说,宋州司马克扣赈济粮,逼农民卖田的这桩事,追到源头上,也可能和陆家有关?”茶娘点了点头:“不错,陆家陆长生是朝廷所册义商,陈王府长史的小舅子,更是兆尹府管家冯陈的岳父,他们常平院有这能耐。”
盐铁常平院隶属平准署,负责管控京县的物价,这些年,官府一直是把协助联络商贾的差事交在陆家家宅,即,由陆老爷陆长生做管控放仓收仓的中人。
一般而言,物价以东西二市为主导,其余小市跟风,涨涨跌跌自有平衡,不需官府费什么大功夫整饬,设此司,防的就是天灾人祸,物资稀缺,有奸党作乱。
苏安曾经拜访过常平院,更还为陆家作过几支曲子,知道这陆长生四处散枝叶,有个厉害的手段,便是看准了那些宫里刚封的王爷年轻气盛,或欲享乐,或欲有作为,总是贪求无度,极需要认识那些又懂得孝敬又能帮忙销赃的大贾,于是,陆家从中搭桥,借此大肆拉拢王府的属官,以谋私利,已有好些年头。
今年的雨又百年不遇,巨大利益面前,陆家扩张业务,串通关中也合情合理。
廿五道:“按东家吩咐,这些全都告知过顾府总管顾九,不见顾郎有交代,想必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苏安道:“老铺子怎么样呢?”茶娘道:“谷伯也忙着应付流民,有些真受了难,又有些无赖骗吃骗喝,也是不好办。”
梁巧子听凭几位伙计左说一句,右说一句,又觉得茶娘那句“骗吃骗喝”说的是自己,便没了主见,而那家三口子,目光空洞,像是早就认命,等着死去。
一阵子思量之后,苏安拿手指点了点桌案,说道:“巧叔,这件事干系重大,你……”巧子唉道:“这不是看你本事么。”苏安道:“好,定能办下来!”
“茶娘,联系一下兆尹府的老熟人,让他们想个得体的途径上报案情,过两天,我和谷伯一起,亲自去陆家谈,看看背后究竟是哪些王公贵胄,再找吏部……”
话越说越多,安顿完梁巧子之后,苏安看见茶娘掩袖在偷笑,自己也笑了起来。不过在逞能,谁又知道这十条里面能不能有二三兑现?只是,他仍想试试。
而世间事就是这样,浮于表面时,乍看都很容易,卷起袖子做,才知其中难。
不日,光德坊回信,案子在宋州,就该由州府转进奏院上报中书省,不归京兆尹管辖,于是,王庭甫的那位熟人连兆尹冯临渊的面都没见到就被打发了回来。
铁面无私。
谷伯去找安丰会,过程亦是曲折,原本南郊就难民汹涌,这帮子商贾偏偏搭了个木棚,一边烹着时兴的茶叶,一边吃烤鲫鱼,硬说宋州的土质酸,活该贱卖。
直到陆长生次日醒来,听大娘子一声尖叫,在自己那刚满周岁的七郎的被褥里发现了一根完整的鲫鱼骨,才立即回信苏十八,宋州的地,大头是两位小王爷。
一是信王沔,二是陈王漼,两位的母族都为关中旧族,宫中熬了许久,好容易十五封为王,自然要寻思开拓产业,充裕自家的土地,也是情理之中。
林林总总,汇集到牡丹坊里,得出的结论便是,这官司无路可告,无人敢告。
是夜,坊中正堂嘤嘤呀呀演奏的是《玉树后/庭花》,外地茶客中有三两个不识礼仪的,朝台上丢通宝钱。新招的几个小乐姬不敢迎合,依然弹唱。
苏安想着乡人的冤枉事,心情复杂,忽然又见面前飞过一枚钱币,“叮咚”一声,刚巧落在乐姬的石榴裙下。廿五扬了一下眉毛:“坏了。”
“各位客官可知,城中这粮价为何比天高?”苏安醒过神,自己拿起琵琶走上去,笑了笑,对乐姬道,“就因为你们偷工减料,下去吧,我来弹。”
在座惊得鸦雀无言。苏安闭上眼,眉间微蹙,一手挑弦,便在众人安静的瞩目之下,潇洒自在地奏完了整曲后/庭花。曲罢,连伸手掏荷包的人都没有。
因此曲,牡丹坊提前关张,也正是在这过程中,苏安的脑中又闪过一个点子。
之后,苏安一个人在阁楼里苦苦挑了一夜的弦,又拿竹片刻,又拿金纸记。
茶娘小心来替巧子问:“这诉状还告不告?”苏安道:“告。”廿五道:“要不,找顾郎?”苏安果断回:“不找他,也不找其他官爷。”廿五道:“那是?”
