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谙足下:
自违芳仪,荏苒数月,昨夜知,太乐署计于明年春新招八百长役子弟,韩乐正腿伤复发不能行,我将代之授五弦之弹挑轮指,我本授四弦,实在惶恐,故而突然很思念你,翻遍《乐府闲录》,才知,你居然把我写成李郎子!……另
李升平大人昨日云游而归,闻北面子规泣血,一夜长跪未得见,又披发而去。[1]
肃此,敬颂
顺祝时绥。贺连手书。开元二十五年,冬。”
“顾刺史台鉴:
风雨晦明,北庭安好,昔王庭甫至营中巡府库,我与他同往天山雪猎,哦,甚美,如陆机言,秀色若可餐,马蹄踏雪而过,沙沙作响……归来忽闻,你将去南荒地,提笔,又觉得这封信未必寄得到,也就只能托丽娘中转,胡言乱语了。
即问近安。
北庭都护郭弋,开元二十五涂月。”
如此,一封接一封,二人又看过洛书、裴延,甚至是李道用、游桓之的,末了,皆不如看到郭弋这封信,来得神清气爽。苏安笑得喘不过气来:“郭将军好容易把明月改成别的词,结果,偏偏还用一个‘秀色若可餐’,哈哈哈哈……”
苏安笑得灿烂,也知,家中有来信,提到崔家夫人做媒,为苏茉介绍了一户坊中的郎官。他随性地把信折好,没有提,也没有乱扔,收进衣襟,贴着身放。
“郭将军咏明月的时候,你连字都还不认识,若非洛书,哪有你笑他的份。”顾越搅拌着糖霜里的果粉,夹出一个,堵住苏安的嘴,道,“咱们也去猜谜。”
一路往南,船舷边,小问大,少问老,仆从家领着乐童,去摘河边挂的灯谜。
形色各异的灯,大的挂在柱顶,足有三层楼高,精巧的如萤火,散在河风中。
一匹和真物同样大小的五花马灯,引得众人惊叹,马儿浑身绘满精巧的祥云纹案,妙的是,马鞍上栖着一只彩鹤,鹤的羽毛是粘上去的,风起时,便会展翅。
最普通的还是系谜笺的团花灯,它们旋转漂浮,量多而成势,点亮整条河道。
“师父,这是什么?”
当鼓儿和阿米第三次要抢同一盏花灯时,阿兰赶紧让仆妇帮她勾来一盏灯,端在手里,从二人中间钻过,呼哧呼哧跑到苏安和顾越的案头,笑着问道。
果谜:皮亮如珠,红汁赛蜜
苏安看了一眼灯谜,念道:“这是猜水果的,皮亮如珠,红汁赛蜜。”阿兰抿一抿唇,小手绕起衣角。苏安道:“这么简单都不会,葡萄呀。”阿兰低下头:“我,刚还想是……樱桃。”语罢,害羞地逃走。苏安一怔,装作什么都没发生。
顾越一笑,解围道:“诶,各有见地,无妨,我觉得频婆果也很符合立意。”
船来到西河,满街火树银花。
路过鸳鸯好花桥时,船上已摘下五六十个字谜。顾越吩咐靠岸,去紫姑亭子里面兑换通宝钱。小吏不再,当值的是州府张别驾的家仆,当即忙得焦头烂额。
“这条是燕子,中,这条不是鮰鱼,错,这条是……这条是樱桃,中……”
映着紫姑的方孔圆铜钱,从案头而降。阿米“哇”了一声,天上下钱雨了呀!
“顾刺史吧?”张伯一边沾口水翻动册簿,一边说道,“杨刺史说过你的船。”
顾越笑道:“正是,昨日托亭吏挂的灯,不知道有没有人摘。”张伯道:“留心着呢,被一位青衣郎官摘去,他不留名,只道江州彭泽寓游而来,说什么……”
曲尽回身处,层波犹旖旎。
正是此时,东面紫烟笼罩之处,一声高亢的笛声,气冲云霄,开河劈浪而来。
开明桥乐赛开始,几人又速速上船,那船工的桨和篙追着乐拍,越划越快。
“不错,那儿就是开明桥!”“楼座主竟然,用了陈家的笛管!”“那五弦谁奏?”“南不嫌。”“传言中,好像是京城里南下的那位牡丹坊苏莫谙的徒儿。”
满月之下,一虹玉桥。
两岸座无虚席,汗香流动,笑音绵延十里。驶过桥洞时,南不嫌洒音如珠,盛小曼笛飞蜀冈,二人的影子伴着舞姬水袖掀起的风,从苏安面前缓缓晃过。
“江天一色无纤尘,皎皎空中孤月轮。江畔何人初见月?江月何年初照人?”
