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来,怀州刺史郭诚宴,竿技
时,苏安和雷海青又见了奇景,那刺史的车架前跳跃八根竹竿,八位童子伎在竿头起舞,时而上爬,时而下坠,突然,两边同时抛竿一跃,轻盈的身影在空中交错,又互相接竿,虽叫旁人担惊受怕,自己却神情得意,有如春风拂面。
苏安想起林叶。长安杂技不入麟德殿,他只在勤政楼前见过一小段,那时,林叶请师兄弟殿前献艺,把二丈长圆木柱子放在可以移动的车上,柱顶端安装一根横木,两位师兄弟各坐一头,或是如鸟飞腾空,或是如猴子倒挂,木上为舞。
竿技亦如出一辙,百尺竿头为舞乐,讲究的是配合,平衡以及身体的柔韧性。
接着,在刺史的介绍之下,苏安认识了一对传奇父女,名范汉和范大娘子。
时下的竿技,无论是在晃动的马车上,还是在娇小的手掌上,能完成全套,便已经对肢体和动作有极高的要求,而范氏父女别出心裁,练出了“走索顶杆舞”。
范汉脚下踩着绳索,口中摇着竿座,一边前行,一边匀速旋转身体,怀里还弹拨一把五弦,而范大娘子绕在竿头,翩跹作舞,口中唱曲词,神态怡然自若。
探其间机理,范汉的五弦配乐,其实是给范娘子的信号,弹奏时指法虽不花哨,却异常讲究节奏,轻、重、缓、急,何时跃身,何时定姿,容不得一丝差错。
这幕走索顶杆舞,看得苏安和雷海青热泪盈眶,当即就往河南府写了推荐信。
一把五弦,从此又吸纳了百八十种用处,而苏安毕竟是正当年的乐人,心中有万千灵感,每日都能成曲,还抽空打点洛阳市署和河南府的几位官员,在洛河南北各置了一座楼,准备于九月中旬,以思恭坊内的为主楼,开张牡丹坊。
这回开坊,郑州刺史李彬为致歉宴间那番臭鼓,特意赔礼,赠刺绣八车;怀州刺史郭诚则更有诚意,特行礼帖,邀请苏安参加九月十五诸州水席,以表庆祝。
这是在宫外,梨园供奉们协助河南府筛选各州参赛的乐人;而在宫内,更是繁花锦簇,上百支《霓裳》交错奏响,似林中栖居的百鸟互相在梳理着羽毛。
苏安参与编曲的三支《霓裳》,虽然都还在雕琢,却已经在御前奏过两回。
一回,九州池畔,临波阁献曲
林蓁蓁、林叶和苏安受召前去侍曲。苏安以妙运的声音为素白画幅,衬得火凤飞天,水凰绕梁,一曲之间,林氏二人缠绵旋转,只叫满池的荷花都随之摇曳。
苏安的耳中也听着珠帘之后的动静,弹挑轮指却不出差错,虽明知惠妃爱女咸宜是曾为两街探花使绣过衣裳的小风流胚子,又怎及他怀中妙运的万一?
只是淡淡听闻,因咸宜下嫁杨家,原本规定的属于公主三百户食邑,从此增加至一千户。李隆基突然问,听说太子李瑛心怀愤恨,不思进取,四处抱怨其母妃失宠,可有其实。张九龄引经据典,言此事定然有不实,而李林甫不发一言。
苏安看了眼林蓁蓁,没什么斩获,只好低下头,装作木头,什么都没有听见。
二回,五弦轮奏,集仙殿赐宴
李隆基单独接见前来献捷的范阳道节度使张圳。苏安和李归雁,作为与张圳有过些交情的乐官,纷纷受召往殿前侍宴,本来,要奏的是《破阵子》。
这曲子由《破阵》简化而来,如今亦已被改造为小规模的法曲,添了些柔情。
张圳儒雅如旧,上表奏功,中书舍人转呈,又至高冯手中,由李隆基阅览。
当此良辰美景,李归雁与张圳叙乡缘,再度问起昌平王李石安。两年之内,可突干的头颅已被风蚀,李石安多次反叛,而又复降,辽东局势渐渐归于统一。
苏安也敬酒交谈,问几位故人的情形,喜闻,两年前还是无名之辈的轧荦山,因屡立军功,深得张圳喜爱,如今竟已统帅过万人马,还换了个雅名,叫安禄山。
“苏供奉别笑话,这厮自有过人之处,就是长得太胖。”张圳摇了摇头,叹道,“去年战事不利,送他至长安谢罪,竟惹得张阁老错动了杀心,某之过。”
苏安回忆,那时关中饥荒结束,他忙着去东郊安置家人,故而,闭口不谈。
三巡之后,奏乐。李隆基很高兴,直问张圳道:“归雁和莫谙属法曲首部,也都与爱卿有缘,如何合适?”张圳苦笑道:“听闻金秋有乐赛,下臣却要戍边,不能留在东京,倍感惋惜。”李隆基想了想,对张行昀说:“改奏《霓裳》。”
高冯惊喜,道是轮奏热闹,各自把各自发挥出来,切磋曲艺,且不必拘泥。
