厉随饶有兴致:“我们?”
蓝烟再度不解,事实上她今天就没解过几回,一直都挺云山雾罩的。
祝燕隐也不懂这个“我们”是何意,于是解释:“祝府的护卫也能帮帮忙,那片林地应该不小。”
厉随嗤笑:“你知不知道万仞宫此行带了多少人?”
祝燕隐心想,你又没说过,那我哪能知道。
厉随看着他睁着眼睛不说话,心情更好了,可见大魔头心情好与不好,确实没什么道理,和人家练功跛足他却哈哈大笑一样,都很莫名其妙。
厉随继续看着祝燕隐,手草草一挥:“带下去。”
万仞宫弟子领命,将邱家爷孙三人领去隔壁。蓝烟其实还有几件事要说,但见自家宫主连挪一下视线的兴趣都没有,只好也暂时退下,打算找江胜临探讨一下人生。
房间里只剩下了两个人。
祝燕隐往后缩了缩,觉得是不是又要来。
果不其然,下一刻,厉随就伸手扯住他的脸,开始捏扁捏圆,好残暴的。
祝燕隐:我就知道!
幸亏管家及时敲门:“公子,该用饭了。”
厉随松开手,看着对方脸上泛红的一小片,满意:“去吧。”
确实跟有病一样,没法说。
祝燕隐如释重负,一溜烟跑出了客房。
对面房间,蓝烟问:“宫主与祝公子究竟是怎么回事?”
江胜临正研药呢,听到她这么问,稀里糊涂:“什么怎么回事,我看他们最近挺好的啊。”
一个没有杀人,一个没有吓吐,很和谐。
“就是因为挺好的,才尤其惊悚。”蓝烟拖过一把椅子,反跨着坐在他对面,“方才我们在审石雷时,宫主活脱脱跟中邪一样,时不时就要盯着祝公子看,这阵更是连我都被赶出门,也不知道两人正在房里干什么。”
江胜临想了想,纯洁地回答:“许是在讲江湖故事吧。”
蓝烟:“是吗,我怎么不太信呢。”
江胜临又问:“吃饭了吗?”
蓝烟一把压住他的小金称:“吃什么饭,先别干活了,你同我说说,宫主与祝公子这诡异的感情到底是怎么建立起来的,我怎么越想越觉得毛骨悚然。”
倘若宫主真的走火入魔了,那江湖中可没人能压得住。
就是害怕,非常害怕。
江胜临好笑:“行,我慢慢说给你,但饭还是得吃的,对面有家小馆子不错,我们去吃碗面。”
两人收拾好东西下楼,结果正好遇到祝府的家丁也在端盘子送碗,一张八仙桌上摆了鸡鸭鱼肉,还有时令鲜菜。分量都不大,却做得极精致,红白点缀似梅似雪,老远就闻到扑鼻香气。
“咦,江神医,蓝姑娘。”祝燕隐下楼,“你们要去吃饭?”
江胜临指着对面:“去小仓山吃碗黄花卤面。”
“现在去怕是得等位置,许多江湖门派都喜欢那家的面。”祝燕隐邀请,“若不嫌弃,坐下一起吃吧,厨房里还有菜呢。”
江胜临:“也行。”
蓝烟:也行?
江胜临与祝燕隐朝夕相处,同桌吃饭是常有的事,并不觉得有何不妥,于是拉着蓝烟就坐下来。管家赶忙多加了两副碗筷,又命人给蓝烟做了单独一碗桃花杏仁酿豆花,说是姑娘家喝了能养颜滋补,盛甜点的小碗剔透似玉,连调羹上都藏着桃花纹路。
蓝烟:“……”
等等,我好像知道江神医为什么要拉我蹭饭了!
她与江胜临一样,属于不缺钱,但也没兴趣享乐花钱。万仞宫的地库银子堆成山,厉随又懒得管她,按理来说往外推个十几车也没问题,可推出去又能干什么?每个月的月钱都快花不完了。
在吃完第一勺这个桃花什么杏仁之后,蓝姑娘觉得,不然我还是推两车出来吧,雇个厨子天天做豆花也行啊。
祝燕隐这是第一次接触侠女,觉得她和话本里描述得还挺像的,都是英姿飒爽,又漂亮又利落,而且肯定艺高人胆大,否则也不会跟着厉随做事。见她像是喜欢吃甜的,就示意管家又多做了几道点心,直接送去蓝烟房中。
厉随从楼上下来,见大厅中一群人正在吃饭,脚步稍微一顿,不过很快就又恢复正常,继续目不斜视地由侧门走出客栈。
神情冷漠,黑色衣摆带起风。
看起来对杀赤天之外的所有事情都没有兴趣。
他也确实对杀赤天之外的所有事都没有兴趣。
一个命只剩一半、却还有大事未了的人,是没有资格去说说笑笑吃一顿饭的。
祝燕隐突然独自跑了出来。
厉随骑在马上。
祝燕隐问:“你要去城外密林吗?”