却不料,开明桥畔,立着另位君子。
苏安手中的紫姑通宝落地无声。他终于记起了出发前在广陵楼前听见的那个声音的主人,一时,恍若隔世。
顾越以为,苏安眼眶泛红,是为这曲《春江花月夜》而激动,正要赞美,忽见苏安笑了一声,竟然一步从船里跳到岸边,走向那青衣束发,临风而立的君子。
“苏小友,扬州樗慢是今宵。”
云散天清酒未消,
月恋小市吾恋桥。
十里红灯成白昼,
扬州樗慢是今宵。
林逸远的眸子里,映着月亮。
“这位是?”
“江州顾越。”
“原来是顾刺史。在下林逸远,彭泽八年县丞,早听县令大人说,咱们江州的新刺史是乐不思蜀,也不知这么说来,算不算得久仰大名?还想问苏小友,此行,打算留多久?”
“林待诏,谁说顾刺史乐不思蜀?似你这样,擅离职守,弃县里百姓于不顾,活该是醉等八年。我呢,本就盼着,何时江州治下如扬州,再回长安道风景。”
“惭愧,不知乘月几人归。”
“不敢,来,逸远兄,广陵楼小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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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贺连信中所提,是指东宫被废,李隆基废包括太子在内的三个皇子为庶人,而后将其赐死之事。
在安史之乱爆发后,以扬州、金陵为首的一批南方城市,容纳了很多北方流亡而来的士人,有丰富的资料可考。
1.三川北虏乱如麻,四海南奔似永嘉。(清,王询注《李太白全集》卷八) 2.中夏不宁,士子之流,多投江外。(肃宗《加恩处分流贬官员诏》,《全唐文》卷四三) 3.两京蹂于胡骑,士君子多以家渡江东。(唐,权德舆《王公神道碑铭》,《全文》卷五) 4.当是时,中国新去乱,士多避处江淮间,尝为显官、得名声,以老故自任者以千百数。(韩愈《考功员外卢君墓铭》)5.衣冠士庶,家口亦多避地于江淮。(唐,姚汝能撰,曾贻芬点校《安禄山事迹》卷下)
这里主要讲一下扬州两个渡口。
1.扬子津
卢照邻《五悲文·悲昔游》:忽忆扬州扬子津,遥思蜀道蜀桥人。岑参《万里桥》诗亦云:成都与维扬,相去万里地。沧江东流疾,帆去如鸟翅。楚客过此桥,东看尽垂泪。
可见当时扬州的扬子津,是和蜀道、蜀桥(即万里桥)齐名的津要之地。据程喜霖先生的专著《唐代过所研究》,扬子津也是《唐六典》卷六中记载的全国十道一百四十三水陆关之一,而且是可考的十个津渡之一。
2.瓜洲渡。
又名瓜步沙、瓜步浦、瓜步沙尾等,自开元中齐擀开瓜洲新河,贯穿南北,便成为了一个新兴的要津。“齐公凿新河。万古流不绝。丰功利生人,天地同朽灭。”(《题瓜洲新河,饯族叔舍人贲》)。李白很有可能亲眼目睹了新河的开凿,他在诗中,还描绘了瓜洲新渡“两桥对双阁,芳树有行列。”的气象,描述了其“海水落斗门,湖平见沙讷”的功效。
除了通行的作用,扬子津也是邮寄公私信、传播天南海北的消息的重要场所。古代邮驿(包括官方和民间性质的)多设在交通要道,一来方便人们收寄信件,二来也保障了邮递的速度。
如张籍《奉寄皇甫补阙》诗云:“京口情人别久,扬州估客来疏。潮至浔阳回去,相思无处通书。”说明下扬州来的商贾,会经常给人顺便捎信。等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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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7章 人间
广陵楼里,人面桃花,许相依端着漆盘子,为翘腿而坐的诸客官递上温酿。
彼时,杨继行夜巡至此,入座小叙,张别驾作陪,恰逢李彬与张昌甫、陈昀亦在等候友人揭晓灯谜,遂把屏风挪开,让小厮去请楼君延和陈桃儿,要说话。
“君延,昔日你在西河鸳鸯好花桥,为我与张别驾系起良缘,今朝,该我来还你这个情。”杨继行笑道,“既然众人都在,做个见证,上元,花好月圆。”
苏安和顾越、林逸远拴了船走进楼院,正见堂中,那媚眼含桃花,细瘦妖娆的陈桃儿与玉树临风的楼君延面对着面,躬身一礼,交换了彼此的琵琶和笛子。
竹西和义门的弟子仍在为曲艺而斗智斗勇,而扬州和江州的那点儿乐行愁肠却就此解开。飞扬的乐声中,众人都感慨,虽说道理摆在明处,可要真出面去劝和,谁也无法担保能成,也就只有苏莫谙,一曲玲珑剔透的《春江花月夜》,点透乐人心。
杨继行抱着一把阮咸,拨弄得不亦乐乎。扬州张别驾奉和,江南道在任的纷纷喝彩。至此,楼座主慷慨允了义门陈氏编曲,而江淮之人,遍识竹西好气量。
苏安从侧廊而过,自始至终没有露面,便听得满堂笑语,问牡丹坊何时生根。顾越请着林逸远,在苏安耳边道:“我去招呼一声,就过来。”苏安点了点头。
他熟悉顾越的习惯。
南选之时,便知顾越与陈昀、张昌甫等共同从前采访使肖宏林处讨得几笔错账,埋进李彬的治下;接着,又见顾越和李彬诉苦,诸如义门的势力庞大,还需朝廷恩威并施;再加之,张家和陈家一左淮扬,一左江南,表面和睦,实则仍有隔阂,如此,等于是上下、左右都持以权衡,腾挪出了培植亲信扎根的时间。
他也很理解,毕竟,北方时局尚且不稳,顾越所需要的,正是眼下的和平的局面,只有和平,大家才能同聚一座酒楼,同猜一个灯谜,才能有无限的希望。
然此刻,顾越心里恍然大悟,苏安在河阴县过除夕时说的友人,必为林逸远。
早在长安牡丹坊首次开张,这林逸远,便已然看穿时运,欣然辞官,往彭泽隐居,写出无数首流传大江南北的诗词,如此自在逍遥,怎不叫他感到羡慕?