十二遍,一人分其三,入破合奏。苏安不避让李归雁,每遍结束,都要抛出几个张扬跳跃的音,而李归雁自然就站在对立面,同样不怯战,灵活地调整自己的指法,每遍都能保证充分的共鸣,且旋律柔雅,似把苏安的弦音又搂回了怀里。
于是,这曲《霓裳》别具一格,前活脱,后清雅,像是羽毛艳丽的仙鹤飞过。
张圳率部将叩首谢恩。李隆基说道:“卿劳苦功高,朕不知如何赏赐才好,唉。”张圳一怔,眸中含泪道:“能听得此曲,臣,此生足矣。”李隆基默然。
一时辰后,张圳便离开了洛阳,李隆基确认过此事,又命中舍人传张九龄。
李隆基和张九龄下了一盘棋,问道:“朕想任张圳为同平章事,子寿怎么看?”张九龄道:“陛下,宰相是代表天子治理天下的,不是为赏功而封的官。”李隆基道:“那如果只给职衔,不给实权,可以不可以?”张九龄道:“陛下,即使是职衔,也当有真才实学。”李隆基笑了笑,看着棋盘半天落不下子,一掌推了。
之后,不偏不倚,封尚书右相萧乔甫太子太师,李林甫同中书门下礼部尚书。
这些故事,苏安是出了集仙殿才从高冯口中得知的,那日,他和雷海青在万象神宫的阙楼里乘凉,因为风大,旁边谁也听不清,所以二人都敞开心扉说话。
“唉,同中书门下,李阁老。”雷海青拿筚篥,一节一节敲着那雕刻神兽的木栏,说道,“平时照面千百回,可要真喊李侍郎一声阁老,还是不太习惯。”
“李阁老是懂得我们的人。”苏安笑了笑,“好了,思恭坊水席,你要不和我同去?很好玩的,整座坊里周围的河水都漂着菜肴,店铺门口会舞傩做游戏。”
“不去,比赛之前,哪儿都不去。”雷海青道,“我还要给梅妃娘娘回信呢,她在长安不能来侍驾,心中定然思念,我想摘三甲,让她惊喜惊喜。”
苏安忆起在含凉殿时的梅妃,气质贤淑,柔中有刚,不争于恩宠,人如其名。
不知的是,对于无父无母,自幼随木偶戏班流浪四方的雷海青而言,自从梅妃因为同乡缘分,夸过那句少年“状元”,他便怀着全部的虔诚,立志感恩于她。
语罢,雷海青一溜烟爬到栏杆坐着,指东北角说道:“快,快看,顾郎到含嘉仓啦!”苏安双手交叉在胸前,道:“哪里呀?”雷海青的鼻子里轻哼一口气:“没骗着你。”苏安笑着道:“小孩子,还真就以为,独你一家有信纸。”
紫微城的东北角设立着一座仓城,现名含嘉。停泊于此仓的船,多是各州御供的礼船,以前是由都水监统筹管理,待贡品下船后,则再经由殿中省送往宫中。
九月初,一次侍宴结束之后,苏安又和雷海青惬意地藏在阙楼乘凉,却看见都水监大使的红袍从狭窄的宫道里穿过,一路火急火燎地进宫,转入了殿中省。
随后,洛阳传遍一个消息,河南道转运副使顾越规划汴口渡口不周,致使礼船触礁,预期将于十月前抵达含嘉仓的各州的贡品与献礼,全部沉于黄河。
礼部问责,河阴仓工事一概暂停,刑部的比部介入转运司,对其进行勾检。
苏安心中喜忧参半,这才意识到,顾越真要来洛阳了。他立时回归义坊宅院,让仆从把东院打扫干净,又熏上旃檀香,果然,在傍晚就收到了季云递送的礼帖。
礼帖:“苏供奉,若见顾郎,万万勿呼其‘守仓运粮大将军’,顾郎爱美。”
巳时,余晖落在归义坊的平铺六七里地的苏宅,前来拜访的诗人游子流连在街巷中,仰望西边殿宇栉比的紫微城,又感叹,昔年白公封王开府,亦不过此。
顾越下马车,手才刚抚摸过那鎏金的铺首,门吱呀一声打开了。苏安立在堂前,笑着迎道:“十八,好些话要说,咱们牡丹坊就要重开,十五那日,本来那几位刺史相约,我给拒了,我想着和你在坊里走走,我带你游东京。”
“没关系的。”顾越进门,扫了一眼,示意底下几个侍从把行李直接搬进正院,平静地拉过苏安的手,捏了一捏,“你就回李刺史,咱们一起去,我也有话要和他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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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人非议他“差尔只教天子笑,不言忧在禄儿兵”