苏安道:“师父当年既教过,我便要试一试,这把五弦究竟能有多大的能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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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天不更,请假呜呜呜
《资治通鉴》玄宗至道大圣大明孝皇帝中之上:九月,壬午,立皇子沔为信王,泚为义王,漼为陈王,澄为丰王,潓为恒王,漎为梁王,滔为汴王。关中久雨谷贵,上将幸东都,召裴耀卿谋之,对曰:“关中帝业所兴,当百代不易;但以地狭谷少,故乘舆时幸东都以宽之。臣闻贞观、永徽之际,禄廪不多,岁漕关东一二十万石,足以周赡,乘舆得以安居。今用度浸广,运数倍于前,犹不能给,故使陛下数冒寒暑以恤西人。今若使司农租米悉输东都,自都转漕,稍实关中,苟关中有数年之储,则不忧水旱矣。且吴人不习河漕,所在停留,日月既久,遂生隐盗。臣请于河口置仓,使吴船至彼即输米而去,官自雇载分入河、洛。又于三门东西各置一仓,至者贮纳,水险则止,水通则下,或开山路,车运而过,则无复留滞,省费巨万矣。河、渭之滨,皆有汉、隋旧仓,葺之非难也。”上深然其言。
分享一下裴耀卿的事迹。
第58章 兆尹
是日又雨,不朝,小吏季云路过永兴坊门,见家家府前聚集着乌泱泱的流民,有些堂前设案接济,满地踩着诉状纸,有些紧闭大门,只留光秃秃的院墙示人。
问后才知,这些人去过光德坊的兆尹府击鼓之后,被冯临渊以扰乱公堂之名赶了出来,又不知去哪里递交状纸为好,才四处找看起来像当大官的府邸投奔。
只是无论走到哪里,季云都能听见一首由汉乐府旧诗改编而来的歌谣,每句由低音起,唱到高处又转回低沉,就像看人的五指,清晰明了,唱之即来。
唱到顾府后,季云又怕惹来纠缠,不敢周济旁人,只径直走向坐在门口接案的顾九:“顾总管。”顾九道:“季郎来了?”小吏道:“小字长亭,不敢。”
顾九叹了口气:“民不知六典,又不信兆尹衙门,每天上百人,能成案的却很少,前天接三张,昨天接八张,今天按情形,最多也只有十张,不上台面。”
小吏季云面相斯文,眉尾生着痣,顾越之前跟顾九提过,是河东衡水的老乡,抱着老白干来府中拜访多次,人又勤快,故而,调入礼部做个助文事的小跟班。
内堂的书房里摆着一口白瓷缸,缸底水草中静静地游着两尾锦鲤,首咬尾,巧画一个轮回。季云进门时,顾越就正在案前批阅公文,眉间微蹙,手中捏笔杆。
季云走近,见那张纸上写了“京兆冯临渊”三字。顾越问道:“宋州的事情办的如何?”季云回道:“许大人是主动问起的,刘大人谨慎些,我分别陪他们的亲信去了一趟州府,和韦刺史,宋司马看过公文,又到安县、梁县和齐县划地界,现在他们各要三百亩,按五折的价买下了,契印三份,一份在此。”
顾越道:“县里百姓如何?”季云又道:“县令见百姓换到粮食,终于能活命,也如释重负,另外,两位大人私下里都说,员外大人体恤下属,这份恩情,他们记着。”
顾越笑了笑,道:“长亭,你别说,我也给你留了二百亩。”季云道:“我家中人丁少,不需要田地,我只愿做员外大人手中的剑。”顾越道:“好,挺好。”季云低眉:“大人,怎么了?”顾越道:“没什么,你这话,我听起来耳熟而已,但我不勉强你。”
这次分赃共涉及三千亩水田,顾越让谷伯调出钱款,买入韦家外戚账户二千,入苏十八四百,剩下六百,令季云联络手下的二位主事,平分好处,各三百。
二人核对完契纸,顾越将其放入密室,而后,令季云随行,出发往城南巡视。
即使有难,南边的三座城门依然宽容地敞开,城墙内是临时搭建的安置屋,而施粥点就在明德门外两边布置着,由稀疏到密集,东连启夏门,西连安化门。
裴延和几位尚书省的官员披着蓑衣已在安化门前集合,每隔三日,他们都要对兆尹府的工作进行一次巡察,顾越代表韦文馗出面,行振抚、劳问疾患之责。
雨中,顾越规规矩矩地慰问了两三个难民,路过明德门时,回过身,问兆尹府的司录道:“都是同样的粥铺,东西两边设的多,中间少,这里可有讲究?”