“林待诏,幸能相会。”顾越礼敬诸君回来,将厢房的竹帘子放下,瞥见角落系着谜笺的花灯,笑道,“还请说说,你如何看中顾某的灯谜,又如何猜对的?”
花谜:
坐看粉黛不知远,
探马两县不见人。
“粉黛遥望而不知远,这句很普通,樱花、海棠、羊蹄甲、合欢比比皆是。”林逸远立在窗柩边,说道,“然而由曲池探遍两县的,除了桃花,还能是什么。”
苏安说道:“那么月谜呢?该不会是‘大如圆盘’吧?”顾越道:“怎么会,方才他们所见,全都说妙。”苏安道:“那也得逸远兄亲口评判,我才勉强相信。”
月谜:
海燕时双入,
排箫清平误。
本是水中生,
何堪偃堂妒!
林逸远念完三遍,释然道:“首句出自《归燕诗》不必多说,‘水中生’初见端倪,加之‘偃堂’,这‘月’字是显而易见。”顾越道:“高见。”
林逸远顿了顿:“不过是处世之姿态不同,林某虽乡野之人,却也听说过清明麟德麦苗之戏,再加上这字谜中不经意的‘排箫’,足见,顾刺史大隐隐朝市。”
苏安笑道:“难道说的是李升平大人的那面排箫?”顾越道:“可林待诏又怎么知道,‘排箫’与‘清平’相连?”林逸远一揖,道:“承蒙顾刺史喊在下一声‘待诏’。”
“什么……”
苏安从未追问顾越排箫的来历,怎料最终,还是从林逸远口中得知了真相。
昔日,神龙至景龙年间,天下独有太平一公主,父为帝,母为后,夫为亲王,子为郡王,贵盛无比。然月满则亏,及至开元元年,公主为其侄子李隆基赐死时,满府血光,只留下了一个儿子,和一个宠爱了一生,只司宫调的原控鹤府乐人。
即,太乐令,李升平。
“苏小友,那回中秋夜宴之后,李大人亲口告诉的林某,至尊,不杀乐人。”
自开元以来,从没有一位诗人死于狂背之语,从没有一位乐人死于高亢之声。
林逸远与顾越叙话时,苏安的脑海全是初入太乐署时,那个凡事不闻不问,闲云野鹤的李升平李大人。李升平宁信大明宫有人间情,便就是守着这份侄儿对姑妈的亲情,抛开权欲与俗调,守着宫音,培育出了一批又一批歌咏盛世的乐工。
一杯酒,一杯人间情。
林逸远见苏安把酒壶抢在自己面前,笑着问道:“苏小友,人间温暖,岁月平安,时候不早,林某还想再去摘几条灯谜。”苏安也笑着回:“咱们江州会。”
“一言为定。”
林逸远起身欲行,及至帘边,忽又问道:“顾刺史呢?”顾越静了一静,从灯芯取下谜笺,话音平和,就像说着今宵的粉果:“顾某,乐不思蜀,乐不思蜀。”
当林逸远的青衣在长街远去,苏安睫毛一动,分明灯海煌煌,恍若烟消云散。
春江花月夜,已至末尾,五弦玉管,不知乘月几人归,落月摇情满江树……
“十八,若有朝……”
他还有江南的明月要唱,还有阮咸和柳琴要写,那本乐府的闲录,远无止境,似乎被河风吹开永无法合上的一角,跟着一页,两页,在他的心尖挠着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