黄蟠绰,玄宗时教坊著名散乐乐人,常在玄宗身边供奉,唐·高彦休《唐姻史》卷下:“开元中黄蟠绰,明皇如一日不见,则龙颜为之不舒。”故亦称为“教坊长入”。敏捷善对,滑稽无穷。安禄山入长安后获之,以解其梦而得生。玄宗返京,究之,巧言以脱。善徘优,以弄参军著名。
唐时,还没有现在所谓的戏曲,但这个人,可以说是相声艺术的开山始祖。
同样,唐人张祜《千秋乐》有诗云:“八月平时花萼楼,万方同乐是千秋。倾城人看长竿出,一伎初成赵解愁。”说的就是唐人的“载竿”之艺,在唐代,竿技极高,有“爬竿”、“顶竿”、“车上竿戏”、“掌中竿戏”等。唐代达官贵人的出行仪仗上,常常以载竿杂技表演为前导,以显示自己豪奢气派。唐代敦煌莫高窟中的壁画《宋国夫人出行图》,描画的就是“载竿”为前导的画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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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6章 水席
每回,只要被顾越捏着手,苏安心中的那匹纵横驰骋的神驹,即使远在九天之外,都会不辞辛苦地,跨千山渡万水,一路奔回来,围在顾越身边打转。
“守,仓,大将军。”苏安的眸子依然水灵灵的,弯起来时,娇艳欲滴,“看来是身在洛阳,心在河阴,可这儿茱萸红遍,苏某不喜欢和长得丑的人一起交游。”
顾越道:“郑州李彬是杜老先生的学徒,河南道有名的美男子,怎么会丑呢。”
苏安扭头去吩咐吃食,一边把热菜热汤呈上桌案,一边把宫里的所见所闻全都说过一遍。顾越听完,嚼着口中的饭团,突然怔在原地:“难道你是说,我丑?”苏安心里又疼又暖,连连忙摇头。顾越唉道:“我不丑,我这叫,外焦里嫩。”
语气很自信。
夜里洗漱完毕,苏安拿出七夕的针,替顾越挑脚上磨出的水泡,也说起体己话,这几日,都水监大使刘承祖,因为沉船,每每闹到宫里,找殿中监崔隐哭诉。
苏安学着刘承祖说话,往自己的底衣里塞了个枕头,挺起肚子,捋过胡须。
“崔大监,某就说过,转运司管官饷和军粮都可以,怎么能管御用粮?原本好好的直运法,久是久了点,可就没出过这事,突然让他们管,改转运,唉。”
“现在可好,刺史大人们问起来,如何解释?是某都水监下面的舟楫署、河渠署做得不对,还是他仓部郎中顾越的河阴转运司渡口规划有误?急死人也!”
殿中从三品大监崔隐,洛阳好客君子,执掌紫微宫用度,在听说此事的当日,找到新任礼部尚书李林甫,不顾刺史们的奏表,一笔就把各州的礼单以铺张浪费的名义给否了,如此,先避免直接冲击到裴耀卿的漕运改革,然后,才是问责。
苏安喜过之后,又忧愁,刺史们是不必担心未按时交纳贡礼了,顶多也就是自己承担些损失,抱怨两句,可据说刑部的比部郎中,先前就负责漕运勾检,这回仅仅河阴一仓,就先叫转运司拿去那多好处,想到往后,他们岂不得往死里卡。
“大家高高兴兴来,本没那多事。”说着,苏安把针洗干净,插回线团,拿湿布擦了擦顾越那只细嫩白净的脚上的粉红创口,“就怕波澜未平,赛事得推迟。”
“好了,阿苏,都是家国良臣。”顾越哪里舍得叫苏安这么伺候,欠了欠身,把左脚抽出来,换上右脚,摇了一摇,“别担心,绝不会耽误音乐赛事。”
苏安:“……”
苏安许久没能和顾越同床共枕,很想钻到顾越身边睡,可他又顿了顿,另外那位情人也是不能冷落的,于是,就把妙运琵琶挪到二人中间,共度了几天。
这几天,流水席未开,五品文散朝议大夫苏莫谙之宅竟迎来了十余批客人。
苏安自然明白,顾越住在这里是为躲避风浪,所以能挡的都挡开,只有两批,他实在拒绝不了。一是都水监大使刘承祖的人,逼转运司承担责任,吐出供御漕运之权,二是刑部比部郎中的人,斥责转运司擅专,当归还勾检之权,否则,他们不仅要严查此次事故,还要追根立案,挖顾越和游桓之、李道用的老底。
顾越严词拒绝,不以任何形式修改法令,也不写向裴耀卿请求通融的文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