司录先是一怔,沉默阵子,又惨兮兮地说道:“以往灾年时,若中间和两边设得同样多,难民就都往中间挤,容易阻塞交通,为此,冯兆尹愁得几天几夜没回过宅邸,还是亲自察了多年的档案,才想出这两头多,中间少的新办法。”
顾越道:“也是,若甘蔗两头一样甜,就不必再挑三拣四的,冯兆尹心细,兆尹府办事也很实在。”司录道:“也是没办法,流民有怨,只能我们来担。”
接下来,因是顾越开了个金口子,兆尹府的各个官员就像抓住救命稻草一般,把下辖两县之内关于安置赈济难民的细节都盘点一遍,最后,倒起了苦水。
司录道:“顾员外,说句不该说的话,这些天来巡察的数不胜数,个个都执着孤儿寡母的手,又嘘寒又问暖,反过来冲咱们就是一顿训斥。下官原本想,尚书礼部是最讲究,最爱挑刺的,却不料,你们不仅不骂人,还不打扰我们办事。”
顾越想了想,回道:“你们倒是得寸进尺了,身为司录,堆积成山的诉状不处理,在这里和工人一起搬粮袋?也不怕闪着腰。”裴延道:“顾员外。”
谁又不知,京兆尹是全天下最难为的地方官,即使《六典》把其官品定至从三品之高,也不能改变施加在这个位置上的咒术,即,自开国以来,除了是皇亲国戚自家当差,从未有哪个人能屹立于此风口浪尖达三年。
故而,尽管顾越语出不逊,在场诸官却没有较真,反而都露出了会心的苦笑——仔细算来,冯兆尹已经凭借其极为细腻的心思,撑到了第三年的年末
如此,在枯燥无味的巡察结束之际,大家乐了乐,都要各自回去禀报。顾越向兆尹府各位官员道过歉,而后,被裴延请去南亭小坐,谈论其父裴耀卿的回信。
由于情况紧迫,月内,裴耀卿受命为关中平粮转运使,同朝中诸多密友商量过后,越过萧乔甫,共同制定了一个计划:一行赈济,二疏信道,三去逆鳞。
一行赈济,指的是人命关天,无论各级克扣多少,都要先用人办事,修复堤坝,调转物资,将伤亡降到最低;待缓过这口气,二疏信道,便是要疏通民众伸冤的渠道,让各地的案子能够呈递到中书省,并掌握查案的权力,平息民怨;最终,三去逆鳞,就是回过头来,对幕后的一批巨贪秋后算账,恢复粮价。
说完这些,裴延让季云去城门处取笔墨,独对顾越道:“顾郎,虽然萧阁老不同意削减边陲军用,但在调粮赈灾之事上,他仍然是很支持尚书六部的,现从各州的奏报来看,一行赈济已经完成,接下来要疏通信道,而关中诸州县望的都是长安的风声,家父认为,冯临渊细致有余,胆识不足,唯各王府马首是瞻,又和安丰会多有纠缠,避重就轻,不敢接案子,因此得换人,你怎么看?”
顾越道:“话虽如此,可是据我了解的情况,要在这个节骨眼上扳倒冯兆尹,怕是会得罪很多受其庇护的老朋友,再说,谁又敢冒大不韪再接兆尹之职呢?”
裴延道:“我就知道这么个人。”顾越道:“谁?”裴延坦然地说了下去:“户部侍郎兼关中平粮转运使,开元初年的京兆尹,家父大人,裴耀卿。”
长亭外暮雨潇潇,顾越的目光飘向远处城门,心里充满敬佩,口中却不知说什么。裴延接着道:“说起关中大族,裴家首当其冲,然而毕竟是利益攸关,就算我们站出来开道,也未必搬得动十王府邸门前的巨石,防得住朝中同僚射来的暗箭,为与他们抗衡,我们还需要一股力量,或许,顾郎在礼部正能帮得上点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