厉随答:“是。”
祝燕隐将手里的油纸包递过来:“这里有几个刚出炉的鲜肉酥饼,至少垫垫肚子。”
油渍印出纸,想来该是酥香可口,内馅多汁。
厉随垂眸看了他一阵,难得伸出手,却没接酥饼,而是握住对方的手腕,将人带上了马背。
祝燕隐惊讶,跟在后头的祝章也受惊:“公子!”
厉随单手环住他,右手一甩马缰。
踢雪乌骓一路乘风跑向城的另一头。
“我饿了。”厉随说,“你陪我去吃碗面。”
祝燕隐顶着风,头发和心情都略显尴尬:“……但我没带银子。”
厉随的胸膛微微起伏了一下,不知道是不是在笑。
“没事。”
祝燕隐不懂这个“没事”究竟是“没事我带银子了”,还是“没事我们去吃霸王餐”,但是又不敢问,幸好按照惯例,管家用不了多久就会追来,再不济腰里还有块玉佩,不至于悲惨地洗盘子或者凶残地杀店主。
厉随对吃没什么研究,任由踢雪乌骓一路跑,最后停在了一处老街口。
祝燕隐扭头问:“我们去吃什么?”
厉随视线往街旁敷衍一扫:“就这家吧。”
那是一家叫河鲜面馆的小铺子,正值吃饭的时候,店里却半个客人都没有,一看就知道不怎么样,真是好正确的选择呢。
厉随:“吃吗?”
祝燕隐:“吃。”
没客人也有没客人的好处,清静。菜牌只有五六张,祝燕隐点了两碗面,又叫了三四碟浇头,小菜也一样来一盘,还点了壶万井城的特产,春风米酒。
老板难得迎来客人,还是看起来很厉害的客人,也有那么一点受宠若惊,使尽浑身解数煮了两碗面,用江湖术语说就是“用尽生平绝学”,但味道确实就那样,可见煮饭与武学一样,也是要讲究天赋的。
厉随的胃口却很好,将红烧排骨面三口两口吃下去大半碗,他握筷子的手很好看,手指细瘦修长,也没什么硬茧,其实不大像剑客。
祝燕隐坐在他对面观察了一阵,突然就想通了。
这面馆的老板,不就是厨艺界的鲁青?
既然拼命练功结果跛足的鲁掌门能让厉宫主觉得好笑。
那拼命钻研结果煮出一碗不好吃面的老板也就能让厉宫主觉得好吃。
很合理。
第33章
面馆老板一直在偷眼往这边瞄, 鬼鬼祟祟的,放在江湖话本里,活脱脱就是居心叵测的大反派。但他其实真只是一个勤劳的厨子, 苦练多年的厨艺终于等来了懂得欣赏的食客, 春秋时伯牙子期什么样, 高山流水遇知音的,激动极了, 甚至连饭钱都不想再收。
厉随放下筷子,扫了老板一眼。
祝燕隐立刻紧张起来,生怕下一刻就会发生碗碎桌翻的惨剧。
厉随命令:“过来。”
老板猫着腰一溜小跑:“客人吃得怎么样?”
祝燕隐做好随时喊家丁的准备。
结果厉随丢过去一锭银子, 很冷酷地说:“不错。”
祝燕隐:“……”
老板双手接住这天降横财, 整个人稀里糊涂的, 说欣喜若狂吧也不完全对, 反正就是觉得很不真实。而同样觉得不真实的还有祝燕隐,一来那面确实没什么好吃的,二来被人直勾勾盯着看还不发怒的厉宫主, 怎么想都不太对劲。
于是他又仔细观察了一下,生怕对方走火入魔。
厉随心情更好了,问:“有事?”
祝燕隐斟酌了一下用词:“我在想城外密林的事。”
“想也想不出结果, 只有去看了才能知道。”厉随站起来,“走吧。”
祝燕隐在吃饭的时候, 就一直在想要找个什么理由, 也跟去密林里头看看,没想到对方居然会主动开口,便赶忙一路小跑跟出去。厉随的步子迈得大,走路又快,斯文的江南阔少若想不掉队, 就只有靠跑。
“公子。”祝章已与护卫在外头守了半天,此时见两人出来,便迎上前,“马已经准备好了,我们现在是回客——”
话还没说完,祝燕隐就又又又被厉随一把带上了马背,踢雪乌骓似一阵呼啸卷过的风,昂首挺胸,转眼消失街角,只在空中留下几片打着旋儿的小叶子。
已经见惯了这种情形的忠诚老管家:不慌,小场面,都跟上!
金红的落叶铺了满街,踢雪乌骓放慢速度,踩出一片细雨沙沙。
厉随问:“你在高兴什么?”
祝燕隐笑嘻嘻地说:“今晚回去,章叔八成又得说我,他最头疼我不带护卫到处乱跑。”
“那你还笑。”
“他又不会真的训我,顶多唠叨一阵罢了。”
厉随往后看了一眼,祝府的护卫队始终保持不远不近的距离跟着两人。他曾与那群人过过招,或者说得更确切一点,是那群人单方面冲出来,一脸视死如归地要护住自家公子,虽说没交手,但从轻功步法也能看出其门派。
“是北洋岛。”
“嗯,大哥说北洋岛的人懂江湖规矩,功夫又好。”祝燕隐伸出手,刚好接住一片落叶,“不过我爹不喜欢,我娘也不喜欢,他们想从我堂哥的武行里请护卫,为此还念叨生气了好几天。”
“你爹娘为何不喜欢北洋岛?”
“不光是不喜欢北洋岛,他们总说所有江湖中人——”
话到嘴边戛然而止,因为祝二公子及时想起来身后这位也是江湖中人,而且还江湖得很随心所欲,很魔头。
“江湖中人怎么了?”
“没怎么,挺好。”
“……”
厉随不满这敷衍态度,于是再度伸手想扯脸警告,祝燕隐笑着往旁边一躲,为了保持平衡,手也握住马缰。他袖口上用极细的金丝浅绣着枫叶,只有在太阳下才会泛光,恰好应了天地间的金秋盛景,红叶黄花满城醉。
厉随握住他的肩膀,将人扶正坐好。
踢雪乌骓向城外跑去。
蓝烟正等在密林外。桃花杏仁酿豆花虽好吃,但正事也得做,可能是因为在客栈时,她已经见识过自家宫主和祝公子的相处方式有多么奇诡,后来又在饭桌上听江胜临粗粗说了事情始末,所以此时看见两人同骑一匹踢雪乌骓,也没有表现得太活见鬼。
万仞宫的弟子已经进了密林搜寻,邱顺爷孙三人也正在里头指证,不过事情发生在黑天半夜,他们又都以为自己杀了人,吓得有些神志不清,想理清始末怕得费一番工夫。
祝燕隐问:“需要我帮忙吗?”
厉随带着人下马:“不必。”
蓝烟也笑道:“我们的人手足够,多谢祝公子好意。”
祝燕隐以为万仞宫是不喜欢在做事情时有旁人插手,就没再勉强。厉随往前走了两步,回头看着他。
祝二公子:我家的护卫不能进林子但是我可以对吗,好的我明白了,这就来!
蓝烟眼睁睁看着两人进了林子,还是觉得怎么这么……但又具体说不上哪里不对,只好不断给自己洗脑,是正常的,是正常的,就像中午吃饭时江神医说的那样,连母猪都能上树,那么宫主因为吃了祝家几根老山参,就心存感激地愿意主动与祝公子搞好关系,也不是不可能。
虽然例子可能不太恰当吧,但意思就是那么个意思。
她拍拍自己的脑门,一道跟了进去。
祝燕隐一边沿着小路走,一边好奇地左右看,四周都是静悄悄的,并没有发现万仞宫的弟子的身影,于是就多嘴地一问。
结果换来厉宫主不解的眼神:“找线索有什么必要你呼我喊?”
祝燕隐:“……我以为至少也得看到人。”
厉随可能是因为吃到了厨届鲁青做的面,心情不错吧,便带着他飞身上树,按在一根粗枝上,命令:“站好。”
祝二公子没有一点点防备,魂都飞了,他连南方的矮树都没爬过,更何况是这北方参天木。双脚踩着滚圆面,余光瞥见遥遥到地面的距离,立刻就开始膝盖发软,险些啊啊啊地滑了下去。
厉随一把捞住他,皱眉:“这你也害怕?”
祝燕隐双手紧紧握着他的肩头:“嗯!”
好端端的为什么要突然蹿上树,大家又不是猴子,快点放我下去。
厉随道:“你不是要看万仞宫的弟子?”
祝燕隐:“我现在不想看了。”
厉随凶巴巴地瞪他。
祝燕隐:嗯嗯嗯其实也可以看会儿。
秋末的北方树林,叶子已经落了大半,余下仍挂在枝头的,也是摇摇晃晃,只等下一阵风起,就能归于大地。
或者没有穿林风,换成极快的影子也行,影子所到之处一样能刮去树梢残叶,留一根干枯的枝。